大牛被选上村长的第二天，大牛娘就疯了。
　　 大牛娘一疯，就衣着不整的往街上乱跑。一跑，见人就比手划脚地大声唱：“俺儿是村长，俺儿是村长，俺儿是村长……”像是情绪发泄，又像是一种宣示，一种炫耀；又好像什么都不是。
　　 大牛烦啊！弄不清咋回事。
　　 更让大牛头痛的，是害怕雨天来临。他要牢牢守护着娘，稍不留意，娘便会一头钻进雨中，挥舞着双手，赤着脚，一气跑到大街隅首，淋得跟个落汤鸡似的。在雨中又蹦又跳又笑，最后便放声吆起来：“俺儿是村长——，俺儿是村长——，俺儿是村长——……”
　　 大牛惑然。
　　 大牛就用车拉着娘去医院里看。医生检查半晌，得出的结论说，娘好像是精神上受到什么刺激，患了一种精神病，精神病得需要精神治，药物疗效不大。
　　 大牛听得懵了顶，他搞不懂精神病是啥意思，娘咋一下得了这症呢？用精神治疗究竟该咋个疗法？
　　 医生说，就是别再让娘的大脑受到什么刺激，要多给她心理疏导，多给她心灵安慰……
　　 大牛似懂非懂。
　　 大牛不由地哭了。
　　 大牛哭娘可怜，听娘说，娘在肚子里还怀着他时，爹便患上个暴病，早早离开了人世。苦命的娘，为拉扯抚养他这根“独苗”，竟没有再嫁。从此带着他，在村里艰辛度日，守寡了二十多年。他，成了娘唯一的精神支柱，成了娘支撑生活的勇气和动力。
　　 大牛心里就发誓，今后一定要争气，要好好感恩娘，好好报答娘。
　　  
　　 大牛十岁就辍了学，开始在社会上闯荡。在外打拼十多年，虽谈不上大福大贵，但生活也算节省有余，小有成色。因忙于事业，至今还单身一人。就在他回家准备接娘进城里生活时，正赶上村民们在大街隅首公开进行村长选举。原老村长因突患偏瘫不能动弹，已不能再担任村长职务，村民们正在为候选人焦虑发愁。大牛也就在选举台上说了两句“做人要讲良心，当官得讲公道”，不成想，结果竟把他给选上了。
　　 大牛很惊愕，最终思虑再三，决定留下来不走了，在家陪着娘试上一把，干干再说。万没想到，头天选举时娘还好好的，翌日就变疯了。
　　 大牛心里很不是滋味！
　　 大牛想到了老村长，该怎么说呢？打记事起，大牛就对这个人，充满着一种抵触情绪。自爹走后，他就经常有事没事的拎些生活用品，不分白天黑夜，非常热情地往她们的家里跑。说什么孤儿寡母怪可怜的，村委会理应多关照一下。娘起初死活不让他进门，可后来不知啥原因，他再来时，娘就在一阵无奈的叹息声中容忍了。有好多次，大牛在睡梦中醒来，看见娘一边抹眼泪，一边低声抽泣的情景……
　　 大牛印象最深的，是小时候那次在街隅首开大会，上级发贫困户救济补助，会台就设在老村长的家门口。老村长一手掐腰，一手夹着支烟，吆着娘的名，要娘上台领取。娘弓着身子，走上前去。老村长将一小桶豆油递给娘的同时，随手又在娘的手上挠了下，然后低下头，又对娘坏笑着说了句什么，一下引得旁边观看的二黑蛋哄然大笑。把娘的脸，羞损得像个紫茄子。娘拽着大牛，气冲冲地回到家，然后扳着大牛的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认认真真地瞅了阵，突然一下把大牛揽进怀里，嚎啕大哭……嘴里还骂着大牛死去的爹：“你个死当家的，屁用不管。走那么早，可把俺娘儿俩给害苦了呀！俺心里的苦水给谁说啊？”
　　 大牛就问娘：“村长跟您在台上说了些啥，惹您哭得这么厉害？”
　　 大牛娘紧紧抱住大牛，哭着道：“娘咋给你说得清呢？你也听不懂！”
　　 大牛执意要娘说出来，他说能听得懂的。
　　 大牛娘只是紧紧地抱住大牛，哭得更痛心啦！
　　 大牛的眼里又流出了泪，他想村长肯定不是个好东西，一定是说了娘的坏话，让娘好感委屈！
　　 大牛回想起来以往的事，不由倒吸了口凉气。他似乎幡然醒悟，娘自爹走后，从没享过一天的好日子。在村里天天弓着身子做人，活得忍气吞声，小心翼翼。尤其是老村长，就依仗着自己是个村长，在村里一手遮天，娘一个女人家，得罪不起呀！
　　 大牛猜不透，娘跟老村长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牛对老村长充满了愤懑。
　　 大牛想，自己当村长，一定要坚持公平公道，平等待人，坚决不学老村长。
　　  
　　 一个雨夜，大牛起来拉屎，突然发现娘的房门大开。他一打愣，忙进屋里看，不见了娘。他赶忙打个手电筒，四下里找，结果在大街隅首，发现娘正跟一个人在雨地上厮打着。大牛忙跑过去拉开，那人竟是老村长的老婆。老村长的老婆一边哭着一边对大牛说：“好好管管你疯子娘，深更半夜的跑到我们家门口，又砸门又大骂瞎闹腾，害得我们睡不着觉！”大牛瞪她一眼，咬着牙没再说什么，转身便背起了一身泥水的娘，匆匆向家里赶去。娘伏在大牛的背上，一边笑着一边絮叨着：“俺儿是村长，俺儿是村长，俺儿是村长……”
　　 大牛好言哄劝着，总算给娘换了衣裳，打发她睡下。刚回到自己的屋里，娘不知咋着又把自个的房门打开了，突然跌跌撞撞地闯进来，上前扳着大牛的膀子，瞪着眼睛盯了他一阵，然后便怪怪地笑起来，口中絮叨不止：“这是俺大牛，俺的儿子，俺儿是村长，俺儿是村长，俺儿是村长……哈哈哈！”结果折腾得大牛一夜未合眼。
　　 翌日天一亮，大牛突然接到乡里的通知，马上到乡里开会。
　　 大牛安顿好娘，看着她终于躺在床上沉沉睡去的样子，这才给她做了些吃的东西盖在锅里，然后便骑车去乡里了。
　　 大牛娘睁眼醒来，不见了大牛，忙蹿出屋门，见人一问，得知大牛到乡里开会去了。她说她要见儿子，竟然步行着去了乡里……
　　 不知过多长时间，大牛娘来到了乡院大门口，她看到一辆三轮车停在那里，车身上贴满了大红标语。她不识字，就问旁边的一个农民打扮的人，写的啥？那人告诉她，车是来城里告状的，写的是“寻找包青天！”
　　 大牛娘似乎来了兴致，又追问道：“寻找包青天？告状？告啥状？”
　　 那人望她一眼道：“听说是东庄上的一个寡妇，在村里被村长霸占了十多年。现在寡妇的孩子长大了，知道了这事，誓死不认，就开车来这里告状了。”
　　 大牛娘一愣怔，竟喃喃自语起来：“村长咋都这样坏啊！不——俺儿是村长，俺儿能帮着伸冤出气，俺这就去找俺儿去！等着，等着，等着……别让车走！俺儿是村长——，俺儿是村长——，俺儿是村长——……”
　　 大牛娘显得特激动，她一边说着一边就走开了，见人就问：“看到俺儿了吗？俺有要事要见他，俺儿是村长——，俺儿是村长——，俺儿是村长——……”
　　 乡院里的人们躲闪着大牛娘，似乎都看出了她是个疯子，一个个都不予理睬。
　　 大牛娘一脸很着急的样子，见人都不理会她，喃喃道：“为啥都不答俺的话呢？俺是真有大事哩！你们不说，俺就挨个屋里找，反正他就在这里开会，总找得着！”
　　 大牛娘就真地挨个屋里问起来：“看到俺儿了吗？俺儿是村长，俺儿是村长，俺儿是村长……”
　　 这回还真有人回了大牛娘的话：“你儿是村长！正在二楼大会议室里开会。”
　　 大牛娘急不可待地上到二楼，来到了大会议室，一眼就看见儿子大牛正站在会台上，给下面的人讲着话。她听不清讲的是啥，反正心里很是高兴，竟一下蹿进会议室，跑到大牛跟前，一把抓住他的一支胳膊，大声道：“俺儿是村长——，俺儿是村长——，俺儿是村长——，俺支持他！”
　　 大牛一下怔住了，会议室里的人也全都怔住了，但很快，掌声便热烈地响起来……
　　 大牛一脸歉意地朝台下鞠个躬，随搀扶着娘走出了会议室，问道：“娘，您咋过来啦？”
　　 大牛娘没应话，脸上显得很焦急的样子。她拽住大牛的一支胳膊，匆匆下了二楼，来到乡院的大门口，不见了那辆告状的三轮车，脸色立马变得很沮丧，口里喃喃着：“明明说好的等着，让俺儿来给伸冤出气，咋就走了呢？俺儿是村长，俺儿是村长，俺儿可是村长啊……”大牛娘一边絮叨着，竟“呜呜”地哭起来……
　　 大牛娘突然止住哭，一把又抓住大牛的双手，盯着他的脸道：“孩啊！是村长都一个样吗？走，咱回家！”说着拉起大牛就往外走。
　　 大牛听得莫名其妙，又不敢问，怕惹娘上火生气，他想起了医生说过的话。于是便很无奈地跟娘回了家。
　　 大牛和娘很快来到了大街隅首——老村长的家门口。
　　 大牛娘拽着大牛的手，站下了。
　　 大牛娘盯着老村长家的大门，看了一阵，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对大牛道：“孩啊！老村长那个老东西，得偏瘫不能动弹，肯定活不长了，他一死，他老婆可就成了寡妇，也开始守寡了。你可是村长啊！就看你的本事啦！哈哈哈！俺儿是村长——，俺儿是村长——，俺儿是村长啊——……”
　　 大牛听得一头雾水，他这才觉察到，娘的“病”好像又变厉害了。
　　 大牛费了番好大劲儿，总算把娘给哄劝到了家。娘果真是累了，一躺到床上，很快便沉沉地睡去……
　　 大牛抹了下脸，心想，趁娘正睡着，赶快去集上给娘买些好吃的。他锁好屋门，骑车出去不久就回来了。
　　 大牛见娘还静静地睡着，没敢惊动她。便走出家门来到了街上，突然看见二黑蛋正冲他笑着招着手。他走了过去，二黑蛋说：“大牛弟，你都成了一村之长啦！俺正要找你接风呢！以后啥事上俺还少不了要你帮忙哩！走呗！家里啥都准备好啦！”二黑蛋一边说着，一边拽着大牛回了家。
　　 大牛见二黑蛋诚心诚意的样子，没好意思拒绝，便应了他。回家拿来两瓶高度白酒，两人一边唠着话，一边对饮起来……
　　 三杯酒下肚，两人的话头开始多起来，无所不谈。大牛竟然又想起了小时候那次娘领取贫困救济补助时，遭村长当面羞辱的事。他就问二黑蛋，当时跟着哄笑是咋回事？
　　 二黑蛋愣了愣，红着眼睛说：“大牛弟，我说出来你可要沉住气，我想当时可能是老村长闹的句玩笑话。”
　　 大牛瞪着双猩红的眼睛，道：“黑蛋哥，你快说出来，俺不恼！”
　　 二黑蛋又饮了口酒，含糊不清地说：“老村长说的好像是这样一句话，回去好好养好咱大牛，养得不好我还心疼呐！”
　　 “扯蛋！”大牛突然咆哮着站起来，一下掀翻了喝酒的桌子，“我娘养我好不好管他个屁事？今天我要当面去问问他，为啥这样当面羞辱我娘？”
　　 大牛不知从哪里拎来了一把利斧，他晃悠着身子，瞪着双血红的眼睛，疯一般地向老村长家跑去……
　　 二黑蛋吓慌了，咋着也拉不住大牛，情急之下，立马窜向大牛的家……
　　 老村长正在堂屋当门一个人坐着，独自喝酒，喝得面色已发红。他突然看到大牛拎把利斧，杀气腾腾地闯进来，愣了下，随手从身旁抓起一把短式猎枪，对向了大牛——
　　
　　 【结局一】
　　 枪响了，大牛一头倒在了血泊中……
　　 大牛娘披头散发的从外面跑进来，见此情景，恶嚎一声，刹那间犹如一头暴怒的狮子，口中大骂着：“你个禽兽不如的东西，还我儿子！还我儿子……”便一头向着老村长狠狠地撞去……
　　 一滩殷红的血，从大牛娘不再动弹的身子下面，汩汩流出……
　　
　　 【结局二】
　　 枪响了，老村长竟突然调转枪口，对着自己的脑袋，扣响了扳机……
　　 大牛娘披头散发的从外面跑进来，见此情景，惊然一愣，踉踉跄跄地走到正发呆着的大牛跟前，歇斯底里地怒吼道：“跪下——，他可是你亲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