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家有两枣树。一棵结的枣子鼓鼓圆圆、清脆爽口；另一棵结的枣子头尖尾锐、甘甜如饴。
　　 “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末落桐荫长。”枣树的花期较晚，杏、桃、梨、苹果等果树芬芳相继褪尽后，枣树花才姗姗来迟，枝桠上冒出嫩细的芽儿。随着时光渐渐舒展，待至叶片张开，叶梗上簇拥着朵朵小花，淡黄色的花朵像星星般，揉着惺忪的睡眼，在微风的吹拂下娇羞欲语、含露欲滴。
　　 奶奶家的枣树下，是我的童年乐园。春天里盼呀盼，终于，枣花馥郁香满院。放学后，我迫不及待地丢下书包跑向奶奶家，幽微的香气迎面扑鼻，沁人心脾。美丽的蝴蝶在枝叶间翩翩起舞，嘤嘤嗡嗡的蜜蜂穿梭忙碌采集花蜜，与鸟雀们清脆的鸣声相互交织，形成一幅和谐明媚的春光图。
　　 多想伸手挽留住这醉人的画面，然终不能够，几天后，花儿朵朵随风凋零，我倍感忧郁，怜惜不舍。花不脱落不结果，听奶奶如此一说，我的心懵懵懂懂才由阴转晴。
　　 于是，我隔三差五地往奶奶家里走，急切盼着枣儿快快长大，填足我和弟弟妹妹们这些“馋嘴巴”的小胃口。然而，枣子的生长速度实在太慢了，过了一两个月仅有楝果大小。
　　 炎炎夏日，两棵枣树偌大的树冠连起一片绿荫。枣树是青丝雀的天堂，它们在树桠间清脆地亮嗓子，捉迷藏般上跳下跃。我与小伙伴们一起在树下跳皮筋、打扑克，有时嫌弃鸟儿的欢鸣打扰我们的兴致，于是想方设法教训它们，人人准备好弹弓，拉紧皮筋，瞄准射击，用泥丸或楝果做子弹，弹射出去的速度，如同离弦之箭。结果呢，往往是鸟儿飞向远方，诚惶诚恐。枣子连同树叶无辜地横陈地上，一片狼藉。每逢此时，奶奶总会从屋内走出，数落我们这些“小毛头”的“罪状”。
　　 甚至，枣树下成了我家的露天餐厅，一家人围座于此，其乐融融。时值盛夏酷暑，枣树下成为难得的避暑胜地，凉风拂过，清爽怡人。
　　 傍晚，在枣树下，我们惊奇地看着蝉的成虫用它锯齿般的双螯悄悄钳去泥土，小心翼翼地从洞穴里爬出，被我们守株待兔般逮个正着，那股喜悦劲自然无法言喻。经过母亲油煎焙制两道工序后，蝉儿自然成为我们丰盛的美餐。有时，我们也会细心观察蝉儿如何爬上枣树，以及蜕变成知了全部过程，惊叹它的神奇和生命之美。
　　 入夜，在枣树下铺张凉席，小家伙们争先恐后齐刷刷地躺在上面，看着璀璨的星光，不时有流莹划过苍穹，留下一道美丽的印痕。荧火虫闪烁微光，忽明忽暗。奶奶在一旁轻摇着蒲扇，为我们驱赶着蚊虫，一边抑扬顿挫哼唱着动听的童谣，渐渐地，我们在这悠悠的童谣声中慢慢进入了梦乡……
　　 盼星星盼月亮，几回月圆月缺，到了农历七月底八月初，枣儿在风中摇曳，似岁月的风铃，出落得像珍珠像玛瑙，串串如同翡翠。家乡人常说，七月十五枣白背，八月十五红腚锤。青红相间的枣子悬挂枝头，涮爆了路人的眼球，令人垂涎欲滴，他们收住脚步，纷纷对满树枣子的品质品头论足，我们自然陶醉在路人的溢美之词中。
　　 每逢打枣节，几乎是一年之中奶奶家最为隆重的节日。中秋刚过，全家都在摩拳擦掌，竹竿、篮子、包袱，这是必备的行头。随着奶奶一声令下，我和弟弟们欢快伶俐地爬上树去，用竹竿敲落一颗颗红红的枣子，那心情，绝不亚于孙行者在采摘镇元大仙的人参果。奶奶则在树下捡拾敲落的枣子，满脸喜悦，不时选拔出个头大的“冠军枣”赞叹炫耀着。
　　 打枣结束时，我和叔叔每家相应分些尝尝新鲜，然后左邻右舍分一些。之后，奶奶选择品质较好的枣子进行反复晾晒、贮藏，以备以后之用。
　　 有关鲜枣的吃法，生吃或用水煮熟，或将鲜枣浸入烧酒中，做成“崩枣”，方法比较简单。或可切其枣肉，和面加入其中做成枣糕，热腾腾甜蜜蜜一出炉，随即成了我和弟弟妹妹们争抢的美味。
　　 冬天的枣树风光不再，稀稀疏疏的枝条随风瑟瑟起舞，时而落下几对啁啾的寒雀。飞雪时节，铺上厚厚一层，宛如盛开的棉朵，未免有些风韵。
　　 过年时，惊叹起枣树的“丰功伟绩”。在家乡，每逢过年，要做很多食品，以至年底到大半个正月不用蒸煮，不再劳心费力。因为气温低，更不必担心它的腐败变质。其中之一就有我喜爱吃的枣馍，枣泥是必不可缺的用材，甘甜如饴的浆汁，嚼起来如同灌了蜜。另一种食品花糕，是一种极具匠心的面食，一番精雕细琢之后，再用枣子点缀其上，画龙点睛般，既有观赏又有食用价值，美不胜收。
　　 总是扯不完太多与枣树有关的故事，反正从我记忆起，枣树便有了它清晰的存在。奶奶说，两棵枣树是在我父亲童年时栽植的，经过了风风雨雨，到我童年时，枣树到了盛果期。
　　 三叔结婚时，我年龄虽然还小，但婚礼现场仍然记忆犹新。我和小伙伴们调皮地撕扯着红窗纸，寻找压箱子底的印着红点的果符和红枣。后来，问奶奶得知，红枣是她精心挑选的，寓含“早生贵子”之意。
　　 正月十五月儿圆，家家户户拜老天。童年时家乡一带流行“扎花树”，用糖果纸、烟贴、蜜饯封等选材剪成精美的树叶、元宝、送吉祥平安的善男信女等人物，然后粘贴或悬挂在事先准备好的一段树枝上。
　　 往往，树枝是从奶奶家的枣树上裁剪下来的。一般地，被修剪下来的枣枝均是来年不结果的，属于滑条一类。因为，枣枝儿刺多，彩纸容易被扎住，再用秸秆取段摁住，十分牢固，风大也不惧怕吹落。完毕后，奶奶踮着小脚带领我们挨家挨户进行检阅评比，谁家的美仑美奂，谁家的做工精细。
　　 又到春天，尤其喜欢明媚的春光。看枣树又添新绿，花儿朵朵，蜜蜂酿蜜，我们几个小时候喜欢攀爬枣树，因为它上面很多粗壮的枝桠，足以承载着我们的体重，它的枝条错综复杂，是优良的“打莅骨”（类似躲猫猫的一种游戏）的场所。一次，我的手指不小心被蜜蜂蛰了，痛得嗷嗷叫，奶奶见状心痛不已，买来药液帮我轻轻上敷疼痛立马减轻了。
　　 为防止我们再去攀爬，以致带来不必要的危险，奶奶着实动了一番脑筋。后来，她在两棵枣树间悬挂了两根粗壮的绳子，下面拴住一块木板，秋千做好了，我们轮流坐上去，忽高忽低，舒适飘逸，荡来荡去，荡去了我们的稚嫩，也荡走了我们的童年。
　　 长大后，我和弟弟妹妹们为了学业各奔西东，仍旧痴痴难忘家乡的土地，难忘奶奶家的那两棵枣树，曾经带给我们多少故事、多少欢乐。奔腾不息的人生，多么渴望也像枣儿一样，经过一番岁月的洗礼，获得人生的大红大紫。
　　 几载光阴又是转瞬即逝，我在外面找到一份工作，在家的日子更少了。时常碰到推车挑担街头卖枣子的小贩，睹物思情，我按捺不住内心的食欲，买回一些进行品尝，回味昔日的青葱时光。
　　 往往刚将枣子含进嘴里，思乡的情愫便油然而生。想着奶奶家的枣树，枣子坠得满满的，犹如满天繁星，那打枣节的盛景，如枣花般绽开的奶奶的笑容……
　　 一次偶然，我利用出差机会回趟老家，时值中秋前夕。想到即将见到慈祥可亲的奶奶、那颗绿荫遮翳的枣树，我心潮澎湃。
　　 然而，推开奶奶家门的那一刻，我突然怔住了。奶奶端坐在庭院里，依旧有条不紊地摇着蒲扇，增添了许多白发，枣树上仅挂着寥寥几颗枣子，地面上散落了一些被虫咬掉落的枣子。
　　 问及原因，奶奶说：“近两年枣树开花数量明显大不如前，加上病虫害的侵袭，每况愈下，再者，你父亲的年岁大了，不敢攀高去修剪枝条和喷洒农药，情况也就可想而知了……”奶奶神情无奈说着，几多叹惜，几多伤感。
　　 最后，奶奶说，今年冬天枣树要被砍掉了，明年开春种植两棵白杨，这是全家的决定。白杨生长周期短，经济价值高，根本不需要管理。我悲情怜悯地望着枣树，曾经缠绕着我的欢乐我的梦，而今，却在岁月的流失中失去了往日的容光。
　　 晚秋的天气越来越凉，枣树的叶子一天天枯黄，随风零落。枝头上突兀地悬挂着三两颗早已风干的枣子，孤独地证明着昔日的存在和曾经的辉煌，无奈于四季的更替，深感着生命的凄凉。
　　 因为不在家，后来的事情无从可知，只记得过年时回去，奶奶家的庭院带给我的第一印象尤其开阔敞亮，没有树枝的遮挡，阳光尽情倾泄在院子里，不时有倦飞的鸟儿掠过庭院上方，伴随几声哀鸣，彷徨之中，它找不到昔日歇脚的天堂。
　　 如同我的心，如一只抽打不歇的陀螺，外力强迫突然使它静止，但是惯性的动力会让它在原地惊诧与错鄂。我知道，人的一生并无一成不变的道理，许多事情总会发生改变的。一时的难以接受，或许因为曾经倾注了太多感情，牵系着太多的陈年旧梦，难以割舍的是那魂牵梦萦的情怀。
　　 枣树最终被砍伐了，做成了几面厚实的砧板，绝对是上等的选材，用来做面或切菜之用，每逢看到菜刀在上面霍霍地接触时，我心里便充满了难言的疼痛……
　　 第二年春天，在原地栽种了两棵白杨，它们贪婪地吮吸着遗留的养分，茁壮生长。
　　 第三年春天，在庭院里长出一棵嫩芽。奶奶喜出望外地说，原来被砍掉的枣树的根生命力很顽强，竟然长出来一棵小枣树！
　　 在白发苍苍奶奶的精心呵护下，如今，小枣树已经开始挂了果，虽然只有寥寥的几颗，我已倍感欣慰了。当奶奶亲手摘的枣子含进我嘴里的时候，便有潮湿浸出眼眶，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