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老公房有年岁喽，看上去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灰不拉几的屋顶，黯淡得几乎反射不出丝丝光泽，稀落、碎裂的瓦片，像是满头浓密的头发感染上了斑秃，有几处大片地滑落下来；屋脊上，鸟儿衔来的草籽长出几株小草，在风中摇晃着瘦弱的躯干，显得楚楚可怜；陈旧、肮脏的外墙，有的已裂了有二公分宽的缝，弯曲伸展到屋角，能够塞进一根小拇指般粗细的树枝，石灰粉刷的表皮也成块脱落，露出暗紫色的红砖骨络；镶嵌在墙面上的两扇桐油漆的木门，已经翘裂，木讷，呆板，失了神似地倚附在门框子上，门板中间还挂着一把锈蚀得打不开的铁锁。唉，看样子老公房撑不了多长时日了，若来一场暴风骤雨，可能随时会坍塌。
　　 我记得，村庄里原本没有宽敞的公房，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村里有了公共积累，拿出一部分资金，在牛窝的西面盖了四间砖木结构的平房。石灰粉刷的墙壁，齐刷刷的小青瓦屋面，好气派喔！在当时来说，是村庄里最好的一栋房屋了——地势高，位置又显眼，屋内开间宽敞。农家的房屋开间一般是七檩条的，而公房的开间是九檩条的，因为是集体盖的，农家盖房不好与前者比。盖房时，我才上初中二年级，放学后还到工地上劳动过呐！上正梁那一天，村里像办喜事，男女老少的人都赶过来看热闹，工地上站满了人群。吉时，木匠、泥水匠、小工，各就各位，有抬正梁的，有拉绳索的，有喊号子的，有放炮仗的……吆五喝六，不亦乐乎！我也噔噔地给泥瓦匠送砖头，送泥灰。现在说起来，也算为盖公房出了一把力。
　　 公房盖起来后，会计让我这个村里唯一的在校初中生，用大红纸刻写了“农业八字宪法”，土、肥、水、种、密、保、管、工这八个老宋体大字，张贴在三间没有隔墙的后墙壁上方，鲜艳，醒目；还用毛笔书写了“为人民服务”、“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等标语。这也是当时形势的需要。村里不识几个字的长辈，嘴里含着旱烟管，瞅着墙上光鲜的大字，笑眯眯地夸我字写得周正！这让我的骨头轻了起来，似乎有了成就感，心里喜兹兹的，走在路上，挻胸抬头，脚步也轻飘起来嘞。
　　 新盖的公房东面一间用作队部，队委会的一些重要决定都是在这儿作出、发布；另外三间没有隔墙，是统间，用来集体开大会、学习。毛主席发表了最新指示，村里敲锣打鼓，人欢声笑，连夜庆祝，传达学习。午休时间还安排些时事政治学习，只有高小毕业的会计又成了读报员，让全村的人都知道发生的国家大事。到了年终，会计披着件破棉袄，躲在队部作分配方案，算盘珠打得噼啪响，不时有社员趴在屋外的窗户上，瞧啊，瞧，急不可耐地问会计结算的情况，企望一年收入早知道，多少钱一工？自家能分红多少？有没有透支？等等。会计总是不耐烦地说，还没有算好，就是算好了也还要报大队批，你们等着吧！
　　 在以粮为纲的年代，本是桑蚕之乡的老家，政策不允许种植经济作物。隔壁队偷种了两亩地甘蔗，长到半人高了，被公社发现后硬是给砍掉了。多可惜哦！我们队里的旱地也只好种地瓜、大豆等杂粮，产量不高。后来，政策放宽了，队里可以多种经营，村西、村北两条黄泥冈旱地上，种植了桑树。到了春天，嫩绿色的桑叶长出来了，公房里便养起桑蚕。母亲和堂婶带着五六个年轻姑娘负责养蚕。我每天放学回来要路过公房，顺便进去瞧瞧蚕宝宝。这些可爱的小生灵，从芝麻粒大的蚕卵中破壳出来，一个月里经过五次脱皮休眠，长到六七公分的样子，开始停食桑叶，排空腹中的粪便，浑身成白色透明状。蚕宝宝要上“山”喽！母亲她们就把它们从大蚕匾里拣起来，转移到用稻草扎成的草笼里。它们蠕动着爬上“山”，昂着头吐丝作茧，三四天过去，蚕茧结实，手指捏上去发硬了，母亲她们再从草笼上摘下来，挑到镇供销社卖。姑娘们心里甭提那个开心呀，从那轻盈的脚步和歌声中就能感受到。因为这些蚕茧，给集体带来一笔不小的收入，年终分红，家家有份。
　　 春蚕过后，夏粮上场，队里最忙的时刻。公房前面的水泥场上，摊满了刚掼下来的麦粒子，晒干后要交公粮。一旦遇到天上乌云翻滚，眼看就要下雷阵雨了，乡亲们相互呼喊着，急匆匆地从田间冲到队里的水泥场上，收拢，装箩，肩扛，如救火般将麦粒抢进屋。有时刚打扫完场地，暴雨就哗啦啦地下来了。好险喔！幸亏赶得快，公房离得近，能临时堆放在里面。到了夜晚，队里还要派两个人在公房里守夜，防止外来的“贼伯伯”进村盗粮。第二天，天气放晴了，乡亲们又如蚂蚁搬家，一趟又一趟，捷步从公房里把麦粒扛到水泥场上摊开。有时节，雷雨频下，乡亲们进进出出要折腾好几天，麦粒才能晒干燥，高质量地完成交公粮的任务。
　　 冬天来啦，公房也没有闲着。镇里供销社接到外贸任务，说日本人喜欢吃食用蘑菇，村里栽培后，供销社全部收购，出口到日本。队里与供销社的关系一向较好，这外贸任务自然也能分得一杯羹，公房全部用来栽培香菇。一季香菇能为队里年终分红每工增加几分钱，乡亲们心动了，摇着水泥船到苏州的奶牛场，运回来两船栽培香菇的胖牛粪，晒干，捣细，又在公房里搭起了几排木架子，铺上泥土、稻草，撒上筛细的干牛粪，还扯上几盏100W的灯泡，开始在简陋的设施中培育香菇。霜白的香菇长成了，每天选择一批大小均匀的采摘下来，再用刀片将菇柄削掉，然后用棉花胎小心翼翼地包裹好，不让它吹风见光，防止变色，挑到供销社验货时有个好卖相，提高等级，价钱估高点。村里舍不得分给大家吃，全部卖给了供销社。乡亲家里只能按户轮番享受那些削下来的香菇柄。做汤，味道嘛，蛮鲜的。
　　 那一年，改革的春风吹进了村庄里头，吹开了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队里人多田少，富裕的劳力没活计，怎么办？乡亲们一合计，合股办起了小五金厂，一台冲压机昼夜不停地在公房里发出突突的声音，用铝合金铁皮冲压出一枚枚机械垫圈，产品销往上海。那年我弟弟高中毕业，也参加了村办厂，开始涉足商场。结果，翻泥巴的庄稼汉办厂，终因技术、原材料、市场和人心不齐的关系，只生存了一年多，也就昙花一现。公房也跟着闲置了起来。参股人有了自己的想法，几户实力强的办起了作坊式的家庭小工厂，有摇羊毛衫加工的，有做小五金件的，还有搞印刷行业的……逐渐红火起来，每年也有几万元甚至十几万元的利润。
　　 农民家里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改善住房条件。前后几年的时间，家家户户翻盖新房，村庄扩大了一倍，老宅基北面又新劈了宅基地，原本三十来户人家，孩子们成家了，要独立门户，添加到五十来户。老的茅草屋顶不见了，水笃墙、土坯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小青瓦、琉璃瓦、马赛克、瓷砖、茶色玻璃等现代建筑材料进入了农家的房屋。村庄也一下子长高了，旧宅基上将平房翻盖成两上两下的独立别墅，前后错落；村北面的新宅基地上，十多户人家新盖的别墅式的小楼，外表看上去，虽然形态各异，但一幢幢排列整齐，色调光鲜，煞是好看。
　　 农民家里住宅条件改善了，与老公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望着满目苍凉的老公房，心底涌起阵阵憷痛：曾经一个时期，它是村里人聚集、热闹的场所，是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而今这个年迈的老人，呆在僻静的村前，默默守望着这个村庄。村里人呢？家家户户光顾得自家挣钱，发财，没有人再去关心集体的资产，也没有人自愿去呵护一下它，那怕是最简单地维修，任由风吹，日晒，雨淋，一天天风化下去。后来听说，有一户会算计的家庭作坊惦记起老公房来，为了扩大业务，悄悄地在后墙开了个门，用作储存仓库。这反而好了，使它得于苟延残喘，勉强支撑到现在，还没有坍塌。
　　 近几年，村里成立了农业合作社，大部分农民的承包责任田以经营权出租流转的方式重新回归到了集体，形成了规模型的耕作经营。前几天回老家听说，有家上市公司以鸷山（仅是一只深深的宕口）为中心，规划一点五八平方公里，与农业合作社共同投资，建桃花源式的生态园，要拆掉周围几个村庄。如此一来，这苍凉的老公房，将会面临怎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