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远古的回声(散文)
1
在吹奏乐器里,我喜欢葫芦丝。
在印象中,葫芦丝的声音天生是带着月光的。自然,也带着凤尾竹的绿色。旋律一起来,优美亲切,软软绵绵的。听一回葫芦丝演奏,整个人的心神都仿佛沉浸在了那如水的银白色世界里。想不出来当年经何人之手,才打磨出这温柔如斯的乐器来,也不去想。瞧,分明是个葫芦,却偏偏长出了一条蛇一样的尾巴。等回过头,才发现,在那样一根纤细的竹管上,是时光的呜咽,最民间的声音。
小时候在老家汉阴,每年到了三月,总会涌来很多外地人,在县城空阔的地方搭起席棚,除了吃喝玩乐,他们中有大部分都是远道而来贩卖物资的,陶瓷、茶叶、丝绸、草药,或是各种层出不穷的小玩艺。所以三月份的县城总是热闹得紧,吹葫芦丝的货郎们挑着副担子,一头挂着葫芦丝,一头挂着中国结,在集市上边走边吹,连吹出的声音都是红艳艳的。
葫芦丝的声音,时隔多年,依旧记忆如新。真怀念那样单纯的声音,带着无与伦比的生命力,一点点地浸透进内心。
我们一旦走入城市,这种声音很快就被抛之脑后,弃如敝履。更多的人拜倒在西方的交响乐之下。我有位朋友,在中学教书,将肖邦、贝多芬、莫扎特视若神明,却对民乐大肆贬低。将原本喜气洋洋的民乐视为破锣嗓音,乡村洗剪吹,实在有失身份得很。西方音乐有西方的闪光点,中国民乐自然也有民乐的妙处。说来倒也有趣,每次见面,我跟朋友都要为此争辩一番,争得面红脖子粗,她有时会列举一大串名字,巴赫、海顿、门德尔松、柴可夫斯基……有一回,我被反驳得实在哑口无言了,只好郁闷地点开歌单,坐在角落里听歌。不料过了半晌,朋友忽然凑过来问,这是什么曲子,好像《图兰朵》的乱弹啊。
我哈哈大笑,孤陋寡闻了吧,这是民乐组合演奏的《彩云追月》。说完这话,心情仿佛也一下子大好起来。
葫芦丝的声音清脆悦耳,总是聚集着山歌与小调,在云南,在傣族,在阿昌族同胞们的手上代代相承。简墨君曾在她的书里说葫芦丝,是大团大团的棉花——这话说得贴切。掰开了看,在葫芦丝里,果真有一记白色的马蹄穿行在夜空。
葫芦丝的兄弟是巴乌,这两件乐器除了外形上有所不同,其实音色的差别并不大。从造型上看,葫芦丝有多个管,发的是复音,而巴乌却只有一根管,所以只能发单音。巴乌可以横吹,也可以竖吹,然而上帝是公平的,葫芦丝在造型上尽管不如巴乌灵巧,但在音色上却更胜一筹。手指翻飞间,滑音,打音,颤音,抹音,琶音……葫芦丝的声音,那悠扬的旋律,就像是天女散花一样。
春意成阑珊,寂寞付管弦。在夜里捧起一只葫芦丝,坐于荷塘之畔,没有曲调的软语一番,也该是极美的啊。眼见得这月光如水一样铺陈在窗前,我几乎忍不住要回家吹葫芦丝了。
2
在弹拨乐器里,我喜欢古筝。
说起来,古筝的历史也是很悠久的。记得秦相李斯早早便将古筝这种乐器,归为了秦筝之属。想当年,意气风华的李斯,因为反对秦始皇驱逐六国有才之士,便有了后来著名的《谏逐客书》。李斯在文章里面所言,“夫击缶叩瓯,弹筝博髀而歌鸣鸣,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
快耳目者,是秦之声。
这是古筝的味道,可叹听惯了秦筝的李斯,最后终不免腰斩之刑,时也,命也!狡兔死,走狗烹,说起来总有一股悲凉在里面。后来,太史公司马迁在狱中修《史记》时候,在人物列传里,将李斯的文章也收了进来,多少也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我以为的秦筝,却是李白酒里的诗,酣畅淋漓,行云流水。在弹奏古筝之前,需焚香净手,诚心正意,经过这样传统礼仪熏出来的音乐,保证听上一回,就醉上一回。
奔车看牡丹,走马听秦筝。奔走于仕途之间,温润如玉的君子盘膝于筝前,一按一颤,一托一劈,一摇一勾,一抹一刮……或按或滑,或猱或泛,那弦上的音调便飘忽起来。仿佛有一股泉水,正在山溪寒涧之中徘徊,一霎时奔出了山谷,又变得江水滔滔,连绵不绝起来。抬眼便见寒鸦敛翅,栖息树枝之上,只待月明星稀之时,再度从筝音里低飞而起。空旷无人的长夜里,这筝便是它的知己。等一姗姗来迟之人前来弹奏,等这半城柳色半生笛,等这清风明月苦相思。时过境迁,方才知晓这一把筝的等待,亦是这般绝世。
古筝的声音清亮,淳净。喜欢古筝,是因了它天生的低眉,不如古琴性子高傲,不如琵琶身子丰腴,它的存在似乎只是个偶然,在一隅寂寂地低鸣。斯人已逝,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有高山流水的知音。古筝的出现,从不是为了遇见某一个人。在那样漫长的时光里,古筝期待的,也许只是那一双纤细的手,那一颗素雅的心。
忍受了那一种寂寞的苦,才有那样寂寥的呼喊。而看淡了世间百态,才有了水墨般的音色。
筝音不苦,苦的是人心里的欲望。那一种寂寞的悲哀,说不得,弹不得,听不得。还是醉了的好,醉了去听《渔舟唱晚》,古筝就成了云水深处的那一叶扁舟。
汉之广矣,却莫教这只等候了千年的扁舟隔空而返。管它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总会有一把声音,在对岸等着你。
3
在打击乐器里,我喜欢鼓。
在西河大鼓里面,曾经有一段很经典的绕口令,是当年马增芬先生的《玲珑塔》,内容说的是有个老和尚罚八个徒弟们半夜去后院数塔。这玲珑宝塔十三层,临去数单层,回来数双层,徒弟几个就在私下里商量,谁要是数过来,谁就是大师兄。谁要是数不过来玲珑塔呢,就叫他罚跪到天明。
于是,徒弟们就都跑去后院数了起来:玲珑塔,塔玲珑,玲珑宝塔第一层。一张高桌四条腿,一个和尚一本经,一个铙钹一口磬,一个木鱼一盏灯。一个金铃,整四两,风儿一刮响哗愣……
多年以前,还是在电视上听到的这段。现在坐在电脑前,打开网络,拿这段表演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几乎都是快板和说唱。演员们手里两片鸳鸯板哗啦啦一打,嘴里的词儿跟着一溜溜地往外蹦。听起来蛮悦耳的,但听得久了,还是觉得有些遗憾,远不如那时候咚咚的鼓声有味儿。
西河大鼓,鼓声是灵魂。毕竟西河大鼓长篇的曲目多,水浒里的宋江杀楼,三国里的单刀赴会……那天闲来无事,翻看西河大鼓的资料,在目录检索里,看到有说是起源于清朝嘉庆年间,至上世纪20年代在天津蹿红,并正式定名,由此成了我国北方著名的曲种之一。倘若按照这种说法来推测的话,西河大鼓至少已有百年以上历史。
西河大鼓原叫河间大鼓,梅花调,是在木板大鼓、弦子书的基础上,吸收民歌小调和戏曲唱腔,经历代艺人加工、创造而发展起来的。其中,田荫亭的田派,算得上是西河大鼓创始人,中年时期的田荫亭,西河大鼓艺术已达炉火纯青之境,说、唱、做、念臻于完美。西河大鼓最初的唱段有《闹天宫》、《大西厢》、《朱买臣休妻》及《小姑贤》等,也有《黄凤配》、《金环记》等民间故事。先在农村流行或于庙会演出,后传入城市,才串成连篇,并移植评书的一些书目。如《响马传》、《杨家将》、《呼家将》等,形成以整本长书为主,共有中长篇九十余种。
西河大鼓的表演形式为一人自击铜板和书鼓说唱,另有专人操三弦伴奏。其唱腔简洁苍劲,风格似说似唱,韵味非常独特。西河大鼓的传统节目长、中、短篇都有,已知名目的有中长篇一百五十余部,书帽及小段三百七十余个,内容多为历史征战故事和民间通俗演义,情节曲折,语言生动,是我国优秀的民间艺术遗产。
鼓声是正义,鼓声是胆识,鼓声永远示意着前进。
狂士祢衡的击鼓骂曹,道教斋醮的发鼓三通……提起鼓,总是会第一个想起黄土高原上那声势浩大的安塞腰鼓,敲打起来,鼓声密集如雷霆,整个高原都为之颤动了起来。鼓声连接着自然和神灵,鼓面蒙着皮革,黄澄澄的,随着时光的推移,两根鼓槌儿敲出了兵荒马乱,也敲出了盛世与太平。
在《太平御览》里,有“黄帝杀夔,以皮为鼓,声闻五百”之记录,可见在远古时期,鼓被尊为通天之神器。在道观寺庙里,擂鼓已经成了一种宗教信仰。无论是大鼓的激越,还是小鼓的铿锵,或多或少,都带有几分杀伐。
鼓的兄弟是锣,鼓的儿子是木鱼。一敲一打间,就从尘世到了空门,这种声音传达出来的意义,远比文字要大得多。
鼓声也有诀别,偶尔会在乡人送葬的路上响起。有时候也会想,其实鼓的一生,就像是男人的一生,注定了金戈铁马,也注定了夹杂在其间的漂泊与动荡。在鼓声停止的地方,漂泊了一生的人儿终于叶落归根,而远古的回声,却仍然萦绕在耳旁。
4
在拉弦乐器里,我喜欢马头琴。
这个胡琴家族里面的异类,没有它大哥二胡那种暗无天日的悲怆,总让人想起《笑傲江湖》里面那个琴中藏剑的豪侠,拉一曲《潇湘夜雨》,这个江湖的温度就低了几分,在夜色深处,翻云覆雨的荡了开来。自然,马头琴也没有他二哥京胡的味道足,随手一拉,就拉出了梅派、程派、谭派、马派、余派……拉出了同光十三绝,拉出了金陵十二钗。马头琴的琴杆上住着一匹马,注定此生流浪在塞外。似乎,是为了完成《天龙八部》里阿朱的心愿,一辈子在琴弦上咆哮,怒吼,于是就有了杜甫诗句里“马鸣风萧萧”的悲壮。
马头琴,蒙语里的“莫林胡尔”,蒙古族的无上瑰宝。马头的琴身上,马尾的琴弦,听马头琴不用跪着听,因为心神早已随着一浪又一浪的波涛,奔向了茫茫的草原。那是无法形容的一种声音,如风,如雨,如山坡上的羊群。
也许,在我的心里住着一匹马,天生就喜欢在大地上自由地行走,像席慕蓉,像腾格尔,像鲍尔吉·原野……正如那些从草原里走出的汉子们一样,马头琴的故乡,从此也就是我的故乡,马头琴的声音,从此也就是我的声音。爱上了马头琴,像爱上了一种狂野,爱上了那份仗剑走江湖的豪气。
话说回来,其实我的喜欢很有限,在我那欣赏水平并不高的耳朵里,忽略了很多真正的天籁之音。那碑林里的陶陨,那湘江上的洞箫,那苏州城的扬琴,那陕北的唢呐,那苗族的芦笙……
透过一件件乐器身上那层泛黄的光泽,我仿佛看到了那李凭的箜篌,那嵇康的古琴,那义山的锦瑟,那昭君的琵琶,那战国的编钟……当耳边民乐响起来的时候,时间是静止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民乐如诗词歌赋,如礼易春秋,亦是一种国学。在我们这些年轻人身上,需要得到传承,更需要有知音见赏。遂想起很多年前的女子十二乐坊,在那些如诗如画的女子手上,中国传统的乐器组合与现代流行音乐表演形式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了一起,从此民乐从乡间一跃至台前,那优美的音乐旋律,那激情的现场表演,在沉默已久的中国的民族音乐上,忽然染上了一层绚丽的光环。这种热闹是好的,有温度的。作为一件乐器,只有发出声音,才能证明自身的存在价值。
《史记·乐书》里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也。”越过时间之河,这种声音一直在持续着,以丝,以竹,以管,以弦,从古至今,不管你有多讨厌,也不管你爱它如痴如狂,它都以自身独特的方式存在着,如同孟子所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一生有民乐相伴,一生都活在民间。是啊,一生都有声有色,这种幸福,这种喜欢,只合在佛前拈花一笑,又岂可轻易为人道哉。
另外,从文章又了解到了不少乐器方面的知识、典故,相当受益。
恩 ,有一处地方值得商榷,李斯应该不是车裂,而是腰斩而亡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记错了,暂时没有修改。
问好作者,祝福安好。
劳杨兄费神了,说起来,这样的按语着实为文章增色不少。
再次问好。
承蒙故事老大跟山泉老师多次破费打榜,实在惭愧,等有空了,一定要找你们喝上一杯。
所担忧的是,我们现在的民间乐器在逐渐失传。读这一篇文章,给人的不仅仅是一种美感,更是一种感概。
问好柳约朋友!
羡慕山泉老师多姿多彩的生活。
话不多,就全在酒壶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