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不是族里的七爷。据说他是外流来的。他来的时候是个春天，还穿着一件厚棉裤，棉裤的腰大，靠左胯的一边打了一个折。系着的羊毛腰带还有半截倚在折上，走起路来，一左一右地击打着两个前腿。或许是棉裤裆大的缘故，人称大裤裆。
　　 大裤裆身强力壮，很有力气，前提是只要一顿吃下八九个糜面碗簸簸（糜子面做的碗状的馍馍），就能举起麦场上的碌碡，转几圈。队长看上的不全是他的力气，更是他车板的手艺。伐下的木滚，他一人能够抱起搁在叉架上，按照木头的弯曲程度，选择上线。先用直角尺在滚木的两个截面量出板的厚度来，取下耳朵后夹着的铅笔利索地画着，接着把墨斗线头上早已系好的一根铁钉，按在画线上。他一边缓缓地退着，墨斗的线带动着墨斗的摇把飞快地转着，还发出咯吱咯吱的叫声，到了木滚的另一截面，便对着画线按下，拉紧了墨线，右手按着，左手伸了过去，接近线的中点，拇指和无名指捏了线猛地一提，到了一定高度，两指突然松开，线击落在木滚上，墨汁的痕迹，便成了一条直直的线。墨汁浓的部分，墨线变成了多脚虫似的爬着，但不会影响主线的存在。他摇动着摇把，线又收到了墨斗的缠线柱上。如此反复弹完了线，把滚木均匀地分成一块块，就开始上锯车板了。队长夸他会下料，能节省，车下的板皮薄薄的。他笑着说，有个弯木头，没有弯木匠。于是，队长便收留了他。队上车板的任务也交给了他。还派了有木匠手艺的何老爷给他做了下手。
　　 山梁，沟底伐了木，就地车板。何老爷虽是他的下手，他从不使唤他。一个人干好这些画线的细活，在下锯的时候，还让何老爷在地面上拉锯，自己站在支架上。拉锯的往下压，送锯的往起抬，一拉一送，身子一倾一仰，很有节奏，锯沫便刷刷的落在了地上，落在了何老爷的脚面上。歇息了，大裤裆用三个土块垒起了炉子，捡来柴禾生起了火。熬上一罐茶，总把头罐双手恭恭敬敬递给何老爷。日子久了，何老爷喜欢上了大裤裆，便把自己的七女儿许给了他。他便成了上门女婿。何老爷的七女儿跟我的爷爷同辈，我该叫七姑奶。他自然成了我的七爷。
　　 七爷走进我的记忆，是因为我有了记忆。七爷背上的丑蛋也该有了记忆。在我的记忆中丑蛋的岁数和我相仿。我会走路了，他也会走路了。我还吊在母亲的奶头上，他也吊在母亲的奶头上。不同的是他走的路少，只要七爷在场，他就会爬在七爷的背上，或跨在七爷的脖子上。想着和我一起捉虫虫，或者折一朵野花，七爷都是不愿意的。让他在背上或在脖子上，高高在上的样子。我捉到虫虫或折了花儿，踮起脚往他手里递。七爷就会弯下腰来，尽量地把丑蛋降到我能够着的地步。丑蛋接了这些耍物，便有了喊叫声，惊吓的，欢喜的。不管是什么的，七爷都会夸上我几句，我就更加黏上丑蛋了。黏着丑蛋到了他的家里，还没进门七爷就喊着，哎呀呀，我的丑蛋蛋回来了，想咂（吃）奶了。这话是喊给丑蛋娘的。见院里没人，屋里也没人答应。七爷就走到堂屋的台阶前，弓下腰，丑蛋便从他的头上骑过，站在台阶上。七爷说，我的命儿去耍起，爷爷要喝茶了。说着，七爷自己抱着火炉进了堂屋，嘴里不干净地骂着，这个死嫁汉，上阿达去了?厨房的丑蛋娘听见了喊着说，我娘上地里去了。（七爷称七奶死嫁汉成了他的口头禅，管她在场不在场，一样的喊。七奶听了心里不暖和，但嘴上不说啥，七爷便习惯了）。七爷听见丑蛋娘说话了，隔着窗子喊，你在呀？赶紧给丑蛋咂口奶。丑蛋娘说，等和好了面，就给咂。
　　 丑蛋自由了，想着还要我手里的耍物，我们便把虫虫放到院子里，放到鸡窝跟前，看着公鸡过来啄起虫虫，接着又放在原地，便咕咕的叫着，几只母鸡一前一后地跑了过来。公鸡好像指示着一样，偏着头又啄了下去，啄在虫虫附近的地方。母鸡们明白了，便咕咕的抢食着虫虫。公鸡突然看准了一只母鸡，扑了过去，啄着母鸡的脖子，整个身子压在了母鸡的身上。母鸡的尾巴散开了，露出了下蛋的屁眼，公鸡努力地下压着尾巴。丑蛋拿了枝条就打。打的公鸡翻下了身，还追着打，从前院到后院。七爷跑了出来问，咋的了？丑蛋说，它欺负母鸡呢！七爷说，鸡儿闼蛋呢。丑蛋才不管它们是干啥呢，一个劲儿地追着打。丑蛋娘从厨房里跑了出来，手在围裙上抹了抹，一屁股蹲在屋檐下的台阶上，赶紧解开了偏襟褂子的纽扣，露出了馒头一样雪白的奶头，喊着丑蛋蛋，过来咂奶来。丑蛋还在追着公鸡跑。七爷说：“你不咂，爷爷咂。”
　　 丑蛋头也不回地继续追着，公鸡呱呱地叫着飞出了院墙，掉了的羽毛落在了院子的尘土里。七爷提高嗓门喊，狗日的不咂，爷爷咂。喊着还做出了咂奶的姿势向丑蛋娘怀里靠近。丑蛋以为爷爷真的要咂奶了，丢了手里的枝条，跑到娘的怀里，咂着一个奶头，谨慎地用手捂着另一个奶头。听着丑蛋咕咕地咽着奶声，我的口水多了起来。赶紧跑回家，寻找我的母亲。
　　 母亲在社里的手工房里编织着竹篾席。不管在场的人多与少，我掀起了母亲的衣襟，一嘴咂在母亲的乳头上，咂饱了奶，便捂着母亲的耳朵告诉了七爷要咂丑蛋娘的奶。母亲拧了我的耳朵说，可不敢乱说。后来不知道被谁看见了，或听见了。七爷又有了一个外号“你不咂，爷爷咂！”说的时候，人家都会挤眉弄眼的，像古今（故事）一样的传说着。我保证没有说出去，母亲警告了我的，说我说出去了，她要给我断奶。我就更不敢说了。
　　 不说的原因，还有另外的事情。七爷会把我手里的馍馍或者一颗煮洋芋咬成一个马的形状或青蛙的形状。菜饼子薄薄的，七爷咬的形状更像。我总要把馍馍留着，偷偷地拿出家门，等着七爷路过的地方。看到他便喊着，七爷爷咬马来，声音压得很低，低到七爷能听到的程度，后来干脆不喊了，七爷会看懂我的眼神。七爷在前，我在后一起走到麦草垛子的后边。七爷看看四周没人了，伸着手，我赶紧把衣襟里裹着的半个苜蓿菜和豆面烙的饼子递了过去。七爷接了饼子，掏出他挖牙用的竹篾签子在饼子上扎出了马或狗的图样来，接着用前门牙一点一点地咬了起来。咬过的馍渣从嘴里吐了出来，利索地装进衣兜里。如果丑蛋在的话，他把吐出来的，利索地喂进丑蛋嘴里。有时也喂给我一些。这个时候，我不在乎这些，只是盯着七爷咬出来的形状看，看像不像马儿，像不像狗儿。七爷也会看，看着看着说，马的肚子还有些肥大，又咬了起来，咬瘦了马肚，又说腿粗了，再咬了下去。到了我手里，便成了小巧玲珑的小马儿来。我端在手心里藏进屋里的旮旯里。到了晚上，还揣进怀里看个不够，直到馍馍变霉了，长出绿绿的毛来，偷偷地喂了鸡。
　　 七爷给别的娃娃也咬过马的，结果坏了名声，人家叫他“咬马吃！”个别人家的娃娃手里本来拿着馍馍准备出门了，见到七爷过来，就会被大人们堵在门背后。有些出了门来不及的，就把馍馍藏到身后，转着身子和七爷打着招呼，直到七爷离去，赶紧把馍馍掌在胸前。我和七爷的秘密谁也没有发现，一直保持到我上完了小学，也就是上个世界八十年代初。七爷突然不干了，说他的牙不好了，咬不动了。
　　 后来七爷用泥巴给我和丑蛋捏起了小马儿，小狗儿，还有小人儿，晾干了送给我。丑蛋有的，我也有。我的被搁在窗台上排了队的，还给它们起了名儿，用了红墨水，蓝墨水，墨汁染了不同的颜色。每到下学后，扔下书包，便对着窗台上的它们，一个一个地喊着名字。似乎它们能听懂我的话似的。在我的心里，它们就像活着的一样。七爷还给我捏了一个男孩的鸡鸡，裹着杏胡子的卵子，摇起来还有响声，逼真极了。七爷叫它鸭儿。我说，不像鸭子，就像巴子。七爷说，他们老家就这样叫的，我不再追问了。躲在茅厕里和自己的对比着，看到底像不像。被母亲发现了，先是笑着，接着变了脸，很怕的样子，从我手里夺了过去，摔进了茅坑里。骂着，这个老不正经的，教坏娃娃了。
　　 我知道老不正经的是骂七爷的，至于哪里不正经了，我就不晓得了。反正喜欢黏着七爷，盼望着下雨或下雪。只有这个日子，大人们是闲的。七爷喜欢盘腿坐在饲养圈的炕上。几个爱听古今（故事）的娃娃，缠着他，什么杨家将，岳家将，纣王戏妲己啊会从七爷嘴里崩了出来。七爷说到入迷处，一撮山羊胡像鼓槌一样的打着节奏，说到关键处，猛然地停了下来，眯起眼，顺手捋起了山羊胡，此时，山羊胡变得温顺了许多，随着他的手指一起一落的。我会给二牛使个眼色。二牛从口袋里摸出一颗鸡蛋，递在七爷手里。七爷的迷眼慢慢睁开了。把鸡蛋捏在手心里，玩弄着似的，接着开始了下一段。到了关键处，又停了下来，我赶紧把藏在帽子里的旱烟叶子递了过去。七爷接着拿到鼻子跟前嗅嗅，说，你大大的烟叶子，今年没被霜杀，劲儿真大。说着，便取出一些装进了烟锅里。娃娃们抢着擦火柴给他点火。吸足了，过好瘾，在炕头磕着烟灰。完了，接着说，说到关键处，又停了。这回没什么可送的了。七爷等了片刻，见没动静。便说，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上眼皮打下眼皮了，瞌睡了，回屋去。说着便下了炕。有娃娃喊着问，七爷，七爷，社里人咋叫你大裤裆呢？七爷系着他蛮腰转的夹裤说，我的鸭儿大呢，裤裆小了装不下。娃娃们说，你真把鸭子装裤裆了呢？七爷说，回去问你大大去！其实，我是知道的，鸭儿是什么，但我不能说出口。
　　 七爷背着手走了。二牛就抱怨起我了，说我拿的的烟叶子少了，应该分成两包来。我嫌他拿的鸡蛋少了，说好的，拿两颗，他却拿了一颗。二牛说，为了这颗蛋，他在鸡窝跟前守到了饭罢。大人们上地去了，才偷了出来的。说着还抹起了眼泪。
　　 二牛娘养了五六只会下蛋的母鸡，偷上一两颗，是不会发现的。我的母亲只养了两只母鸡。母亲对母鸡是熟悉的，看着那只鸡脸色红了，就断定有蛋了。不确定的话，还把手指伸进鸡屁眼摸摸就感觉到了。临出门，把下蛋鸡扣在背篼下。晚上回来，母鸡撒欢的叫着，似乎是，看蛋，看蛋！母亲便掀起背篼，给叫着的母鸡一把草籽或秕谷什么的，母鸡被堵上了嘴。吃着吃着，好似记起了似的，看蛋，看蛋的又叫着。母亲收起蛋，一脸的欢喜搁进了笼子里，笼把上刻了一刀，记了数字。我无法下手。只能想着偷父亲的烟叶了。父亲的烟叶很容易得手，在烟袋里每天摸出一把，积攒起来，是不会发现的。一般用废纸包了筒状的，藏在帽子里，送给七爷，谁也不会发觉。偶尔听见父亲说，这个月烟叶真费，过了就过了，不再听说什么了。
　　 我和二牛商量好的，他用鸡蛋，我用烟叶，把七爷肚子里的东西全部掏了出来。一直掏到我们上了初中，七爷好像还有好多东西，可惜我们没有时间了。离开村子的日子便久了。
　　 我当了兵要走的时候。七爷跑来送行，问我，想要什么？我想了想说，要你的牛角的墨斗。七爷捋着胡子说，狗日的要到我命根子上了。我说，你也用不到了，不会背到墓堂里去吧。七爷呵呵地笑着，稀疏的牙齿露风似的说，狗日的欢喜了，就给你！
　　 一只牛角的墨斗，状如静站的鸽子，墨线从鸽子的嘴，穿过鸽子的内部到鸽子的尾巴，就连缠线滚和摇把全是牛角制的，精致极了。父亲见了，把玩了好久，我又留给了父亲。可惜后来被谁偷走了。
　　 离开村庄的日子，总要接到一些不吉祥的电话。说着，谁谁下场（过世）了。我便有了如同过电影似的，怀想着这个谁谁的模样，谁谁的言行，总让我过了好久，心情也好不到那里。尤其接到丑蛋的电话，他哭声着告诉我，七爷走了，走的时候还念叨起你。还说，两个狗日的想用鸡蛋和烟叶来掏空他肚子里的东西，其实那些东西都在新华书店里，去那里掏吧……
　　 满眼的泪光里，我给二牛拨通了电话，说，七爷走了。二牛愣了似的，停顿了片刻说，我们还没有掏光他肚子里的东西呢，怎么叫他带着走了……
　　 七爷本来就是古今了。
　　
　　 柳振师首稿于2015年7月16日凌晨3点，新疆阿克苏文化艺术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