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有闲阶级的宠物情结是一曲华丽的乐章，惊四座，湿客衫，那么寒门家的动物故事如一件布衫上的小花，素净，自然。因为寒门者不是无聊，所以有心；不是有闲，所以真情。
　　 ——题记
　　
　　 （一）姥姥的“小鹅儿”
　　 掐指算来，姥姥如果健在，应该91岁了。姥姥幼年丧父逃荒，长大遭遇战乱，成家后丧夫，老年又丧子，可谓是贫苦孤独。
　　 姥姥60多岁的时候，我十几岁，学校放假，我就和姥姥作伴。姥姥没有自己的房子，借住在邻居闲置的院子里。“小鹅儿”就是在这个时候成了这个小院子里的一个成员的。“小鹅儿”是它的小名儿，到鹅长大了，姥姥还愿意叫它“小鹅儿”，仿佛孩子不管长多大，老人都固执地称呼它的乳名一样。
　　 我没太注意小鹅儿小时候的情形，只依稀记得它毛茸茸的，跟姥姥一起在屋子里吃睡，亦步亦趋地跟在姥姥身后。到小鹅儿长大了，姥姥就对小鹅儿说：“你不怕老鼠黄鼬啦，就去院子里睡觉，看家吧。”小鹅儿没有耍赖，比我小时候分床睡觉强多了，很自然地它就到了院子里。没有窝，连一个简陋的草窝也没有。姥姥把它的饭碗换成了一个大的破盆，用红棉布给小鹅儿缝了一个项圈戴上，便是小鹅儿的“成鹅”仪式。
　　 小鹅儿很识叫，只要姥姥用她那浓重的方言喊上一声“小哦儿——”，它都会很及时很乖顺地“哦——”上一声，表示应答。它还会根据姥姥声音的大小急缓轻重判断出自己是该原地随便应声，还是煽着翅膀徐趋到门口待命，或者是发生“敌情”需要出击。每逢这个时候，小鹅儿很像是姥姥的战友，姥姥又像是小鹅儿的君王。
　　 小鹅儿最爱吃的东西是姥姥家西南洼大碱场里的一种叫麴菜娘子的野菜。姥姥下地除草或者间苗，只要不是很晚，就要绕道西南洼碱场地，给小鹅儿砍上一筐带回来。实在太忙太晚了，姥姥就带一些一般的草或者野菜回来，好像欠了小鹅儿什么似的，拍拍它的脑袋，说上几句：“今儿太忙了，凑活着吃吧。”小鹅儿倒从来没表现过任何的不满。姥姥很少讲究自己的饭食，但对小鹅儿的饭食很少马虎。麴菜娘子采回来，不进家门直接到门外水坑里把菜洗干净，一进院顺手从栅栏后拽出一块破板子，把菜剁成厘米长的段，收到小鹅儿那刷洗干净的破盆里，再到屋门后面的破八斗里抓出一小把儿麸子或者糁子，放到菜上拌几下，顺手用拌食的小木棍敲一下盆沿儿，算是开饭的信号。在姥姥做这些的时候，小鹅儿一直就跟在姥姥身后，一趟一趟地跟着，吱吱地叫着表达着兴奋和谢意，有时还流着口水，但它从来不抢吃。等开饭信号一响，它便火速地吞咽起来：脖颈像一条细长的布袋儿，装啊装啊，很快一盆菜没了，原本松松的红项圈挣圆了，小鹅儿吃得饱饱了。
　　 小鹅儿吃饭时，姥姥常常是坐在门槛上点上一锅子旱烟，静静地看着，像在看一场表演。袅袅的烟雾中，是一张满是皱褶却写满了满足的脸。姥姥从来都是下地回来先喂饱小鹅儿才给自己做饭吃的。有时累了，懒得锅灶，就“杀饼子”吃：掰一个又凉又干的粗粮饼子放到碗里，切一点葱，倒一点酱油醋，放点盐花儿，用热水一冲，坐在门槛上不冷不热地吃下。
　　 姥姥有空闲了就放小鹅儿。现在想来，文雅一点说，就是溜小鹅散步。姥姥不识字，没有那么文雅，就叫作放小鹅儿。放小鹅儿有两种形式：水放和陆放。水放很简单，姥姥打开栅栏，喊一声“小哦儿——”，一摆手，小鹅儿就煽着翅膀跳舞似的舞到了门外的水坑里，飞机着陆般的滑到水坑的中心。姥姥或者回屋里做活计，或者端着针线簸箩坐在坑边的大树下做活，时而抬头看看小鹅儿。时辰差不多了，不管是姥姥在屋里，还是在岸边，只要一声“小哦儿——”，小鹅儿眨眼工夫就滑回来了。“沐浴”后的小鹅儿，毛儿雪白，项圈通红，水灵神气，姥姥打量着它仿佛打量自家的丫头；陆放就是姥姥地里活计不很忙的时候，带着小鹅儿下地。一路上，小鹅儿时而跩跩地绅士般跟在姥姥的草筐子后边，时而跳跳飞飞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如果赶上小鹅儿倍儿高兴，它就像天上的大雁一样前伸脖子后伸腿，离地一人高一口气飞出几十米，落地后远远地喊叫着、炫耀着。姥姥不急不缓自言自语道：“知道五百年前你跟天上的大雁是一家子，逞能吧，你！”姥姥在弯腰干活，小鹅儿就在旁边吃草，似乎什么草都吃，似乎又很挑挑拣拣的样子。偶尔，姥姥被庄稼挡住了，小鹅儿会十分警惕地伸长脖子细声细气地“哦”几声，只要听到姥姥的“小哦儿——”，它便跳跳着奔过去。
　　 镇子上五天一个大集，姥姥接三岔五去赶集。带上小鹅儿生的蛋卖掉，买回油盐酱醋和老旱烟。姥姥除了我们家接济外没有经济来源，况且我们家孩子多，生活也很困难，所以小鹅儿生的蛋成了姥姥的“内援”。姥姥拣出个儿大的腌到小坛子里，用来待客。有亲戚朋友邻居生病了，姥姥就把小鹅儿蛋当做最好的礼物送给人家挡脸儿。小鹅儿生的蛋又多又大，一般隔天儿一个，夏天不歇伏。有一次小鹅隔了两天没有生蛋，姥姥担心了，拉过小鹅儿的长脖子上上下下摸了一遍又一遍，以为它生病了。到第三天，小鹅儿在柴草里卧了将近一天才出来。姥姥又心急了，一会儿看一遍，一会儿看一遍，不知道要发生什么。等小鹅儿生完蛋出来，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下脖子在姥姥腿上蹭了又蹭，姥姥从草窝里拣出蛋后惊喜的把小鹅儿抱了起来，原来小鹅儿下了一个足足半斤多的蛋。那个蛋后来被一个城里人出两块钱买走了（一般的只卖四毛钱），小鹅儿是姥姥的自豪呢。每次赶集回来，姥姥走到离家几十米的地方，小鹅儿就听出了姥姥的声音，首先打起了信号“哦——”，姥姥便扯着嗓子喊道“小哦儿——”这个时侯，也是小鹅儿改善生活的时候。姥姥会从集上捡回一些小鹅儿很少吃到的洋白菜叶子，如果捡不到，姥姥会给小鹅儿买上一点的。洗净剁碎，拌上一把儿糁子，这是小鹅儿的极品美食。此时的食者和饲者都是怀着满足和感激的，似乎这就是最大的幸福。
　　 除了生蛋，小鹅儿还有一大本领叫姥姥炫耀，那就是看家。尽管姥姥家没有什么值得保护的财产，但在小鹅儿看来，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军事圣地。不论熟人生人，除了经常和姥姥作伴的我，就是我母亲来了也别想擅自进到院子里。熟人来了，小鹅儿叫声比较柔和，像是一方面稳住来人，一方面报告主人，向上拨起的长脖子，像士兵敬礼的手臂。如果是生人，音调急促激烈，像在打机关枪，似乎要用激烈的炮火将敌人控制在领地之外，并且脖子贴地面伸得长到极限，嘴巴张大，时刻准备进攻。倘若生人不知进退，那就麻烦了，防守变为进攻，猝不及防跃起老高，翅膀狠命拍打，嘴一通乱啄，直到姥姥厉声呵斥“小死哦儿——”如果来犯者不是人，是鸡狗猪等等，那就别说了，小鹅儿总是一位战无不胜的将军，从来没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有一次，小鹅儿咬伤了房东的生蛋母鸡，姥姥给人家赔了笑脸，又送上俩鹅蛋补偿，回来后姥姥对着小鹅儿叨叨：“咱这个破家有什么怕偷的啊！干么你就不叫别人进来啊？”小鹅儿“哦儿”“哦儿”的，大摇大摆，像是邀功，又像是在抗议姥姥的没原则。
　　 我家盖房子那年事儿多，忙不过来，叫姥姥来我家住些天帮忙，并决定等房子盖好了接姥姥来我家住，毕竟姥姥上年纪了。姥姥离不开小鹅，就把小鹅儿放到竹筐里，背到我家一起来住。我们全家素来知道小鹅儿在姥姥那里的特殊地位，便如客人般恭敬相待。与我家的鸡猪鸭不同，单独给他设一个盆子，专门去碱场地里砍来麴菜娘子，剁碎拌上糁子。但是，小鹅儿在我家的十几天里，饭少吃，声少出，蛋少生，精神差，周围除了我和姥姥都是它防备的对象。姥姥说：“小鹅儿很不开心，小鹅儿离不开那个土院子、它那个吃食的破盆子，我们还是回去吧。”
　　 后来，姥姥急病住进了医院，我们全家轮流到医院伺候。姥姥不放心小鹅儿，叫我一天回去喂一次，西南洼碱场地的麴菜娘子。我眼看着小鹅儿见瘦见蔫，可我手足无措。十几天后，小鹅儿死了！我发现它卧在生蛋的柴草上，身子下面还有四个蛋。
　　 姥姥病好出院，知道小鹅儿死了，便没有再回到那个院子，直接住进我我们家。姥姥说：“小鹅儿不小了，老了，总共跟了她六年零四个月，明年开春去集上多转转，碰到脖子上有花圈儿的呢，那就是小鹅儿逃生的，就买回来喂着，碰不到呢，就不喂了。”姥姥终于没有能够与她的小鹅儿再续前缘。
　　 如今，姥姥走了二十年了。当年，小鹅儿的故事，姥姥讲我听，尽管当时我未必听得懂；今天，小鹅儿的故事，我讲，谁在听？谁能懂？
　　
　　 （二）邂逅白猫
　　 曾经我很排斥猫，理由很简单——猫是奸臣，并且不如狗们的悟性好。但那一次与那只白猫的邂逅，却改变了这些。
　　 超生藏匿是我邂逅白猫的前提。大着肚子，我住进了亲戚的亲戚家一个小村子里。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防备的心，这就是当时的背景。院子一共五间，我住东头两间，外加东厢房作厨房。平时，我总是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看书：看小说、散文，看够了就看自己的专业书，看烦了就看首手相风水算命的书，总之无聊极了。但我很少出门，偶尔到院子里转转都有点胆虚不安。时间如藏在魆黑的隧道里的线团子，冗长得没有底数。周围邻居来访我一律短时间内结束交谈，碰到实在多事的妇人，便硬着头皮把事先准备了千万遍但说起来仍然不顺畅的谎话说一遍，我似乎感觉得到，周围的人谁都知道事情的原委真相，我的大肚子就是明证。
　　 一个非常寂寞、寂寞得跟平常一样的黄昏，白猫出现在我的屋门口。屋门对着院子里是一棵大桑树，刚刚过了收获季节，叶子更加繁茂。白猫开始是蹲在桑树底下的。或许它是从桑树上下来的，或许它是大门口里溜进来的，我没有注意。我坐在外屋，天黑了但没有开灯。白猫试探性地朝我的门口一步一试探地走过来。我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只是静观。走到门口，它停了下来，显然它在观察我的态度。猫有夜眼，我知道。它看我比我看它更清楚，我只看到它的轮廓，看不清它的表情，只是根据它的肢体判断它的神态。看到我没有表示，似乎有些放心地卧了下来，半好奇半友好的样子朝我看。在心里我不由地笑了，这是我来到这个环境中唯一叫我感到安全的访者呢。白猫没有出声，我也不去招呼，黑暗里就这样看了一会儿，我什么都没想，只是看着它，很安静很安全地看着。慢慢地，它由卧姿改为趴下，舒舒展展地趴下了。莫非它在我面前也有非同寻常的安全感？因为陌生而安全？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我推断白猫应该是睡了一觉，我就起身进屋睡觉了，白猫也悄悄地离开了。
　　 第二天黄昏，一个念头闪过，连我自己都觉得小孩般地可笑，“白猫今天会不会来呢？”笑话！简直寂寞透顶，透顶得糟糕！但我实在没有任何可以消遣的项目，仍然搬了个椅子，坐在外屋。大约又是那个时辰，白猫又来了！这次省略了很多环节，它直接走到我的门口卧下。接下来的节目跟昨天没有什么区别，卧了一会就趴下了，趴了一会儿睡着了，睡到我们俩都觉得该离开的时候，它走了，我回屋了。这一天，我没觉得初夏不能外出没人陪伴的黄昏漫长，觉儿也睡得出奇的踏实。第三天黄昏，我断定白猫肯定来，提前在它的位置放了一个小盘子，盛上我吃的鱼（不是吃剩下的鱼骨头）。白猫如期而至，略有不同的是，见到鱼，它躲了一下，看了我一下，继而就吃了起来。既然它能领受我这份寄托，我就几乎天天按时把我吃的东西放在那里，它呢照例接受。不过，它从来不进我的屋子，也很少对我叫。我呢，因为它来的时候都是黄昏，我只看到它是白色的，大概是成年猫，其它的一无所知。
　　 白猫来的第十几天，我生出一个想法：东厢房老鼠闹得厉害，是不是求助这个“不速之友”？等它来了，瞅了瞅盘子里没有放吃的倒也没有任何表示。我试探着走过它的身边，打开厨房门，打算叫白猫进去。我倒犯难了：它叫什么名字呢？我应该怎么称呼它呢？我干脆直接告诉它进去得了，就如同我们的相识，没有序曲。我摆了摆手，冲它“哎——”了一声。很顺利，我们第一次正式交流成功。自然厨房的鼠情几天就解除了，为了犒劳白猫，我给了它一整条烧好的鲫鱼。白猫没有吃，兴冲冲地叼到桑树底下，刨了个坑埋了起来。哦，我忘记了，这几天，捉鼠的白猫是饱食的。破例了，第二天午饭后院子里静下来后，白猫来了，直接跑到桑树底下刨出它储藏的鱼，专心致志地吃了起来。我这是第一次看清楚我这位白猫王子（或者是公主），它长得挺漂亮，全身没有一颗杂毛，眼睛一只发蓝另一只发黄，别致得像两颗宝石。
　　 有了每天黄昏的等待，白天的日子似乎不再是藏在魆黑的隧道里的线团子，充实了许多。年过三十不再浪漫的年龄，我忽然有了童稚的行为，在给留在家里照顾孩子偶尔来看望我的丈夫打电话时，我兴致勃勃地谈到了白猫这个角色，仿佛它是我在这个异地最可靠的伴侣，丈夫在电话那头很认真地告诉我，没准儿这是上帝给我派来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