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年初四的办公楼里很冷清，除了每个部门所必须的值班人员，其他所有的人都放假了。在这样一个中国人最在乎最看中的传统节日里，本该是举家欢庆、团团圆圆的，巧云却一个人在冷清的办公室值班。她从大年初一就开始值班了，连着上四天的班，接下来可以休息几天。
　　 她所在的蓝天物业公司，在当地是一家很有规模的连锁公司，巧云在这家公司的区分公司工作了十几年了，也算是老员工了。近些年，每年春节从初一到初四，巧云都是在公司度过的。巧云在物业公司的接待窗口工作，负责物业管理费的收缴及接听每户业主日常生活中需要和反馈电话。
　　 刚才D单元201的一位大娘来到巧云的办公室，说自己的眼睛看不太清楚，让巧云帮忙给她女儿打个电话，问问她女儿出去旅游，什么时候回来。电话打通，在得知女儿要在两天后才能回来，老人的眼里流出了浑浊的泪水。巧云看到大娘这个样子，着实心疼。那些为人子女的人，怎么可以在这样的节日里，把一个老人扔在家里，自己出去玩呢。巧云安慰了大娘一番，看着大娘蹒跚离去的背影，想起了两个女儿。
　　 大女儿晨曦经过了一年的复读，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省里的一所重点大学,现在已经是一名大学二年级的学生。记得那年公司得知这个消息后，说是职工子女中能考上重点大学的不多，这也是算是公司的骄傲，奖励了巧云1000元现金。钱虽然不多，巧云心里却是高兴的，因为公司领导的重视，也因为大女儿晨曦的争气。后来，巧云宴请了几个同事，不善喝酒的巧云喝了很多酒，虽然喝醉了，但她一直是很高兴的。
　　 巧云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突然被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看看是她娘家哥打来的。接通了电话，还没等巧云开口，电话那端她哥就说：“巧云，你还在上班啊。赶快回家看看吧，老黄他又在家发疯呢，他说没人给他做饭，家不像家，过年不像过年，把家里的东西摔打了一通，还给我们打电话。”“哥，又让你和嫂子跟着受委屈了，妹子真没用。我快下班了，一会儿就回去。”挂了电话，巧云的心沉到了极点。
　　 结婚这二十年多年，他是真没少闹。这大过年的，竟然也不好好过。
　　 巧云整理好东西，骑车回到家里。推开门进到屋里，被一片狼藉惊呆了。她没想到老黄会把家里弄成这样，杯子碎了一地，桌子椅子东倒西歪，电视也躺在那里。老黄窝在沙发上，身上散发着酒气，脸色黑森森的。
　　 巧云还没张口说话，他看到巧云回来，张口就骂：“要你这个女人作甚，大过年的，老子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家里冷冷清清的，连个人都没有，这像是过年吗。”巧云说道：“我这是去值班了，又不是出去玩，我是为了这个家啊。”“你工作是为了这个家，连个儿子都没有，你这么努力工作干什么，有劲儿吗？”巧云听他这么说，不禁伤心起来：“这么多年了，闺女们都这么大了，你咋还是一口一个没儿子，没劲。”老黄听到巧云的话，说：“没儿子干那么多干嘛，留给谁呢。人家咋都那么好命，都有儿子呢。”巧云听他的话，又气又恨，随口说道：“你哥家倒是儿子，可你看看你哥跟你侄子，为了那么点补偿款，差点没要了你娘的命。这就是要儿子的好处。”本来就喝了很多酒的老黄，听到巧云还不停的反驳他，顿时怒火中烧，挥起拳头就朝巧云打去。巧云没防备，脸上身上被打了几拳，生生的疼。这几拳，把巧云的心打凉了。巧云看看屋子里乱七八糟的场面，看看醉醺醺的老黄，忽然就觉得人活着真没意思。两个女儿去妹妹家玩了，还没回来。巧云一刻也不想在这样的家待下去了，她拿了手机，走出了家门，沙发上的老黄连看也没看她一眼。
　　 巧云从家出来后，径直的向后山走去。冬天的风真冷，巧云的心更冷。巧云坐在一块儿冰冷的石头上，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往事像开了闸的洪水蔓延开来，一发不可收拾。
　　 （二）
　　 19岁那年，巧云高中毕业，高考落榜的她，在选择不选择复读的问题上纠结着。那年暑假，郑新奇还从谷城找到她的家，给她带来了很多复习资料，希望她能选择复读。他说他等着她，和他考同一所学校。由于母亲身体不好，哥哥在外地工作，巧云最终没再选择复读，而是挑起了家庭的重任。郑新奇，她的高中同班同学，两年的同窗，性格相似的他们常在一起讨论学习，不知不觉间产生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情愫。虽然谁也没有说破，但这种情愫已在两人的心里扎根。巧云没再选择复读的原因还有一条，她觉得自己和郑新奇不在同一起跑线上了，心里是有些自卑的。走入大学的郑新奇，给巧云写过很多信，只收到过巧云的一封回信。信的内容大致是两个人的家庭条件不同，以后走的人生路也不同，应该是很难在一起了。信的末尾，巧云在信中祝福郑新奇以后能生活的幸福。就这样，两个青春年华的年轻人，在还没有正式开始恋爱的时候就结束了彼此之间的这场缘分。
　　 没有复读的巧云，像更多的农村女孩那样，暂时在家务农，帮着母亲打理家里的事，一晃已经毕业一年了。女孩子大了，总是会有热心的人给介绍对象。有一天，同村的刘大娘来到巧云家，给巧云的母亲说：“云她娘，你家云儿也不小了，有对象没？”巧云的母亲说巧云这不是上学才毕业吗，没有谈对象。刘大娘说：“邻村黄忠义家的二儿子，和你家云儿年龄不相上下，人家托着我给介绍对象，我觉得你家云儿他们挺合适的。他们家的条件也还好，黄忠义从铁路上退休的，他的大儿子已结婚单过，还有个小姑子。你给巧云说说，巧云要是同意了，啥时候闲了，安排时间让他们见见。”人家刘大娘是好意，巧云的母亲说着感谢的话，说回头跟巧云说说这事儿。巧云的母亲跟巧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巧云说再等等吧。巧云娘说，闺女，娘知道你心里还惦记着那个给你送书的同学，人家现在是大学生了，毕业后是要留在大城市工作的，你们怕是很难在一起的。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是找个好人家嫁了，结婚生子。巧云说她心里清楚，她已经跟同学说清楚了。
　　 在热心的刘大娘家，巧云见到了现在的老黄，当年的小黄。巧云对黑黑瘦瘦的黄自强并没有什么感觉，倒是黄自强，一眼就相中了身高1.70米，长相清秀的巧云，随即便展开了强烈的攻势。巧云那时候已在市郊的一家厂里上班，离家有一二十分钟的路。每天下班，黄自强都早早的等在厂门口，接巧云回家。逢着农忙时节，黄自强也总是不怕出力气，来巧云家帮忙干活。巧云的母亲当时觉得黄自强也是挺能吃苦耐劳的，过日子可以，就是黄自强的性子急了点，遇事容易上火，怕巧云结了婚以后因为他这脾气而生气。巧云考虑着黄自强对自己还不错，也算是知冷知热的，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结婚以后，巧云上她的班，黄自强在铁路上上班，两个人相处的倒也可以。
　　 这年秋末，巧云怀孕了，家里人都很高兴，都沉浸在迎接新生命的到来中。巧云生孩子的时候，天已经有点热了。女儿生在了五月的一个早晨，窗外天已经亮了，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恰好落在床头。婆婆对巧云说，是个闺女。当时巧云脑海里就有了一个名字----晨曦。疲惫的巧云没有看到婆婆脸上的笑容，她知道婆婆有点失望。
　　 回到家里，婆婆只照顾了巧云十多天，就以年龄大了，身体不好为由，回了自己家。黄自强对家务和照顾孩子，也是不多管。从他心里，也是对女孩儿不满意。但因为是头胎，也没多说什么。那时候巧云年轻，身体恢复的也快，就自己忙活起了。
　　 巧云生了女儿后，就辞了厂里的活，暂时在家带孩子。女儿一天天长大，聪明伶俐，惹人喜爱。
　　 女儿两岁的时候，巧云的娘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突发脑溢血，再也没醒过来。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对家人的打击是很大的。那时候，巧云的妹妹还没有出嫁。巧云的哥哥在接到消息后，立刻从工作地谷城赶了回来。兄妹三人一边为母亲的突然离去伤心，一边还要安慰多病的父亲。兄妹三人怎么都想不到，一向健朗的母亲，突然就离开了，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伤心的巧云把对母亲的爱倾注到了自己的家、女儿、婆婆身上。女儿晨曦快三岁的时候，巧云又怀孕了。这次怀孕，巧云的肚子比怀女儿时要大。婆婆和黄自强都很高兴，说肯定是个男娃儿，男娃儿个头大。怀孕四五个月时，巧云的肚子大的看着比一般孕妇的肚子大，在妹妹的陪同下，巧云去医院做了B超检查。这一检查才知道，原来巧云怀的是双胞胎。医生只说一个看着像女孩，另一个被挡着了，看不清。在辛苦和疲惫中；在憧憬和期待中，巧云终于熬过了十个月的孕期。当巧云在医院剖腹产生下两个女儿，注定了她这一生的痛的开始。
　　 （三）
　　 野外的风寒冷刺骨，沉浸在往事中的巧云真想从光秃秃的山坡上跳下去，就这样算了。脸上流出的泪水也是冰凉的。她在寒冷中茫然地走着，两只手插进衣兜里。
　　 两个女儿在姨妈家玩了一天，吃过晚饭回到了家里。到家后看到家里乱七八糟的，爸爸躺在沙发上，盖着他的棉大衣，呼噜打的响。晨曦和明月看到家里这个情况，知道他们又吵架生气了。晨曦一边拨打妈妈的电话，一边和妹妹一起出了门。
　　 巧云衣兜里的电话响了，她拿出来看了看，是女儿打来的。巧云停顿了一会儿，接通了电话。电话那头的女儿焦急的问她在哪儿，这么冷的天，干嘛一个人去外面。说着说着女儿就哭了起来。巧云听到女儿的哭声，不想让孩子们担心，就说自己在后山。十几分钟后，两个女儿找到了巧云。孩子们看到寒风中的巧云，又是心疼，又是埋怨。明月说道：“你以为你还年轻呢，这大冷的天，冻出个好歹来，还不是自己受罪”。晨曦拉着她的胳膊，说：“妈，这里太冷了，咱们先回家，有啥话回去再说”。
　　 母女三人回到家中，巧云和女儿一起去了二楼的一个房间。明月赶紧给巧云倒了一杯热茶，让她喝了。过年，家里本来就做了很多熟食，晨曦去厨房做了点酸汤酥肉，放了姜和很多醋。巧云喝了几口热茶，又吃了点女儿做的饭，身上和心里暖和了很多。晨曦让明月给爸爸盛一碗酸汤酥肉，让他吃了去床上好好睡。
　　 明月去厨房了，晨曦对巧云说：“妈，这么多年的苦和痛你熬过来了，怎么还要伤了自己的身体啊。从你告诉我那天起，我就在心里发誓，今生一定会尽全力找回妹妹”。巧云听到晨曦的话，眼泪又止不住流了出来。巧云说：“妈妈对不住你，更对不住明月，如果当时我力排众议的坚持着，这辈子就不会在痛苦自责和思念中度过。”晨曦让她不要再说了，好好休息。她说冥冥之中，她感觉到，总有一天，会找到妹妹的。晨曦说她下楼去看看爸爸睡了没有。晨曦下到一楼，刚好妹妹明月要上楼，说是爸爸已经吃过饭睡了。这样，她们又一起返回二楼。明月看到躺着床上的巧云，笑着来到她身边说：“美女，茶也喝了，饭也吃了，现在开始好好睡觉了吧。”巧云拿她没办法，说一会就睡。天这么冷，你和姐姐也去睡吧。晨曦和明月回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的巧云却很难进入梦乡。大女儿沉稳、懂事；小女儿机灵、活泼；如果不是这两个孩子，她都不知道自己这一二十年该怎么过。此时，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晚上。
　　 第二次怀孕，检查说是双胞胎，一个是女孩，一个看不清楚。一家人所有的希望就放在了这个看不清楚的孩子身上。临近生产，因为羊水少，巧云不得不提前接受了剖腹产手术。然而，身体上的痛还是其次的，最大的打击是精神上的痛。
　　 当医生从手术室把孩子抱出来，交给等候在外面的婆婆和黄自强，并告知两个都是女孩，巧云的婆婆一脸失望，黄自强的脸更是黑的可怕。巧云的妹妹当时也在，妹妹担心的是手术室里巧云的安全。巧云的婆婆和黄自强抱着孩子回了病房，手术室门口只剩下了巧云的妹妹。巧云被医生从手术室中推出，妹妹跟着一路回到了病房。回到病房，大家把巧云从手术车上抬了下来，放在病房的床上。巧云的妹妹看到昏迷中的姐姐手上扎着输液管，身上的血迹，止不住抹泪。
　　 巧云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出院回家。她不知道在这一个星期中，家人背着她已经商量好了一件事。因为奶水不足，一个孩子要喂养。再加上老黄家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还有那时候巧云在村里担任着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职务。这一切因素，让家人决定把其中的一个孩子送人。刚好巧云公公的同事，甄大伯的儿子结婚几年了，媳妇也不会怀孕，心里想着抱养一个孩子。
　　 家里人和巧云说起这决定的时候，巧云是万万不能接受的。两个孩子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送走哪个她也不舍得。但是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就不是她一个人同意不同意的事儿了。巧云后来说，她当时不知道怎么的，鬼使神差的就同意了。在决定送走哪个孩子的时候，因为小女儿身体瘦弱，巧云就把她留在了自己身边，送走了白白胖胖的二女儿。就这样，在医院工作的小姑子，在一个特别要好的同事帮忙下，用一招“狸猫换太子”瞒过了村里人。在那个黑漆漆的夜晚，家人亲手送走了自己的亲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