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祁坐在一车纯净水中间，金华的电动三轮车呜呜地穿梭在市井马路上。每到一个地点，金华就把桶装水扛进电梯送到客户指定的位置，没有多余的话语。
　　 金华是想带小祁认识他的客户，了解这项工作，最后才能把店转给他。小祁三个月找不到工作，大姐电话里说有个远亲想把自己的水店出兑，要不你过来跟着他干几天，看能不能把他的店接手下来。就这样小祁来到了北京金华的水店。这是一排民工住过的二层活动房，工程已完工，所以一整排房已经没有几个人住了。
　　 开始小祁想帮着提水，金华客气地拒绝说今天你先跟着我熟悉地点客户不用你扛水。小祁也乐得自在，坐车兜风也很惬意。中午回来路上买了拌菜馒头，在二楼金华的出租房吃边看电视。小祁看到屋里凌乱的被褥饭锅饭盆，看着金华吃着冷饭看着电视独自嘿嘿发笑，想一想真不知道他一个人怎么渡过的寂寞三年。他的客户并不多而且也不集中，一天里接到的送水电话也不多。说是水店其实没有门面，更不可能有营业执照，金华的桶装水都锁在楼下的储物间里。
　　 最后一桶水送去的地方比较远，没有楼房只有低矮的平房。看到金华额头冒出的汉珠，小祁说我扛吧。金华说不用，你在这看车吧，说完转身两手提两桶水就走，走出去几步后嘴里低声骂着，他妈的什么也干不了！
　　 小祁出地铁口的时候是金华接的他，看到一个面色微黑头戴墨镜后脑留小辫干瘦青年跨在一辆破旧电三轮车上等他。现在的他墨镜摘掉了，后头的小辫子抵在墙上，光亮额头真像个艺术家。可是艺术家竟是个送水工，如今大学生也要来当送水工了。
　　 小祁接到大姐的电话问，跟了一天怎么样，能不能干？小祁只思考了一秒钟后说这工作太累我干不了。大姐说那你明天早上去史哥的车店干吧。小祁信赖大姐，而大姐的话语往往片面夸张。大姐说史哥的事业从白手起家到自己开店到燕郊买房在北京一个人养活一家三口。史哥的车店有时忙不过来，老是丢车，你帮他看着点收收钱有空学学修车。
　　 史哥的车店叫骑一骑车行，位于东三环四环之间辅路上。车店不大只有十来平米，车店门前的人行路上，店前台阶上，店里的墙壁上，甚至车店的屋顶上都置满了电动车。
　　
　　 二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言语是铁，沉默是金？一个人沉默的意味有很多种，思考、成长、自信，也可以是拒绝、反抗、悲伤。两个人沉默的意味却只有两种心有灵犀或是同室异梦，千言万语的等待或者没有交集的尴尬无奈。
　　 老史坐在玻璃柜台后，两只胳膊支着两条大腿，两只圆圆的鱼眼静静地望着川流不息的马路，间或一轮。小祁坐在老史后面一条小凳子上发呆，时而望望马路对面施工的楼宇，时而望望老史高大的背影，时而望望过往的人群。第一天两个人沉默了一小时。
　　 最后还是史哥先开口问小祁早上送你过来的是你亲姐吗。是的。噢，她每天下班在我店前经过，她总是在我这儿修自行车，后来还是我给她搞了个旧电动车的。原来他们是这样认识的。你姐在哪住啊？在七里庄南里，离这里不远，小祁向东一指。噢，她在那上班啊？可是我看见她每天下班骑车往西去了呀？噢，南里是她们单位分的宿舍，她现在在四环买了房已经不住宿舍了。你姐单位不错呀，噢，她还是研究生啊。老史张大嘴巴吞了口气说，想不到她还是个文化人！小祁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说了不该说得话，又开始闭口缄默，呆呆地望着人行道与机动车道夹着的草坪。
　　 老史说他们买的房子离这里很远，他们在附近的小区租房子住，一家三口挤在一间不大的单间里。老婆现在不上班，每天接送女儿上幼儿园。他们租的房子加上水电费一个月近一千元。又沉默了一会儿，老史试探地说，你姐单位分的宿舍现在空着吧，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你姐，我们一家能不能搬进去住啊。
　　 第二天小祁姐姐在川府渔港请史哥吃饭。
　　 祁工表情有时总是不那么自然，皱眉或者抽动一下颧骨上的肌肉。这不是个好习惯，尤其在交际场合，别人经常会认作是厌恶、烦感、拒绝，也许只有在工作或旅游的时候祁工才显得自然大气，精神焕发。祁工皱了皱眉解释道，我们单位分的宿舍现在是空着，但是不允许外面的人借住。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但是史哥你想住我也可以想想办法，先要做一个亲戚关系证明然后到户籍处盖章，然后再到我们单位行政盖章……史哥打断了她的话，说既然麻烦就算了吧。祁工说这次真的给您添麻烦了，我弟弟性格内向又不太会说话，让他在您店里先给您帮下手跟您学学修电动车吧，工资多少您看着给吧。小祁心想姐姐往日对自己经常颐颈气使，在单位同事也都很客气地称她祁工，如今却低声下气地求一个老粗，心里乱乱地不知是什么滋味。祁工劝史哥吃菜，史哥仿佛无动于衷，象征性地夹几口菜，然后就说店里没人看先走了。
　　 本来是小祁来老史的店里打工，这样一来反倒成了他受祁工之托而依附于他了，老史就是这样认为的。
　　 祁工勉励弟弟多向史哥学学怎么卖车修车以后有了财力自己开个车店来经营。
　　
　　 三
　　 早上六点五十小祁准时来到骑易骑车店门前，五分钟后史老板摇摆着一米八几的宽阔身材走过来，左臂腋下夹着黑皮钱包，一步三摇，不紧不慢，看上去有点步履蹒跚。小祁打扫门前屋内卫生，老史把电动车推到门前的台阶上。擦完地后小祁说史哥你吃早饭吗。史哥说我每天都不吃早饭，你吃的话在这里面有钱，他指指玻璃柜台上一个方纸盒，顺便给我带盒烟来，红金龙，要五块的。
　　 方纸盒里面的硬币不少，一元的、五角的、一角的。小祁挑了七个一元硬币，在附近的盛禾超市买了三个烧饼一盒烟回来，把剩下的五个一角的硬币放回纸盒里面。老史坐在椅子上抽烟，说小祁一会儿吃完去隔壁打一盆冷水放在台阶上，然后把气泵打开。西隔壁是嘉航汽车修理厂，厂职工男宿舍对着厕所。厕所门口有热水器，能打热水也能打冷水。
　　 七点过后上班的人流越来越多，不断有路人给车子打气，打完后硬币丢进那个方纸盒子里。也有补车胎的，如果是自行车老史就让小祁来补。小祁从没有补过车胎，但看过一次就会了。他拿着两条扁长的铁工具，用一个把车外带撬开一条缝，一个插进去连撬带别地撬开更大一条缝，就这样撬了好久没有撬开，最后终于把车外带扒掉，结果发现内胎被撬了个拇指大的口子。 第一次干活就弄坏了顾客的车胎，小祁有点怕，赶紧叫来史哥。老史急中生智对顾客说师傅您这车带破的口子太大了补不了啦，只能换一个了。好在这位顾客没有在意也没有过来仔细查看，只是说换吧换吧，快点吧，我上班要迟到了啊。
　　 史哥皱了皱眉，修车时候你注意了，越是破车越要小心，新车修坏了还能赔个零件，旧车修坏零件都难配。史哥修车的时候也夹着那黑皮包，高大的身材躬身弯腰下蹲都显得非常笨拙。小祁帮忙把用完的工具收拾起来放回工具箱。修完车史哥在水盆里洗洗手，夹着黑皮包去了隔壁厕所。小祁发现椅子腿下有二十元钱，捡起来，刚刚顾客没有进屋想必是史哥找零掉地上的。史哥你丢钱了吗，这二十块钱是你的吧？哦，是的，史哥心里想这孩子虽然有点笨，但不是贪钱藏私的那类，刚刚我故意丢地上的钱他竟然没，换了以前的师傅肯定会藏私了。
　　 上午十点钟以后不忙了，史哥一边抽烟一边去讲经，做生意就像守株待兔。守株待兔本带贬义，小祁始终想不通做生意怎么可以守株待兔。后来他才明白老板意指生意的随机性，做生意要有耐心。他的车店就像是个等待兔子的木桩，但桩是死的人是活的，在兔子密集出现多的地方打桩撞桩机会更多。
　　 史哥说近来生意越来越少了，去年这个时候一天还能卖八九辆电动车，那时候一个人忙不过来请了个师傅没干几天趁我出去吃饭的时间偷了辆车跑了，请了第二个师傅干了一个月，师傅说我装个车教练，装好了师傅说我试试车，我就虽然想到他可能会跑还是让他试车，结果骑走了再没回来。第三个师傅是个山西小伙子，我挺喜欢这孩子，他也挺叫我操心的，他修车虽然慢但干活认真仔细，干了一个月说回家结婚回来又干了一个月说家里老妈摔倒骨折，第三次回来不久快过年了我送给他几挂炮涨，本来让他带回家的结果那天早上打开门看到他脸上的炮灰吓了我一大跳，这孩子自己点炮涨把眼睛炸着了，还好没伤到眼球我给他工资另外给他一千块钱治眼睛，打发他回山西老家了。
　　
　　 四
　　 各种情绪压抑久了需要排解，他们以各种方式方法，他们向亲人朋友倾诉，但有人更愿意向陌生人倾吐，因为他们不妄加评论，不指东道西，只默默地倾听，感同身受。
　　 小祁聆听着史哥一边说话，一边叹气，他每每说到激动时还下意识地握一握左掌。还没有到四月，史哥已经穿起了短袖，白粗的胳膊皮肤平滑，显示不出肌肉的轮廓，显然是个没有干过很多体力活的人。小祁发现从他左手腕到臂肘有条十多厘米长深深的疤痕，略略惊愕随即问道史哥您这伤疤是怎么搞的。
　　 史哥轻叹道我没有结婚前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整日无所事事骑着摩托车在镇上闲逛，后来因为缺钱给人家老板做赌场保镖。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下来，不言自明这伤疤就是在那个时候搞的。小祁不想去问具体是怎么搞的，这毕竟是人家的痛处，自己不能抚平伤疤，又何必要揭开来。
　　 老史点了支烟深吸了一口吐出长长的烟幕继续说，我讨厌上学讨厌老学究的穷酸相，在家庭压力下才坚持上到初三，毕业考试三姐把写好的答案纸条偷偷塞给我都没去看一眼，后来认识了杨帆我们早早地结婚，我想工作家里人给我介绍过许多工作，国家粮食局、高薪的工厂总是干不了多久就不想干了。还有人介绍我去北京天安门走升旗仪仗队，做那个有什么出息被我一口拒绝了。我深深地思索后想去下海经商，史哥舒展开眉头，好像突然开悟了人生的真谛，最好我才明白自己想要的生活是做生意。
　　 杨帆心甘情愿跟着我天南海北吃苦，一直鼓励我帮助我。我们做生意从河南做到广州，在广州做了两年最后赔了。杨帆那时候在一家大公司工作的相当出色，她不顾公司领导苦苦挽留，跟我一路北上来到北京。刚来北京我身上只有2000块钱。先从卖报纸开始早上四点钟起来去批发点领报纸，然后在地铁口公交站人多的地方卖。后来摆地摊卖一些小商品在升和超市外摆摊卖菜，后来开了个店卖手机配件手机号充值卡，我们的生意在那个时候才开始起色，每天充值买号的人排长队，每天皮包里现金鼓鼓囊囊的，有一次有人偷拿我收钱的包，幸好杨帆眼尖那小子已经拿了包走出去二三十米，被杨帆一喊叫那小子想跑才被路人拦住，以后上厕所我都夹着包要不就锁进柜台里车后备箱里。
　　 我这包里的钱有数的，每天早上来的时候杨帆给我数好零钱放在里面，每天赚的钱赚多少钱都是有数的，赚不到钱我都没有脸回家见老婆。
　　 这时走进来了两个中老年妇女，小史啊你在这儿呐，哎呦害我们找不到，还有联通充值卡吗，一百的来两张。一会儿进来一对青年男女，女人走在前面面色苍白，微低着头，手拿一张充值卡另一只手指着欲言又止，男青年走到史哥前面客气地说，师傅她是我女朋友，她前天在您这买了卡不能充值，您看能不能给她换一张。史哥略一措鄂随即从黑皮包里拿了张卡换给他们。他们走后史哥对小祁说，你看出来了吗，这女的是个日本人。
　　
　　 五
　　 每天晚上小祁到石哥的家里去吃。史哥做饭的时候，小祁带他们的女儿去楼下玩儿，他看着她玩那些小区里的运动器械，扶着她一会儿摇一会儿爬。小女孩活泼的像只小鸟，让小祁坐在大石块上闭上眼睛不准看不准站起来，然后她快活地围着他转圈跳着笑着，你来抓抓我呀去。小祁伸手去抓装做抓不到她，逗她就笑个不停。史哥每天晚上都习惯喝一瓶啤酒，下班回家路上每次不忘了打发小祁在最近的商店买两瓶燕京啤酒。房间没有客厅，客厅改成了隔断住着另一家，两个人坐在门口窄窄的走道里，一张小桌上，两瓶啤酒，两个小炒，对斟独饮。
　　 史哥你手艺不错啊，真好吃。呵呵，我早上可以不吃，但是晚上这顿一定要吃好。现在车不好卖了，修车的多了，你不知道修车的利润有好大啊，但是修车这方面我也是一瓶不满半瓶晃晃，我没有专门学过修车，都是跟请来的师傅慢慢一点点学积累的。我想请个好师傅来教咱们俩。小祁说手艺好的师傅不好请啊，大多都去自己干去了。
　　 而且这也是不小的一笔庙小谁也不怎么说他说厨房还有米饭，吃完自己去打。小祁打饭正好碗里落下一滴黄色的油，抬头一看厨房顶子上吊着的七八块油腻腻肉块。史哥说那是杨帆最爱的腊肉，是托家里人送老家给捎带过来的。小祁看着被油烟熏得黑黄颜色的肉块皱眉， 感觉不卫生。
　　 吃完饭回到住处已经夜里九点半。十二栋楼地下室入口的门楣有挂着个金属牌，上面写着：XXX号防空洞，建成日期某年某月某日。错综复杂的地下室像个地下迷宫，在每段巷道拐弯处点着白色灯管。小祁住的那间挨着厕所，房间窄得仅能放下一张单人床。这样的一间也要每月200元房租，而老板的生意十分好，不给你讨价还价的余地，”爱租不租想租的人有的是”。小祁躺在床上，各种声音被空的墙壁放大，有QQ接收信息的滴滴声，有稀里哗啦搓麻将的声音，有说话的吵架的有上厕所的洗澡的还有啊呀啊啊叫个没完没了的……这让本来爱清静的小祁很难熬。甬道中的日光灯不分昼夜的开着，好不容易睡着又好不容易才醒来，发现手机没开机忘记充电，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上午还是下午，赶到店里已经上午九点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