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就像涓涓的河流，承载了生命中的悲与喜，包容了我的坚强与脆弱。轻轻打开，有时会迸发出一种久违的思绪，曾经的痛苦的记忆，经过时间的磨砺，早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那种苦不堪言的滋味。时间真的是一种粘合剂，把流淌在心底的灼伤演绎成出一种温情，淡淡的潜存在岁月深处，让遗落在风里的记忆变得再次清晰与深刻。
　　 ———题记
　　 人到中年多烦忧，这话一点不假。刚忙完女儿考学，父亲身体微恙，再次入院治疗。陪着父静点的日子，平淡又带着几许无奈，他每天重复着讲着自己的故事，越是久远越是记忆深刻，反倒对刚刚发生的事情，转眼就忘了。
　　 “丫头，我看到你表哥二平了。”我刚刚走进病房，还没有放下手里的东西，父亲就迎着我的目光，笑着说着话。
　　 “老爸，你还认识二平哥啊！在哪见到的？”我总是用惊喜的语言让父亲高兴，不过，我知道他肯定是又做梦了。
　　 “我就知道我没老，我一眼就认出他了。就是住在走廊里那个最重的患者的丈夫，就是二平。”父亲脸上露出了天真的笑颜，用手指着门外。
　　 我静静地走到门口，看到洗漱间门口的加床旁边站着一位身材矮小、两鬓斑白的男子。他微驼着背，轻轻地给躺在床上的妻子擦着脸。我仔细看了几遍，大脑在不停地寻找着年少时的记忆。
　　 “老爸，你认错人了吧?二平哥个子虽然不高，但是很帅气的。”我语气很轻。
　　 “他就是二平，我们昨天晚上说了几句话。说了……”父亲的语气变得茫然。
　　 父亲走路有些拖沓，他慢慢地走到门口，突然高声喊道：“二平，丫头来了。”我急忙拽住父亲的手，往屋里走去。
　　 “老爸，这是病区，怎么那么大声说话了。”父亲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跟着我坐回床上，静静地等着护士来点滴。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门口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传来了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姑父，是芳来了吗?我，我刚才再给小曼换衣服，她，她又尿床了。”我抬起抬头，真面对着他。粗重的眉毛，微眯着双眼，这稍微有点结巴的语言，一下子拉回了我的思绪。“二平哥，真的是你啊!我以为父亲认错人了呢!二歪舅还好吗?”我激动得忘了让二哥坐下。看着已经苍老的二平哥，那久远的记忆一下跃上了我的脑海，有多久没有二歪舅的消息了，十年，二十年……
　　 二歪舅和大平哥搬走外婆寿材板的那天，母亲站在老宅的门口落着泪，我紧紧地拽着外婆的衣襟，外婆伸出手轻轻地拍着母亲的手背……那一年，我己经七岁了。看着母亲不停地擦着眼泪，我虽然不能真正地读懂，但是从那时起我不再喜欢二歪舅了。
　　 外公和二歪舅的父亲是堂兄弟，我的老家有个习惯，未出五伏都是一家人。外公对二歪舅一直很好，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女一样。二歪舅因为先天斜颈，爹妈都很不喜欢他。他没读过几年书，但是为了生存练就一口好口才，说话很是暖人心。十八岁开始，他就从山东老家往各地卖地瓜，走南闯北的养活自己。因为嘴巧，他娶了临村最漂亮的女孩，这让他歪着头，傻笑了好多天。
　　 二歪舅在外公这里得到了缺失已久的父爱，他最终决定跟着外公留在了东北。从我记事起，就很喜欢二歪舅。开始是因为他长像比较奇特，后来是因为他会一整天给我们讲天南海北的故事，而且他能听懂不少方言，学起来也惟妙惟肖。他的故事让我对外面的世界无限向往，现在想起来，我是如此的热爱旅游。第一要感谢每年和母亲去沈阳探亲；第二就是受到了二歪舅的影响，听着他讲的，带有地方特色的故事，深深地抓住了我的心。外公重男轻女，这让二歪舅变得有些骄傲了，因为外公想百年时，让二歪舅给他“摔盆”。那时候，给老人“摔盆”就意味着老人认了亲，他可以继承老人的家产。外婆一直反对外公的做法，但是，看着外公身体一直强健，也没有深说。
　　 二歪舅来老屋的时候多了，我和哥哥都很粘他，他一进门没说上两句话，就被哥哥拽进房厅，我也搬着小板凳坐在他的身边。那时候我就知道南方的女人吵架像两只鸟，声音不停，但是吵上一天也没有结果。还知道，我们城市近郊的山外面还是山，可是南方的山外面却是海。现在想起来，二歪舅学的海鸥的鸣叫声还真的是很逼真。
　　 每年，外公生日，二歪舅都是“主角”，陪着远亲近邻们一直喝到飘飘欲仙的状态，当然，更多的时候是跑到院子里去呕吐。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二歪舅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了。在我记忆里，外公外婆很少吵架，但是那年外公生日后的第二天，两个人吵得很凶。我躲在屋角，偷偷地看着，很少言语的外婆指着外公嘴唇都在抖：“你说，老赵，你为什么把道外的房子给二歪！小珍家一大家子人，女婿转业了，他们去哪住？那是咱们给洪儿留的房子。就你信，二歪嘴甜，哄你高兴，平时你给他物件，我虽然生气也没拦你。可是，这次不行！”外婆边说，眼泪也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我，我不是想老了让他帮我摔盆嘛。给他一处房子，以后你们消停。”外公声音不高，使劲儿地吸了几口焊烟，咳，咳，咳地咳嗽起来。
　　 “娘，别气了。给了就给了吧，都是身外物。以后，我们一直在一起生活。”母亲赶紧劝着，抬手帮着外公捶着背。
　　 “小珍啊！娘担心你们娘仨受气，你爹老糊涂了。人死烟灭，他就为了找个人摔盆，就把给你们准备的房子送给二歪了。这，他再要这个房子，咋办？”外婆哭得更汹了，坐在坑边上拿着身上的围裙擦着眼泪。
　　 “瞧你说的，头发长见识短，二歪他心里明白，不会再要的，我清楚着呢。咳，咳……我心里装着小珍一家人呢，以后把这间老宅留给他们住。”外公说着，抬头看着母亲，他唯一的孩子。
　　 “爹，娘。别吵了，我跟孩子住哪都一样，给就给了吧。”母亲好言劝着，正好邻居杨奶奶来取外婆帮她纳的鞋底，也跟着一起劝着，说外公老糊涂了。一场争吵在外公的沉默中结束了，我那年六岁。第二年，新年刚过，外公就病倒了。“肺癌”，一个可怕的疾病夺走了外公的生命，从确诊到去世只有二十二天的时间。
　　 二歪舅是跑进外公老宅的大门的，一进门就哭天抢地说着：“我的叔啊，你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呢！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送终的。”夸张的声音让周围的人都为之动容。紧接着，他招呼着白事先生，忙里忙外的。父亲是军人，一身戎装不好去管这些事情，母亲也就全权委托给了二歪舅了。
　　 忙碌了两天，母亲也哭了两天，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第二天起棂入土了。送走了一波又一波的客人，母亲疲惫地靠在床头，外婆也两眼失神地望着窗外。
　　 “婶子，妹子，不知道我叔有没有说？”二歪舅突然说话了。
　　 “说是什么？爹走得急，什么也没说?”母亲声音沙哑，她轻抚着头。
　　 “我就说吧，让叔叔跟你们说清楚的，他还是忘了。哎……”二歪舅摇着头，捶着胸，撇嘴哭起来。
　　 “二歪呀，知道你和你叔有感情，他也一直把你当儿子看待，你别太伤心了。”外婆轻声劝着他。
　　 “婶子，你不知道呀！叔叔一直拿我当亲生儿子，我这心里难过得紧。”二歪舅用手擦干眼泪，看了外婆和母亲一眼，接着说道：“婶子，咱老家有个说道儿，不知道你知道吗？”
　　 外婆抬起头，看着二歪舅。“二歪，有话你就直接说吧。我老太婆，没什么文化。”外婆的语气变得多了几分坚定，父亲的目光看向母亲，母亲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婶子，叔叔答应我的，我给他‘摔盆’他把老宅留给我的。”二歪舅迎着外婆的目光说道。
　　 “二歪，你也太贪了吧。你哄着你叔，要走了他给洪儿买的房子，现在又想要老宅？只要我在，你别想。”外婆一改往日的慈祥，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坚强。
　　 “婶子，我说你只不过是个续弦。这在老家是没资格说话的，我当着妹子的面让你三分。你可以把老家的邻居们叫来，我二歪没说慌，我摔了盆，就有权继承家产。况且，妹夫在部队，条件好，妹子可以随军。你以后还得跟着我过呢。”二歪舅也不示弱，马上就接起了话。
　　 看着坐在一旁的父亲攥起了拳头，紧皱眉头。外婆赶紧说道：“珍，你去喊你刘婶子和杨婶子来一趟。”
　　 屋里变得沉静，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二歪舅，歪着头，吊个二郎腿，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我躲进了外婆的怀里，哥哥拉着父亲的手，也很吃惊地看着二歪舅。一会儿的功夫，母亲带着刘奶奶和杨奶奶进了屋。
　　 “她刘婶、杨婶，请你们来做个见证，我虽然没有文化，但是知道一个理。我相信我家老头子也是希望小珍一家继续生活在这里的，明天老赵就真的走了，我决定不用二歪摔盆了。”
　　 “老赵嫂子，你就是用他，他也不能占老赵的老宅啊！还有小珍和你，一大家子的人呢！”杨奶奶先开口说话了，她是跟着外公一起来东北的老乡。
　　 “杨婶，话可不是你这么说的。俺叔答应了，我给他送终，老宅给我们家住的。”二歪舅不满意杨奶奶的话，马上反驳着。
　　 “哎呦，好你个二歪呀！你叔还没冷透，你这是来抢房子了！我可知道，你叔可刚给你一处房子。”杨奶奶性格泼辣，直接冲着二歪舅喊道。
　　 “杨婶，你也知道老家的规矩，如果叔认我当儿子，家产理应是我的，我不用抢的。”二歪舅一句话，杨奶奶瞪着他，却没有了下话。
　　 “他杨婶，二歪，你们别争执，我说一句。二歪，他还是你叔吧？”外婆指着在大门口停放着的外公的尸身。
　　 “当，当然是俺叔。”二歪舅的声音有点低。
　　 “那好，你叔没让你叫爹，说明你还是他侄子。这个家，我和小珍说了算。明天，你叔起棂，不用你摔盆了。”外婆的声音很坚定，可我知道，她抱着我的双手在颤抖。
　　 “婶子，话说了你别后悔。老家有说道，女婿是不能摔盆送终的，我叔会不得超生。”二歪舅说话的声音有点狠绝。
　　 父亲再次攥紧了拳头，母亲拦着他，外婆赶紧又开口了：“二歪，你走吧。我真的不用你，更不会后悔。”
　　 二歪舅甩门出去的刹那，母亲再也忍不住，扑在外公的尸身上，大哭。我也跟着母亲一起哭，一直到哭累了，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朦朦亮，母亲就给我和哥哥穿好了衣服，扎上孝带。在白事先生的一句大喊声中：“跪！”母亲拽着我跪在了一侧，外婆领着九岁的哥哥跪在了棺木前，在先生的“起”字刚落，外婆搬着哥哥的手，高高地举起，重重地落下……盆，摔得粉碎，扬起了一些燃尽的纸屑随风飞起，后面跪着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的二歪舅。母亲抱着我登上了车，后面传来外婆的痛哭声……
　　 再次见到二歪舅是三天圆坟的时候，他不停地哭诉着这些年为外公出的力。外婆无奈地看着他，问他有什么要求？二歪舅说，大平表哥定了亲事，没有钱买家俱。“你是想要后院里的板材吗？二歪？”
　　 “婶子，你也知道，我六个孩子，没有闲钱给大平买家俱。再说，大平是叔叔的长孙。”
　　 “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你叔只有洪儿一个亲孙子，你知道的，洪儿盆也摔了。年岁虽小，却是这里的主人了。不过，这件事情，我做主了，你找车拉走吧。”二歪舅高兴地答应着，跑了出去。
　　 “娘，那是爹留给你的……”
　　 “我知道，是寿材板。不过，现在都主张火葬了，娘百年以后也赶一回，不用那棺材板了。”外婆拍着母亲的手，安慰着母亲。
　　 母亲含着泪看着二歪舅拉走了那些木板，从此，二歪舅很少来老宅，逢年过节都是二平哥拎着礼物来看看。外婆八十一岁弥留之际，偶尔会叨念二歪舅。母亲通过几个远房的表亲找到了他，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二歪舅。略显肥胖的身体，依旧歪着脖子，不过已经满头华发了，笑容很是勉强。那一年，二歪舅六十五岁了。
　　 见到了二平哥，我不自觉地沉进了远去的时光中。“二平哥，二歪舅还好吧？”拉回思绪的我再次问道。
　　 “哎，十年，十年前就去世了。你舅妈先病了，一直卧床，他伺候着，却先走了。心脏卒死，我们赶过去，已，已经是第三天了。娘爬到客厅的电话前，用了三天的时间。因为我们每家生的都是女孩子，他生气，不跟我们亲近，也不让孩子们去。你舅妈随后也去了，没，都没享啥福。”二平哥的语气越来越低，他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转身跑了出去。二嫂脑瘤术后，一直不会说话，不能走路，全靠药物生存着……
　　 父亲出院那天，我悄悄地放在二嫂枕下一千元钱，转身看着在洗漱间忙碌的二平哥，忽然间觉得，那句“再见”，含在嘴里却没有说出口……
　　 生活一直是在一边怀念着，一边继续着。偶尔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望着天空的星光，脑海里会浮现出无数个熟悉的面庞，外公、外婆、母亲，叔叔，还有那个让我喜欢又让我恨过的二歪舅，他们虽然都已经远离了我，但却一直根埋在我的记忆里，藏在岁月的河流中，无法泅渡。那河流的声音，在我的心底漾起无数个思念的涟漪，那是一种遗落在岁月深处的记忆，声声不息，永难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