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故乡,你可记得原来的模样(散文)
(一)
三十年前,外出求学的我,走出那座巍峨的大山,走出那片葱茏的原野,离开了我魂牵梦绕的故乡。
告别亲人,远赴他乡,我却从来不敢把她遗忘。魂梦中无数次踏上归程,魂梦里又多少回把她深情凝望。那一片湛蓝的天,那一方充满希望的黄土地啊,始终萦绕在赤子的心房。
汾水贯穿南北,黄沙弥漫的苍茫黄土高原上,我的故乡是崇山峻岭间的一带丘陵地区。典型的大陆性季风气候致使故乡冬冷夏热、四季分明。在这里,山高接天,沟壑遍布,一条奔腾不息的象峪河水自东向西把故乡一劈两半,形成了山水相间自成体系的地貌特征。
我的祖辈是从何时在这里耕耘收获、世代繁衍的,已经无从考证。然而,就是这一方山水,朝迎旭日,夜送晚霞,却是濡养了一代又一代勤劳憨厚的乡民。
(二)
梦中的故乡,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故乡。那时的故乡山明水秀、阡陌纵横,好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故乡的东面,是一带高峻的山岭。沿着地壳运动造成的山谷一路向东,南北两梁及东山上,苍松翠柏,郁郁葱葱。其间,夹杂着人民公社统一规划管理的桃、杏、苹果、梨等经济林带。在水果林中,最为繁盛的当属枣树林。故乡的枣树有壶瓶枣、牙枣、蜜枣等多个品种,每年农历四月,漫山遍野盛开的一丛丛、一簇簇枣花,万朵竞秀,如云似霞,装点着故乡的山水有如一幅巨型图画。宋人有诗云:“香落衣巾靡靡中,花垂碧涧不流冬。”我想,用这两句诗来描绘故乡的枣花应当是最恰当不过了。枣花没有桃杏花艳丽,也没有如雪的梨花张扬,花型很小,仅有绿豆粒那么大;花色也是单调得很,只有浅黄或深黄两种颜色。但,枣花香味淡雅而悠长,三五里之遥就可嗅到一股淡淡的甜香。这香味,常常惹得蜂儿结队而来,嗡嗡嘤嘤地在一束束花丛间辛勤劳作,酿造出香甜的枣花蜜来。据生产队的蜂农讲,枣花蜜呈琥珀色,蜜汁透明,质地粘稠,气味浓郁,甜腻可口,具有补中益气、养血安神、护脾养胃、解毒润肺等多种功效,可谓蜜中珍品。
故乡的秋天是瓜果飘香的季节。单说那一颗颗枣子,未至中秋却已调皮地涨红了脸,熙熙攘攘扎堆聚在一起,压弯了枝桠,也逗乐了生产队的果农。随手摘下一颗,送到嘴里,然后用牙齿轻轻一嗑,那酥脆的果实瞬间爆裂,甜蜜的滋味也随之氤氲开来,在唇齿间辗转回旋,不断刺激着人们的味蕾,让人不由得想多摘几颗尝尝,以遏制早已潜溢的唾津。
故乡的瓜果年年都会招来一批又一批嘴馋的捣蛋鬼。无论桃杏成熟,还是枣子变红,一帮刚刚学会骑自行车的小伙伴就会骑了又笨又重的老式飞鸽牌或永久牌自行车,穿行于青山绿水间,去偷吃生产队的瓜果。然而,那时个头还小,双腿也短,屁股尚够不着车座,只能左脚先踏上车子左边的脚蹬子后,把右腿从自行车大梁下穿过去,然后用右脚踏住右边的脚蹬子骑行。这种骑法,乡下人称之为“掏着骑”。一群小伙伴往往借了星期天学堂放假的机会,清晨早早起床,偷偷相约去邻村的果园偷枣子吃。大伙一路上嘻嘻哈哈吵闹着、欢笑着,常常引得栖息于树丛中的雀儿不安分起来,扑啦啦飞离树枝,四散逃去。
故乡岁岁飘香的瓜果,缤纷了童年的梦,也温暖了匆匆流逝的时光。而如果穿门过户,经过那条悠长的小巷,从山崖边的羊肠小路一直下到故乡的大田里,则是另一片快乐的天堂。
不消说大田里的百亩高粱、千重麦浪,也不表生产队菜地里满挂的紫皮茄子、红彤彤的西红柿与绿油油的黄瓜,单说那昼夜流淌的象峪河水,以及纵横连贯的灌溉水渠,就能给童年的伙伴们带来无尽的欢乐。
儿时的象峪河日夜静静地流淌着,滋润了故乡的肥沃土地,也滋养了故乡数百户人家。二三十米宽的河床上遍布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如果从中细细寻找,定可以找到各种玲珑漂亮的石子。夏季的象峪河水清澈见底,水草绿油油地在水底招摇,呵护着一群群小鱼儿欢快地在其间游荡。呱呱乱叫的青蛙于水洼处产下一串串黑色的卵,用不了几日就可以生出一大堆黑不溜秋大脑袋细尾巴的小蝌蚪。
小伙伴们在河道拐弯处筑起一道大坝,蓄起一汪清水,就可以在里面练习“狗刨”,洗去夏日一身的臭汗。若是渴了,河道两岸的细沙间常有泉水汩汩冒出,撅着屁股跪在泉水边,深埋下头,把脸庞紧紧贴在潮湿的细沙上,用嘴轻轻啜吸,甘甜的泉水就能哧溜一声喝到嘴里。那一丝甜润,那一道清凉,即便多少年过去也让人难以淡忘。
冬季的象峪河结满厚厚的冰,也就成了滑冰的“游乐场”。宽阔的河道亮如明镜,远远望去,只把冬日的暖阳辉映成了明晃晃的万道霞光。冰面上,滑冰车来来往往,一辆接着一辆,有风驰电掣顺流而下的,也有不小心撞在一起的,欢声笑语同样喧闹了静谧的田野,晕染了寒冷的冬日时光。
哪怕临到晚春季节,细细地用铁镐深刨开两岸边潮湿的任何一个地方,依然可以挖到晶莹剔透的冰块。用水桶装了,带回家里,捧在手心,嘎嘣嘎嘣咬着,依旧能享受到吃冰块带来的那份惬意与冰凉。
生产队的灌溉渠四通八达,就像一张纵横交错的大网,覆盖了那片葱绿的原野,也哺育庄稼年年都能有一个好收成。主干渠一侧,排着一溜儿老式水车。每当需要灌溉庄稼的时候,生产队长就会打开挂在电线杆上的木匣子,合上带动水车的电闸。随着水车一阵颤动,清亮亮的井水就会从黑色的软管喷涌而出。那一声声“哗啦哗啦”的声响,是水车异口同声的合唱,唱出了社员们企盼丰收的憧憬,也唱出了小伙伴们对未来美好生活的热望。
从北向南,一条水泥铺成的高架灌溉渠横跨于象峪河的南北两岸,这是生产队农田水利建设中的一项工程,可以将河北主干渠的井水直接运送到了河南面需要浇灌的地方。高架渠距离河面三四十米,也有四五十米长。小伙伴们调皮,从河北岸去到河南岸,不走两车道宽的一道四眼古大桥,偏偏要在这里练习练习自己的胆量。大伙儿一个接一个,张开双臂,保持平衡,两脚一步一步相互交错,小心翼翼行走在二十多公分宽的渠沿上。清风吹来,那感觉就如鸟儿在浩瀚的晴空里展翅翱翔。有行至半路胆怯的伙伴,“叽哩哇啦”惊叫着,合上眼睛再不敢看高架渠下面流动的河水,只能无奈地爬着前行,直引得大伙哄堂大笑起来。
夕阳西下,在大田里跑得累了,小伙伴相跟着坐在水渠沿上,纷纷把赤脚伸进渠里,看那清凉的渠水经过腿脚时激起一朵朵清浅的浪花。远处的山坡上,稀稀疏疏散落着各家的院落与平房。暮霭中,屋顶的烟囱渐次冒起一股股炊烟,召唤着伙伴们也就该各回各家了。
童年是金色的,小伙伴们在广袤的原野中奔跑着也就渐渐长大成人了。他们接过父辈手中的锄头和镰刀,开始用自己的青春开辟这一代人的火红梦想。而我,在十七岁头上,也告别父母,告别故乡,踏上了外出求学与工作的人生之路。在他乡度过的日日夜夜,我怀念着故土,怀念着父母,怀念着儿时的伙伴,永远难以割舍那个令人心醉的地方。
(三)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三十年的时光足以沧海桑田,足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改革开放以来,市场经济浪潮翻滚,一浪高过一浪,而我的故乡也犹如一叶扁舟,在这滔天的巨浪中,颠簸着、挣扎着,似乎已经迷失了来时的方向。
上世纪八十年初,农村开始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宣告农业合作社彻底解散,生产队的土地和财产也纷纷划归到了个人名下。多少年习惯于互助合作、统一指挥的父辈们也曾不理解国家政策的变化,他们迷惘过、抱怨过,然而,随之而来的极大自由,却是激起了年轻一代发财的渴望。没过多久,逢年过节,无论大人孩子见面,“恭喜发财”的祝福语终堂而皇之地挂到了人们的口头嘴上。
乡民们一开始也就小打小闹,一心筹划着耕好自家的那几亩地,种好自家的那几亩田。在他们眼中看来,“万元户”的名头,终归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望。“胆子更大一些,步子更快一些”,电视里、广播里,国家的号召叫得山响。国家政策总该没有什么错吧,错的恐怕只是乡民畏头畏尾,不能大刀阔斧跟上时代前进的步伐。
对呀,树木砍倒就能卖钱,也能起屋盖房当做房梁。乡民们终于开了窍,偷偷扛起斧头,拿起锯子,浩浩荡荡闯进山林,那些高大的松柏几年间就被砍伐了个精光。郁郁苍苍的南北两梁终变成了一座座秃山,剩下的一个个树墩与零零星星的灌木丛,远远望去,就像癞痢头上留下的一片片疮疤。
生产队多年经营的果林倒是分到了个人名下,可是果树的生产周期毕竟有点长,在一些地方,人们学会了砍掉来钱慢的果树,开始大面积发展来钱更快的蔬菜大棚。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红红绿绿的钞票总能激发人们心里无底洞般的欲望,那欲望就像瘟疫一样飞速在故乡的山水间传播。
象峪河水终于断流了,那是因为上游的村庄为了开发旅游资源,筑起了一座大坝,把象峪河当成了能够帮助他们发财的“奶娘”。象峪河就像一条长长的枯毙的干鱼尸体,没有了涓涓流水,没有了丰美的水草,更没有了畅游的鱼群与醉人的蛙鸣。遍布鹅卵石的河床裸露着,形如挤干了乳汁的一位悲哀的母亲,默默袒露着自己干枯的胸膛。河道里偶尔也会有一些物件,不是扔着破铜烂铁,就是堆满了发着恶臭的垃圾——儿时的象峪河至此已经彻底“死亡”。
田野依旧还是那片田野,只是一溜儿水井早已枯竭,老式水车也卖到了废品收购站。纵横交错的灌溉渠大多被铲平后,上面零星长着一些庄稼。更可怕的是,水位线直线下降。原来二三十米就能挖到水,而今上百米的深井,也未必能找到水源。没有水灌溉的土地干裂着,犹如老头、老太太的额头与脸,不再滋润,也没有了生机与希望。青壮年可不愿意像祖辈人一样把自己的一生捆绑在这片土地上,他们结队走出大山,东赴河北、北京,南下上海、广东,外出打工照样也能换来“白晃晃的银洋”。至于自家的土地,交给留守的老弱病残打理去吧,能种就种,不愿耕种,荒着倒也无妨。
一年一年过去了,故乡的天不再蓝,故乡的水不再绿,她的舞台上每天都在上演着一幕幕不同的悲喜剧,而故事中的主人公,一阵锣鼓过后也会一个个穿红戴绿、粉墨登场……
故乡啊,恐怕早已忘记了自己昨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