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只为心中那份坚守(散文)
【一】
那天在父亲屋的端头见到堂姐时,天飘着蒙蒙细雨。父亲有太多的话被压缩在心里,每次我回乡下,他的话闸子虽开了一个小口,如同高速公路上一辆奔驰的刹车失灵的汽车,怎么也刹不住,任其狂奔下去。看着这天这雨,我的心也变得格外压抑和沉闷。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堂姐,是堂姐出嫁已六个年头了。我着实吃了一惊,不相信自己的的眼睛,这就是我的堂姐青蓝?眼前的堂姐不经意间给了我一次人生哲学的灵感,命运与美貌无关。不到四十的堂姐,看上去快五十了,岁月的作弄,让她那张曾经清秀的脸失去了应有的女人光泽。堂姐衣着朴素,淡青色的衬衣已显发白,看上去有点大不合身,原本苗条的身体更显单薄。我欣然与堂姐打招呼,堂姐一脸漠然,淡淡地应了一声。孩时的那么份情感,让我有很多的话想问堂姐,却像腾腾热汽遇到冰山,立马凝结成冰,只好打住,要问的话在心里被冻结了。
打开记忆之门,寻找当初的堂姐那俊俏的摸样。那时的堂姐清秀高挑,算得上标致的女人,多少年轻小伙子排队要死要活地拼了命地追求,堂姐心气高楞没看上,一直“圣”着。可谁知命运给堂姐开了玩笑,使堂姐的人生轨迹猛然拐了个大弯,让堂姐措手不及。
堂姐是二伯的女儿,上面有三个哥,大哥早已结婚生子,二哥虽高中毕业,那时算有文化之人,可迟迟找不到对象。也许是姻缘打了盹一直没醒来,这可愁坏了二伯二婶,四处托人做媒介绍,就是不成。眼看时光稍纵即逝,二哥脸上从“不毛之地”变成“杂草丛生”,连两腮都被“杂草”侵占,害得二哥整天照镜除“草”。不知是谁给目不识丁的二伯二婶出了如此高深的阴谋,要不请教了“狗头军师”,以致我不得不佩服阴谋之阴,相信司马懿再世。
二伯二婶将堂姐嫁到离我们村十里远的地方,事出突然,完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可能连“媒妁之言”都省略了。堂姐见过那男的,小眼睛,个子不高,猥猥琐琐,一看就不中意。二伯逼迫堂姐说狠话:“若不同意,就断了父女关系。”堂姐很烈性,寻死觅活,一哭二闹三上吊,再不吃不喝,眼睛哭得红肿,哭成了熊猫眼,什么招数在铁了心的二伯面前,均被齐刷刷地挡落一地。二婶看不过去,发着悲声求女儿,“看在二哥的份上就认命吧,男方已答应给你二哥介绍对象。跟谁都是过日子,只要男的对你好就行。”因为作为交换条件,男方务必给二哥介绍对象,要成则两家都成。平时二哥最关心这个妹妹,与妹妹感情最好,二哥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痛苦地沉默着。
泪流干了就不流了,心死了就不伤心了。堂姐整天木木的失魂落魄的模样,出嫁那天,堂姐像木偶一般任人化妆摆布,全无知觉似的。村里兴哭嫁,二婶哭得一塌糊涂,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轰轰烈烈,二婶是真哭。其他婶婶们还有媒婆要堂姐哭几声挤几泪,做做样子,可堂姐面无表情,就是不哭,不哭反傻笑,这让二婶哭得更是惊天动地,十分悲怆。大清早堂姐随接亲的人走了,当走出村子时,堂姐忽然猛哭了两声,太突兀,把接亲的人都吓着了,还以为堂姐中了邪,两声过后又嘎然而止,恢复了平静,像没哭过一样。后来听人说起此场景,我虽没亲见,但替堂姐不平,凭啥牺牲自己的幸福,成全堂哥的婚姻,有本事自己找婆娘去!
【二】
进入婆家伊始,堂姐仍显刚烈本性,每晚和衣而睡,不让姐夫近身,更不用说圆房。饥而见食不能吃,渴而见水不能喝,当湿柴烤成干柴、恶狼熬得眼睛发绿之时,姐夫“忍无可忍”怒不可遏,动手打了堂姐,堂姐身上亲一块紫一块,犹如画家笔下的杰作。在命运面前,当抗争无效后,只得屈从,就得认命,对一个弱女子来说,不认命又能怎样呢?堂姐幡然醒悟,此后,与其说堂姐顺从了姐夫,不如说顺从了命运,踏踏实实地过起了日子。
堂姐一改萎靡和颓废,走出人生雾霾,主动下厨下地,公婆看在眼里喜在眉梢,也对堂姐疼爱有加,十分关心,常盼望儿媳的腹部快点隆起,生个一男半女,好给他们传种接代。有耕耘就有收获,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小孩呱呱坠地,一看却不是带把的,婆婆公公姐夫不免失望,乃至失落,心中有一丝不快,并未显山露水,好在还能生第二胎。等待总是漫长的,三个月后,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喜胎暗结。为确保第二胎是个男孩,他们一家予以高度重视,并做足了准备,请人算命看八字,那独眼嘴里没几颗牙齿说话漏风的八字先生装模作样,把有喜时间掐指一算,口里嘀嘀咕咕,忽而蹙眉忽而舒展,终于由悲转喜,拍着胸脯担保第二胎是男孩,否则他的名字倒着写,砸了自己的招牌,从此隐退八字江湖。这让一家人把心放在肚子里,总美滋滋地等着抱孙子抱儿子。似乎生男孩八字先生功不可没,为此多要了一张红票子,对于即将有个男孩,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怀孕,是权利也是义务,有喜有忧,由于全家太期盼太重视,堂姐心里压力山大,多少次在心里暗暗祈祷,求上天保佑生个男娃。公公婆婆姐夫看着堂姐日益凸起的肚子,外形像个大大的土豆,按农村的说法准是个男孩,全家人因此脸上荡漾着笑容。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好好的天下起雨来,已是深秋,感到阵阵的寒意,天凉了。因是二胎,没有第一次撕心裂肺的哀号,生产很顺利。谁知小孩生得太快,忘了带把,一家人期盼的心兴奋的心顿时失望,顿时一落千丈,似乎突遇寒流打了霜结了冰。堂姐当得知是个女孩时,恨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欲哭无泪,心情降到了冰点,觉得对不起公公婆婆还有姐夫。
堂姐坐月子期间,婆婆不冷不热地侍候了三天,说话夹枪带棒,抱着二妞含沙射影、冷嘲热讽,“该有的没有,该来的没来!我们王家就这么命苦啊!”堂姐听了,句句如针扎似的钻心地疼,欲说无语,欲哭无泪,唯有暗自长叹。第四天婆婆没来,借口地里忙下地去了,堂姐只得忍痛起床给二妞洗澡穿衣,自己下厨做房,站久了,全身乏力冒虚汗,头晕眼花,几次差点栽倒在地。别人坐月子,老母鸡、鸡蛋、鱼及排骨汤等应有尽有,吃得月婆反胃,这些做汤既有营养又下奶。可堂姐难得见上一次,奶水少,二妞没奶吃,常放开喉咙哭,哭得旁人听了无不心酸。姐夫漠不关心,没个好脸色,整天闷着个头,不时冲堂姐嘟嘟哝哝发牢骚。面对这一切,堂姐郁郁寡欢,也无可奈何,只得忍着,闷在心里,久了失眠头疼随之而来。
传种接代在农村那是头等大事,事关重大,召开家庭会议,一致同意再生第三胎,必须生个男孩。好像在海上挣扎的人忽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又有了希望,全家把希望寄托在第三胎上,寄托在堂姐身上,孤注一掷。可是生第三胎是违反计划生育法,属超生,不能明目张胆地进行。为了顺利完成延续香火的艰巨任务,他们谙熟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找了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在屋后头邻居家的无人居住的空房子里。空房外面原样未动,造成无人居住的假象。那是个月黑的深夜,村里死一般地寂静,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钻进空房子里,堂姐在里头一呆就九个多月,吃喝拉撒全在里头,期间从未出来过,好像在世界上消失一样。对外宣扬堂姐夫与堂姐去广东打工去了,描述得煞有介事。
空房里就一床一凳,两个碗,一大一小,一双筷子。堂姐坐累了在房间里蹑手蹑脚地走走,再就昏天暗地地睡,睡疼了站起来发呆,想以前的事想心事,像放电影似的,不免黯然神伤。一切动作要轻之又轻,不得弄出丁点声响,否则引起旁人怀疑。白天阳光能漫射进房间,有点光亮,可到了晚上屋内绝对不能点灯,黑魆魆的鬼魅一般,漫漫长夜如掉进无底的黑暗深渊。这比蹲牢房还痛苦,蹲牢房每天还有放风的时间,看看高墙上的天空,透透气,说说话。每天后半夜才由婆婆送进吃的,一天一次,其余两顿冷饭冷菜,难以下咽。由于活动量少,堂姐全身有些浮肿,看起来丰腴了许多,脸、手和脚白得像刚从地里拔出的白萝卜,一点血色都没有,怪吓人的。
那时计划生育搞得非常严,一人躲生育九族受牵连,甚至揭瓦拆房搬东西。搞计划生育的三天两头来,堂姐家、公婆家被罚得家徒四壁,逮不住堂姐也无可奈何。有次他们组织一班人马去了二伯家兴师问罪,以为堂姐躲进娘家,要二伯家交人。二伯家四个儿子也不是吃素的,见外村人狐假虎威,带着村里年轻人与他们对着干,差点发生火拼。那些人见势不妙,象征性拿了几样东西草草收场,灰溜溜地撤了。
只有经过苦难的人才真正领悟幸福的含义,只有经过十月怀胎的女人才真正体会“母亲”的伟大。命运并不因你多舛而眷顾于你,堂姐第经过久等苦熬之后又生个女孩,似乎一切努力都付之东流,一切希望都成了泡影。自从三妞出生后,婆婆就没来看过堂姐,公公气得大病一场,姐夫一气之下又去了广东,发誓不再回来。堂姐成了弃儿,没人照顾没人心疼,三妞成了多余的人,不该来到这个世上,给家里带来痛苦和绝望,但毕竟是自己的女儿,是妈妈身上掉的肉,别人都不爱,妈妈不能不爱。
【三】
堂姐总有意无意往门前不远处的公路上眺望,希望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若有像姐夫模样的人在路上走着,等那人走近看清楚了确认不是才轻轻叹口气万般失落地转身进到屋里。一晃四年了,大妞上一年级了,姐夫自从四年前三妞出生后赌气去了广东,一直没有回家,每年往家打两三次电话,寄少得可怜的钱。
生活的重担压在堂姐一人柔弱的肩上。地里,总是一人孤单的身影,不管刮风下雨,一直忙碌着。一家几人一上午翻完的地,堂姐一人要翻一两天;几人一天播完的种,堂姐一人要忙三四天;几人一次收割的黄豆或苞谷,堂姐一人要做好几天。累了,站起来直直腰,擦擦汗,昂头看看日头,日头真毒,晒在人身上,火辣辣的疼。别人家的女人象征性地干活,从不挑担回家,而堂姐却一肩一肩往家挑;别人家女人有老公疼,堂姐自己疼自己。堂姐一锄一锄地翻地,一粒一粒地播种,一颗一颗地收割,一担一担地挑,汗一大颗一大颗往下掉,叭哒叭哒滴进地里,泪水哗哗流进心里……
插秧和收割稻谷,别家请人承包,两三天就全部完工。堂姐请不起人做,插秧时,只能自己一蔸一蔸、一块田一块田去完成,天不亮就下田,披星戴月回家。收割时,与人换工,先给别人做,别人有空了再给她做。往往别人家谷晒干入了仓,堂姐的谷还在田耷拉着。夏天的天气说变就变。而堂姐顾此失彼,忙了外头顾不了家里,有次在田里收割,晒谷坪上晒了谷子,雨说来就来。当堂姐赶到家时,淋成了落汤鸡,看着被雨冲得七零八落的谷子,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真是祸不单行,二妞因顽皮被雨淋了个透心凉,晚上严重高烧,面部潮红,胡言乱语,堂姐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村里好心的邻居帮忙下,是堂弟开着自己的拖拉机将二妞抱上车,向镇上疾行而去,幸好送医及时,二妞得到及时救治,才转危为安。
身体上的劳累算不了什么,慢慢地都挺过去,但心灵上精神上的煎熬使人心力交瘁,疲惫不堪。一年、两年……五年过去了,姐夫没有回过家,电话从每年两三次减至一次,到了第五年一次电话都没有,如同雨后地上的水蒸发了一样。堂姐着急害怕,担心姐夫出什么事,求人去东莞寻找,寻找的人回话说,找什么找,他好像在东莞一工地见过他,同一个女人在一起逍遥快活。堂姐听了,愣在那儿一言不发,失魂落魄的样子。于是村里风言风语冷嘲热讽汹涌而至,堂姐在人前表面坚强、若无其事,暗夜里却独自一人伤心流泪、彻夜难眠,经常头疼欲裂。她不知道活着有什么奔头?何时是个尽头?要不是看去三个闺女的份上,要不是看在婆婆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的份上,堂姐真想离开这个世界,去一个没有忧愁没有痛苦的极乐世界。
年初公公病重,堂姐、婆婆及姐夫的姐三人轮流服侍,常言道,久病床前无孝子,可堂姐无怨无悔尽心尽力地伺候病人,就是铁石心肠会为之动容,让公公婆婆很感动,更多的是歉疚,为他们自己先前的冷落和无情的儿子歉疚。但公公还是抵不住病痛的折磨,离开了人世。在灵前,堂姐哭得那么悲怆,为公公辛劳一生而哭,为姐夫在父亲离开人世而没回家尽孝而哭,也为自己的命运和悲戚而哭。是啊,堂姐这么多年来再苦再累一直坚持下来,看似坚强,没有好好哭过。哭吧,好好痛哭一场,哭也是情感的一种发泄,哭了心里会好受些,生活还得过下去,人生还得走下去,这个家离不开堂姐。因公公的离世,婆婆过度悲伤,原本身体不好的婆婆一下子被击垮,卧病在床。作为儿媳妇,堂姐又承担起照顾婆婆的重任。
堂姐感到自己就像在海上漂泊的一条小船,随时有可能被风浪掀翻被暗礁触沉,可她仍不想放弃,要坚持走下去,直到走不动为止。许多好心人劝堂姐,“要么弃家而去,要么与姐夫离了婚,他不管你你还管他干啥?”堂姐只是淡然一笑,其实她也不知道图个啥,只知道她舍不得这个家,舍不得三个女儿,不忍心弃两位老人而不顾,总之她做不到。生活如同在悬崖绝壁上攀爬,每一步都如此艰难,一不小心就会跳进深谷。尽管如此,她感谢好心人的帮助,使她度过许多难关,尤其是堂弟,对她帮助太多太多,她知道堂弟同情她这个堂嫂,他眼神很特别,含有更多的东西,只是没有明说……
我第三次见到堂姐,是上次见到后又过三年,也就是今年前段时间,我休假在家,闲着没事去街上转转,在汽车东站偶遇堂姐。堂姐看起来显得年轻了许多,脸上有了丝丝不易察的红润,没有先前那么消瘦,稍胖了些,皮肤有点白,穿一身新衣裳,透出苗条的身材,朦胧中藏着丰姿绰约。姐夫也在,仅向我点头微笑示意一下,对我非常陌生,像局外人一样。想起堂姐的不幸,我就很鄙视姐夫,从鼻孔里嗡了一下以示对招呼地回复,就不再搭理他。见我的到来,堂姐挽住姐夫手臂的右手瞬间松开了,但我明明看到堂姐右手小臂上有块鹅蛋大的红印,那是淤青。堂姐见我注视她的手臂,赶紧将手垂下来,有意不让我看见,真是欲盖弥彰。
姐夫见我们谈得投机,就走到一个卤菜摊前边看边与老板攀谈。我趁机问堂姐一些情况,“怎么他回来了?不是失联了吗?”话一出口,突然想起堂姐不懂“失联”为何物,忙换一个词说,“不是没有联系吗?”堂姐轻描淡写地说,“混不下去了呗。”堂姐转身看了一眼姐夫,脸上略微有点愠怒,又怕姐夫听到我们说话,故意降低了声音,“这样也好,去年回来的,快一年了,现在老实了,在家呆着。”
我又好奇地问:“今天有这个闲心来逛街?”“哪有闲心送大妞来县城上学。”原来堂姐非常重视孩子的教育,为了给孩子有个好一点学习条件,准备一家人来县城租房住,做点小生意。今天除了送大妞上学外顺便找房子。刚才看到堂姐手臂上那块淤青总在我脑海里闪烁,面目狰狞,想问是怎么回事,但我欲言又止,现在堂姐生活有了很大好转,不想揭堂姐的伤疤,只好作罢。“姐夫对你怎样?”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也是我最不愿意提及的事,但还是忍不住说出口。“就那样。喜欢打牌赌钱,还不能说他,脾气大着呢!”堂姐有点不满,可又可奈何。我“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看着堂姐这幅软弱的模样,我真觉得不可理喻,姐夫如此对他,她仍死心踏地为他为这个家一直坚守着,不离不弃。不管怎样,姐夫回来了,一家人团聚了,在一起了,这比什么都重要。对堂姐来说,幸福就这么简单,这么容易知足。
赞赞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