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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塘】摘花椒(散文)
立秋后,太行山区的花椒成熟了,当地有这样的农谚:“立了秋,摘满沟,格里旮旯把椒抠。”
过去,花椒对于山沟里的人来说是一件大事情。山地土壤贫瘠,粮食产量低,细细算算,都是亏本的营生。花椒树种植在半山腰的梯田上,抗旱能力强,生命力旺盛,只要用心管理,它就报给人们以满树的红艳艳的花椒。
我们这里的花椒品质好,味道地道,它与核桃、柿子并称为“太行三珍”,一直以来名声在外。随着花椒价格的不断飙升,山里人把发展花椒树作为重要的增收渠道,娶妻生子、盖房建屋都依靠它。
每年的7——9月份属于花椒成熟期,花椒品种很多,我们那里以“大红袍”为主。大红袍产量高、味道冲,成熟的椒粒鲜红饱满,满上遍野的花椒红了,远远望去,蜿蜒不断的花椒树层层梯田,一排排花椒树上好像燃烧着红彤彤的火焰,蔚为壮观。当地百姓又送“大红袍”一个好听的名字“十里香”,当浓烈的花椒香气溢满了整个山区,一闻到这股特有的味道,不用问节气,就知道立秋了。
我们家人口多土地少,赶上风调雨顺的年份,所收获的粮食也只能勉强够吃,干旱少雨的灾荒年,粮食几近绝收。有存粮的吃存粮,没有存粮的就得花钱买粮食吃。村里没有什么副业,钱从哪里来?只有多种植花椒树,靠花椒卖点钱补给生活,这花椒就成为了我们家唯一的而且是重要的收入来源。
我们家的花椒树种植在离村里约三公里的一个深山沟里,每逢到了摘花椒的季节,全家老小齐动员,跟搬家似的。为了赶工,一般情况下都是带上水、食物、炊具,中午在地里做饭吃,什么时候摘完花椒了,什么时候回家。
小时候,我可盼望跟着大人们摘花椒了。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大人们就召呼我们起床吃饭,然后带上篮子、剪树的工具、炊具、干粮,赶着家里的老毛驴儿驮着驮子向深山走去。到了地里,父亲把驴儿驮着的驮子卸掉,选一块草肥的地儿,把驴缦了。我们一家人坐在石头上,略微喘口气,就开始投入到紧张忙碌的摘花椒中去了。
母亲首先给我找几个低枝,给我挂上篮子。我哪有心思摘花椒啊!玩儿的欲望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中。一会儿逮蚂蚱,一会儿捉蟋蟀,一会儿在堰根垒个小房子,忙得不亦乐乎。有一种飞虫叫“花媳妇”,她长着圆圆的肚子,灰色的肚皮,翅膀分两层,外层灰白的翅膀带着圆圆的黑点,内翅膀红艳艳的,长着一双红红的米粒般大小的眼睛,她性格绵顺,又没有什么毒针利牙,常被我逮来玩。看到我逮“花媳妇”,大人们就开玩笑道:“给你说个媳妇吧,看你那么喜欢花媳妇。”弄得我是脸红好一阵子。为了免于大人们的取笑,我就很少逮“花媳妇”玩了。
花椒树上有一种虫子,长着弯弓弓的长条条的身材,颜色跟花椒树的树皮一模一样,如果不细看,还以为它就是花椒树上的一根枯枝呢!我们俗称其为“椒狗”,农业技术人员称之为“大头虫”。我把它从花椒枝上揪下来用白草茎绑在两头,比赛哪一只的劲儿大哪一只的劲儿小。树上还有一种叫土蚕的虫子,喜欢吃花椒叶,我捉来几只装进用荆条编织的虫笼子里带回家,每天喂其以花椒树叶,观察其由虫到茧的变化。一个多月后,土蚕作茧自缚,茧的颜色是灰白色的,没有家蚕的蚕茧白,蚕茧个儿也小,蚕丝的品质估计不会好。
父亲的篮子里总是放着一把树剪子、一把锯子。他边摘花椒边修剪花椒树,旁枝斜杈、隐光挡风的花椒树枝条经过他或剪或修或锯,顷刻间,一颗乱哄哄的花椒树就有模有样了。他修剪花椒树节奏明快、干净利索,哪根树枝该留,哪根树枝该锯,他都不用考虑,很是胸有成竹,修树工具在他手里咔吱咔吱作响,跟玩玩具似的。有时候我会停下来玩耍,看他修剪花椒树,父亲还笑嘻嘻地给我扮个鬼脸,逗得我咯咯地笑。
父亲在摘花椒期间喜欢吹口哨儿,他的口哨儿活泼明快,一般的曲调儿都是我们当地的戏曲或歌谣,哨音响彻在山间,清脆悦耳。有时候,我也模仿父亲的样子吹两下,吹得实在不是个调,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后来我的口哨儿技艺越来越高明,基本跟父亲的相似,本家一个婶子对我母亲说:“恁家老二儿的口哨儿吹得真不赖呢,有时候我还分不出来是谁在吹,竖起耳朵细致听听,他们爷俩还是有区别的,老二的节奏慢点,他爹的节奏要快!”也许吧,我父亲是个豁达乐观的人,办事雷厉风行,从其吹口哨儿的节奏中便能听其一斑。
我们家的花椒树梯田跟村里几户人家相邻,每年摘花椒的时候,都能碰见面。上面是本家三叔的花椒树梯田,下面是礼花小姨家的花椒树梯田,本家三叔和礼花小姨都是老戏迷。晚上下工的时候,三叔就放开嗓子吼一段我们当地的戏曲“小落子”,礼花小姨走在山间的小路上,也哼哼唧唧地唱个不停。我最喜欢听礼花小姨的唱腔,婉转优美的嗓音中透露着甜蜜,不像三叔的唱腔,如雷贯耳,震着耳膜直颤抖,我跟我娘说:“三叔的唱像驴叫。”娘说:“恁三叔和恁礼花小姨都是过去村里剧团的台柱子呢!三叔唱小生,小姨唱青衣,农闲的时候村里剧团到别村去演出,他俩经常得到观众的热烈掌声呢!”
本家二爷上过几年私塾,在我们村里算是个文化人儿,记得他经常站在梯田堰边儿,边摘花椒边给大家讲故事,什么《薛刚反唐》啦、什么《薛平贵征西》啦,都是精彩的故事,我特别爱听。二爷讲故事的时候,山坳间回荡着二爷抑扬顿挫的说书声。二爷长得人高马大,口才极好,又会渲染,大家都爱听,听完故事后,我们摘花椒的劲头就更足了。
中午了,各家各户在梯田里支起锅,生火做饭。饭做好了,大家就凑一起吃。有的说你尝尝俺家的油饼,有的说你尝尝俺家的馍馍,还没等对方表态呢,“嗖”的一声大饼就飘了过来了,然后对方又“呼”的一声扔过去了一个大白面馍馍。吃饭的过程,就是各家饭食的交换过程,一个中午能吃到好几样儿的饭,比村里结婚宴席的“三道饭”还丰盛呢!吃完饭后,有的就坐在阴凉地儿歇息歇息,有的继续赶着摘花椒。饭后的山沟除了知了的噪叫声,一切归于了静寂。我们这些小孩子们也玩儿困了,躺在大石头上打瞌睡,石头凹凸不平咯吱着睡不着,父母就给垫上几个布袋子。
睡醒了,就又跟着大人们摘花椒,看看大人们的篮子里都是冒尖的红艳艳的花椒,我的篮子连底儿都没有盖住,觉得很没面子。父亲母亲摘花椒到了我挂着篮子附近的树枝时,随手把花椒扔到了我的篮子里,傍晚回家前,我还要从父母的篮子里掬几捧花椒放在我的篮子里。回家的路上,看着我满满的花椒篮子,大人们就赞扬道:“哟!看看,老二儿的手儿可真快呀!小小年纪摘的可是不少呢!”听到大人们的夸奖,我的心跟喝了蜜一样甜,抑制不住满心的欢喜!
回到家,母亲忙着做晚饭,父亲把花椒从袋子里、篮子里倒了出来,喊我们一起在花椒中捡取花椒叶、枯树枝,然后将花椒高高地、尖尖地堆在屋子中央,红红的花椒堆跟生起了一堆火一样,映照着全家人红红的笑脸。
晾晒花椒期间,大人们非常关注天气的变化情况,如果天气好,一早父亲喊着我们把花椒一箩筐一箩筐从屋子里倒到平房顶,摊开晾晒。晚上回来后,再把花椒收起来。父亲托起簸箕颠簸着干花椒。父亲颠簸花椒的技术很高明,花椒籽、花椒壳在他的颠簸下分离了开来,簸箕中变成了红黑分明的两条界限,好像是黑白相间的锦绸在簸箕里飘扬。花椒籽倒在了土楼的地面上,干花椒装进了土楼的花椒圈里,整个土楼里充满了花椒的香味:麻忽忽的、香喷喷的。
花椒籽可以压榨花椒油,用花椒油炒菜、烙大饼那味道透出花椒的浓浓香气,好吃极了!我们家经常用花椒油炒菜、做饭来招待客人,榨完油的花椒籽还可以作为农家肥料,把花椒籽渣上到地里,庄稼长得绿油油黑乎乎的,劲气十足!
过不了几天,村里就来了一波又一波收花椒的小贩子:“收花椒了,价格涨了啊!”卖花椒的人家就争先恐后把小贩子请到了自己的家里,看花椒的成色,谈论卖出价格。花椒收入高的人家还要为村民们邀请演几场电影呢,那段时间村里跟过节一样热闹非凡。
除了卖出外,每家每户都要留出来一些花椒,留给自己平日吃,还要送给亲戚朋友。村里人到城里看望亲戚朋友或求人办事,用蛇皮袋背着花椒,都会自豪地说:“自家产的大红袍花椒,品质很好,味道地道……”
本家二叔的花椒在我们村产量最高,他人勤快,花椒树栽种的多,又善于管理,每年都卖不少钱,成了全村的学习楷模,人人提起花椒高产户都把拇指伸向了他。二叔是个个性张扬的人,喜欢四处对人吹嘘自己:“啊哈!世界花椒产量最高的是中国,中国花椒产量最高的在河北,河北花椒产量最高的在咱们村,咱村我家的花椒产量最高。以此类推啊,我家是世界上花椒产量最高的人家耶!……”看到二叔吹嘘,二婶婶就奚落他让他住嘴,看着二婶婶着急了,二叔这才巴喳巴喳嘴,不情愿地收紧了他的那张厚嘴皮。
……
大山挡不住外面世界的变化,山外如同一块儿大大的磁铁,吸引着山沟里的年轻人的目光,年轻一代大多都到了外地去上学,然后就业、成家,跳出了山沟,奔向了大城市,没有年轻人的大山显得更加空旷了。在外打工一年,比卖花椒收入要高出许多倍,花椒树就越来越不受重视了。越来越多的花椒树死了后也没有人补栽,花椒树一天比一天少,花椒梯田也成片成片地荒芜了。
最近十来年,儿时记忆中的摘花椒时的热闹和喜庆场景,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如今的摘花椒时节,看到的是冷冷清清几个老人默无声息地在花椒梯田里懒洋洋地揪着稀落落的花椒星,枯树老枝的花椒树下长满了丛丛杂草……
多么希望再看看儿时摘花椒的场面啊!多么希望再现那个季节淳朴的民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