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如果我知道就好了……
　　 如果我知道这许多为什么就好了。每天清晨我都会早早起床，坐在阳台透过近视镜看对面的楼，欣赏从对面楼顶播洒光明的太阳，或者俯瞰楼下十字街头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然后寻找食材忙碌地做一顿粗糙无味的早餐，我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陷落于这样的生活，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疑问。是呀，诸如此类的疑问实在太多了，多到令人头痛的地步。每天清晨，陪伴着耄耋之年的父母起床，看着他们动作迟缓地穿衣，叠被，拉开窗帘，洗漱，联想到他们一生，我不知道他们曾经的辛苦是为了什么。张开手掌，我向从窗口挤进的阳光抓了把，却什么都没抓住。而楼下，那个时尚女郎站在街口斑马线上，等待着车辆驶过。我不知道自己抓扼阳光的动作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站在斑马线上。如果我知道这一切就好了。生命在匆匆流逝，我在用文字记录着它。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从遥远的童年到现在，从网友之间的聊天到和现实朋友的聚餐，从无名的即将拆毁的人行天桥到记忆尽头的那头老黑猫，他们都成为我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影像，萦绕在我生命最深邃处，或者熠熠生辉，或者湮没无闻。可是尽管如此，我依旧不知道自己写作的目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要把生命记录下来。如果我知道就好了。同样，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平凡而又平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微信个性签名上写：梦想和现实永远是一对相悖的孪生兄弟，在某处十字路口分道扬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眷恋父母亲人，眷恋远居于另一座城市的妻子，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些人喜欢背负着行囊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另一些人却乐于一辈子都蜗居在同一座城。如果我知道就好了。那样，我就不会如此奔波，就不会如此烦恼。可是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写下这么多感慨一样。我用文字抒写，只是为了寻找一个答案，或者只是为了疑问自己为什么要不停地写作，不停地记录下一个又一个平凡，从寄托了我的爱情的遥远的龙门县城到养育我的绥芬河市，一个归途游子的隐秘情感。
　　
　　 2、龙门县城
　　 思绪杂乱如同那座远在南方小县城的街巷。当我跟随着妻子第一次徒步行走在里面，感觉就是陷落进巨大的迷宫里，米诺斯隐藏在某处角落，挟着古色古香的神秘气息偷窥过来，令我新奇不已。破败斑驳的墙壁，房舍，四溅流淌的崎岖狭窄的街巷，美貌婀娜的阿里阿德涅身在何处，她会从哪条巷子口——木匠街、谷行街，还是席街，抑或龙江街与庙街迎面走出，然后一路蜿蜒向东门路与环城南路，抵达堤岸边，凝望向汩汩流动的增江，凝望向不远处连接两岸的甘香桥。据说，这簇杂乱的街巷恰恰是龙门县城的肇始地，聚居于此的先民们按照百业规划无意兴起的繁荣，诸如仅能容纳一辆小车驶过的饼街、高街与卖箩街，以及那些仅能够两人并肩行走的更为狭窄幽深的小巷。置身其中，我似乎看到百年前那些趁圩的农民们担着各式各样的货物，涌进比肩接踵的熙攘中，喧哗，叫卖，吆喝，众人拾柴般渲染着不断持续的繁华。消灭幻觉，继续缓缓前行。两侧有多少建筑依旧保持着往昔的模样，只是早已老态龙钟，不再辉煌；又有多少已沧海桑田般换了模样，丢失掉沉年积淀的古韵，令人留恋惋惜。大隐于市的万寿古寺无声无息地耸立在三巷交汇处袅袅着香火，几步之遥那倾圮坍塌的残垣间布满了青苔杂草，一户人家门前堆积着足够更起一层楼的沙石砖块，无意间扼住道路，使之愈加狭窄，甚至是堵塞。蛛网似密布的街巷，川流不息的过往行人，急躁不安的摩托与电动车，大声聊天的两个中年女子，依靠档口侵夺一块又一块毗邻街面的商家，被挤压得越来越狭窄的闹市小巷，旋起的噪音陡然地汇聚在一起，再从这片迷宫般的老街逐渐扩散，四溢而出，漫过纵横交织的条条街巷，哗哗涌满整座县城，泛起圈圈涟漪，延伸出若干条同样热闹熙攘的触角，西林路，太平路，新兴路，环城东路，迎宾大道，和一滩湖泊似的甘香区，涓涓溪流般流淌，活跃，奔腾，绕开夹杂期间的障碍，绕开那些高矮不同形状各异的建筑，迸溅出难以数计的故事和悲欢，不知不觉冲击向我的视野，记忆，与起伏不定的思绪。
　　
　　 3、父亲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每次通话，已近耄耋之年的父亲都会答非所问。我能够想象出来，臀部微微翘起的父亲尽显龙钟老态，半张着嘴，只残存下一颗牙齿的嘴巴流淌着黏液，说起话来却依旧铿锵有力，似乎单凭语言就足可以支撑起一具衰老孱弱的身躯。鲜有人知道父亲之所以大着嗓门说话，是因为耳背。原本我印象里的父亲强壮，有力，唇角上留着坚硬的胡须，偶尔会背着塑料板壳注①到城郊打山泉水。然而似乎一夕之间他就衰老的不成模样，步履蹒跚，还患上了糖尿病。2014年八月十五前夕从遥远的龙门回到绥芬河市，陪伴着父亲沿花园路走了不到两三百米，他就已经气喘吁吁，坐在街边的木椅歇息。即便如此，父亲还是竭力维护着形象，双手很不自然地搭在大腿上，刚强地挺直腰身望向我，也望向眼前宽阔的街道，就像里克尔那句引起无数人骄傲的诗行：“那面旗帜虽破旧，却依旧飘扬”。是的，在我心目中父亲就是一面旗帜，不代表着任何人的旗帜。“嗨，我十七岁时就来到绥芬河了。”时不时，父亲沧桑的嗓音穿透过重重不可往复的时空，陷落于记忆的深渊里，缅怀起遥远的往昔：“唉，那年头，饿呀，家里没吃的，成天就吃些喂牲口的地瓜，上顿地瓜下顿还是地瓜，吃的我两腿发软，躺在炕上直吐酸水。没办法了，才走出村子，出去找口饭吃。”年轻的父亲背着简单的行囊，躲过那些抓捕队队员警觉的眼睛，钻进列车，走进莱芜煤矿，成为梦寐以求的煤矿工人，穿上那套制服。“那不是人干的活，死埋汰，但是能吃饱。”业已衰老的父亲回首往事，抹了把嘴巴，说道。于是，没过多久父亲就离开了莱芜，和几位不甘于现状的同乡再次踏上旅途。我不清楚当初父亲的心情，更不晓得从没出过远门的他是如何能坚持到最后，抵达绥芬河这座远在千里之外的边境小城的。我只知道，一旦他们登上列车，就再也没有回头路，那些村干部、县干部都以自己管辖区域内有饥民逃荒为耻，所以要不遗余力地组织人力抓捕敢于逃亡者，就像现在的朝鲜，就像曾经极力堵截上仿群众的庸吏们。陆陆续续，他的同乡都下了火车，寻找各自的亲属去了。最终，只有他孤独地继续乘坐了将近六百公里的火车，从长春到哈尔滨，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转乘，颠簸地来到之前从没听说过的小城市，从此落叶生根。偶尔，我在想，如果绥芬河这座小站不是赫赫有名的中东铁路的终点站，如果这里没被一道人为的边境线阻隔，没有那些边防军人严守着边境线，父亲没准儿会走的更远，没准儿会乘坐着火车直抵海边，成为海参崴注②的居民。抑或父亲留在另一座唤做东宁的城市，我就不会自幼生活在铁路边了。后来，父亲又衣锦还乡般地返回山东几趟，其中一趟他背着行囊，走在车站，还看到那些阻止乡亲离开家乡的抓捕队警觉地逡巡在火车站前，却对他这位已经属于异乡者熟视无睹。那个时候，父亲的户口已经落在了黑龙江，还千里迢迢回到山东娶回了母亲。
　　 大概，正是遗传了父亲的基因，我才会如此不安于现状，不顾母亲哽咽流泪的劝阻，逃离本已安逸的现实去追逐飘浮不定的梦想，追逐属于自己的那份爱情，从当初父亲选择落脚生根的绥芬河市出发，几经颠簸，来到遥远的广东省龙门县，娶妻，成家，试图在那炎热之地效仿父亲，开枝散叶。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儿子的夭折，我的乡愁越来越重，思绪里就像有块挥之不去的沉疴，有一段日子梦境总是萦绕着家乡的街巷，这令我回想起二十年前的母亲。那一年，山东老家有亲戚来坐客，母亲详细地问起家乡的情形，问起童年伙伴的境遇，反复念叨着：“咱们村头那棵大槐树还有吧，现在我做梦还能梦到它呢”。当时，我并不能理解母亲。现在我深深感受到母亲那绵绵不断的乡愁。所幸，现在通讯方便，我可以给父母亲打电话。但是离家三载，每次打电话过去，无论我说什么，他都“嗯嗯”地答应，不时补充句“家里都挺好，我挺好，你妈也挺好”，最终还会不由分说地打断我，说句“好了”。当然，这里不乏怕浪费话费的缘故，更多的是耳背的他压根儿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如果换成母亲接电话，又凑巧是她一个人在家，不等我说上两句，患有脑血栓后遗症的她就会口齿不清地告诉我，“挂了电话吧，都不在家”。也许正是父母这种尴尬的状况，令我一次次地积攒起思乡的情绪，湮塞湖般逐渐泛滥成灾，并写下一篇又一篇关于父亲的文字，用以消解我的乡愁：《年味逐渐消散的春节和我的父亲》、《扭大秧歌的元宵节与我的父亲》、《二月二龙抬头和我的父亲》和《鲜为人知的农历五月十三雨节和我的父亲》等等。在我的想象里，时光可以倒流，我可以穿梭回往昔，寄居在童年的外壳里，嗅着那羼杂野外蒿草味道的牛皮工具袋的气息，享受着挟带粗犷气息的父爱。但现实总这样无情，电话那端的父亲“嗯嗯”的应答，每一次都使我愧疚不安，促使我放弃掉另一端的亲情，坐上长途列车，忐忑地踏上归乡之途。
　　 注①山东俚语，也在部分东北移民流行，长方形扁状塑料容器。
　　 注②海参崴，俄罗斯人称为符拉迪沃斯托克（意为统治东方），远东名城。
　　
　　
　　 4、妻子
　　 ——叶芝说过：我爱你青春的韶华，也爱你衰老的容颜。
　　 时光就像一汩突如其来的来不及调试的水流砉地喷溅出淋浴花洒，眨眼间视线所及的空间里蒸气腾腾，弥漫心间，裹满我的整个人生，没了头绪，也看不到结局。慢慢回溯当初，你的形象以最原始的几滴不经意地涌出，还是骤然而至，我已经记不清了。也许感情就是在刹那间生成的，容不得我多想。一次不经意的视频聊天，一声轻轻的祝福，或者敲击键盘发出的嘈杂声响，每一幅能够记忆起来的动态画面都堪比原子核聚变的刹那，空间与时间组合而成的四维经纬以光速生长出无数纵横交错的藤蔓，攀援，茂盛，竭力伸展着根须，爬满了整面墙，阻挡住我的视线，又从点滴的过去哗哗汇聚，哗哗奔腾向湮灭一切的未来。于是，夜深独处时，沐浴之后的我坐在窗前凝望向楼下的车水马龙，凝望向那排辉射着繁华的街灯，常常在想，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正处于某个巨大的足以吞噬掉一切的黑洞里，空间和时间组合而成的四维经纬也随之巧妙变化，时间成为滑行于X轴那根线上可以肉眼识别的物质，而做为其它轴线的空间在悄然滑动，站在时间的起点，或者那个被灌进意识之初的一刻，我亦步亦趋，能够看到自己的一切，呱呱坠地的新生伊始，青春萌动的步伐，恋爱，婚姻，喜悦、痛苦与迷惘，失败的情感生活，以及在那孤单时与你不期的邂逅，相恋，再次步入婚姻的殿堂，甚至还有被时间磨砺衰老的过程，和归于尘土的瞬间，那就是自我意识里的时间终点。我徜徉在时间这根轴线上，从这端到那端，仔细搜索我生命里重要的几个节点，回味，咀嚼，砉地看到你出现在其中一个坐标点，微笑着从黑暗中走出，原子核般迅速扩散，爆炸，弥漫此后的时空岁月。正是那次不经意的轰然而至的核聚变，令我深陷其中，使我重又焕发起业已流逝的青春，似乎陡然之间就爱上了你，让我在一次醺醉后悄然发出如下誓言：人生只是刹那，我不管你前生是什么，更不管你后生又是什么，我只在乎现在。生命如同烟花，瞬息间你已属于我，今生我还何求？难道如果你是白蛇，我举手俯足向天回愿，如你不是我就要诅咒？不，如果我爱一人，定要彻头彻尾，哪怕老天要惩罚，冥王要诅咒，我也要爱到底，这才算是我的性格。
　　
　　 5、广州东站
　　 这么多人，目力所及，至少有两三千人，甚至更多。嘈杂声从人们的口腔里及行动中缠绕在一起，形成混乱不堪的场面，促使空气进化成为污浊而炎热的异形，宛若置身于一座巨大的蜂巢，萦萦绕饶。隐藏起来的大喇叭不停聒噪，反复播放着列车晚点信息和检票信息，试图覆盖住混乱与嘈杂。许多列车都晚了点，半个广东都笼罩在肆虐的暴雨中。候车大厅里的嘈杂掩盖住了玻璃棚顶的急风暴雨。我想，如果这是一座空旷的大厅，那噼里啪啦的雨声一定会令人联想到恐怖片里最心悸的片断，我甚至害怕棚顶会给急促的暴雨摧毁，倾盆大雨会顺势而下，卷走我和这些候车的旅人，就像滚滚而来的泥石流席，卷走一切，包括现在与未来的记忆，也包括生命与希望，以及这周而复始的漫长等待。我的担忧并非毫无道理，暴雨驱散走炎热与污浊，也驱散了等待的烦躁，带来阵阵清凉，而且我隐约感觉有丝丝雨滴溅了下来。有两个人站在候车过道热烈地聊着什么，个子高的那位穿着底调绿色的花短袖T恤，时而倒背着手，时而两手扬起，令我想到醉心演讲的超级狂人希特勒；另一位背对着我，戴近视镜的脸仰视向对方，倾听，谈论。他们站在那里谈论了多久，十分钟还是一个小时？时间在进行，时间在继续。我的视线延伸过去，是形形色色的人，男人和女人，身旁放着各式各样的包，有小巧的坤包，也有硕大丑陋的箱包，人人都在等待，不得不耐下心来。一些人在吃东西，一些人在呆坐，一些人在行走，一些人在警觉地观察周围，一些人疲惫地打盹。过道里是来来往往的旅客，偶尔间杂着位穿制服的铁路工作人员。但大多数固定在座位上的人，属于专心致志的低头族。而坐在我身旁的年轻人在打电话，电波的异端是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她在寻找电脑桌面上的一样文件，或者是个网站。我不知道这么多人汇聚到这里做什么，人为制造出旅行的起点与终点，爬伏在铁轨上的火车泊在候车大厅外，贪婪的巨兽般吞噬着我们，然后不经意间消化掉我们的精力、时间和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