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绝胜烟柳满皇都(小说)
暮春的日子,偏又落了一场迟来的细雨,密匝的雨丝中缠着点点的暖,润泽了久旱的泥土,也润泽了行人的心,让人不禁满足地呢喃一句:最是一年春好处。
向玉翘长公主请安后,晋言便寻了一群狐朋狗友,浩浩荡荡地走向长安街一隅的容颜阁。温香软玉在怀的感觉,自是比这纤柔的细雨来得醉人。
正当晋言迈入容颜阁阁门之际,忽地瞧见了不远处缓步轻移的一抹倩影,惊鸿一瞥,乱了心神。
素手执着一柄紫竹骨的绸伞,挡住了漫天飘零的雨丝,却挡不住恍若仙人的容颜。绸缎般顺滑的墨发垂至小腿,发尾在朦胧的雨中或隐或现,飘在空中,飘进了晋言的心里。
“行动处似弱柳扶风。”晋言的目光黏在绿衫女子身上,不舍得移开半分。旁边的朋友见他这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免揶揄几句:“晋公子若是瞧上那位姑娘,便娶回家当夫人吧。”
笑话,晋言公子是谁,玉翘长公主的养子,已故护国将军的遗孤,在这天朝中不知有多少贵家女子对他芳心暗许,偏他又生性浪荡,日日流连于花楼,最是憎恶成家,又岂会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娶回去当正室夫人。他们这样说,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
晋言闻言,竟是甩掉手中的竹伞,也不顾身后众人惊诧的眼神,径直走向绿衫女子,朗声道:“小娘子可曾婚配?若未曾,嫁予曾某为夫人可好?”
绿衫女子抬眸打量拦住她去路又言辞轻薄的晋言,缓缓笑开:“辞约可是等着这包袱里的东西救命呢。”
辞约,容颜阁的花魁,晋言的红颜。
晋言一怔,看着眼前带着些许清傲的女子,合上手中锦缎为面的折扇:“那敢问小娘子芳名?”
“杨柳。”绿衫女子留下两字,飘然离去,进了容颜阁。
“确有弱柳之姿。”晋言望着杨柳纤丽的背影,手指叩着扇骨,眸中是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公子这是玩真的?”晋言的跟班之一陆淮目瞪口呆,这杨柳好看是好看,可太寡淡无味了,怎么就入了钟爱妖精类女子的晋言的眼?
无视他们一脸见鬼的蠢样,晋言转身进了容颜阁:“去见素娘。”
素娘,容颜阁的鸨母。本是要见辞约的晋言忽然转了方向,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是他对杨柳来了兴趣,要打听人家姑娘的事儿呢。
晋言寻了个借口悄悄溜到素娘房中,他与素娘本就是密友,刚一开口,便将她所知道的尽数道出。
“杨柳是浣草堂老大夫的养女,一身医术卓绝无双,就是那半死的人,她都能从阎王手里抢过来。这些日子辞约不知生了什么怪病,容颜尽毁,奴家无奈之下请杨姑娘出面诊治,她只瞧了一眼便说辞约是中了奇毒,再不救治便会危及性命,并约定今日前来送解药。”
素娘娓娓道来,肌骨莹润的葱指拂过白玉盏,拢过晋言的一缕碎发,翘起唇角,调皮地吹了口气:“哟,晋大公子春心萌动了?”
“算是吧。”晋言没有反驳素娘的调笑,反倒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素娘眸色一冷,朱唇仍是挂着优雅的笑:“算是吧?那你就是打算玩玩咯?晋言,浣草堂杨老大夫,不是简单人。”
“娶回家当晋家少夫人的。”晋言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却似一道惊雷在素娘耳际炸响。
素娘凝视着晋言的凤眸许久,见他不似开玩笑,方才开口:“她爱柳枝。”说罢转身离开,临出门前又回头补上一句,“若你负她,杨老大夫的怒火不是你所能承受的。”
晋言望着素娘离去的婀娜身影,笑了笑,不置可否。
柳枝么,好说,晋府后山上漫山遍野地植着柳树,还怕不够当礼物的?
次日黎明时分,晋言便带着一众家丁赶往浣草堂。每个家丁都手持一支琉璃细颈瓶,瓶中一枝柳条儿生得正好,初洒人间得日光透过琉璃瓶,随着水的波动,流光溢彩。
晋言低声指挥着家丁排出“心上柳”三字,默然站在浣草堂门前。
约莫过了半柱香时间,杨柳打理好堂中琐事后来开堂门,却见到笑眯眯的晋言,不禁一愣:“晋公子有病了?”
“我没病!”晋言咬牙,俊脸黑得跟包公有一拼,幽怨地瞪着杨柳。
“没病来医铺干嘛。”杨柳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作势要关门避客。
晋言忙用折扇卡在门边,不由分说地揽过杨柳的腰,轻点足尖带她飞身跃上屋顶,朝下面呶了呶嘴:“喏,送你的。”
杨柳站稳后挣脱晋言的束缚,瞧了一眼晋府家丁摆出的造型,唇角挂上促狭的笑:“晋公子是在向我告白么?”
“不,”晋言摇了摇食指,“是求亲!”
“晋公子,可真会说笑,”杨柳轻嗤一声,水眸染上一抹不屑。
晋言仍旧含笑望着她:“等我。”说罢一个轻巧的转身便落到家丁的旁边,随手折了一支带露的柳,旋即返回。以手指为梳,柳枝为簪,挽起了一瀑青丝,温柔的声音在清晨凉薄的空气中缓缓漾开,“聘礼。”
杨柳垂眸不语,许久,才蓦的抬头,直直地望着晋言,那双细长凤眸,似是要看到他心里去,让一切披着真实衣服的谎都无处可逃:“寒碜。”
“物轻意重。”晋言的眸子顿时明亮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杨柳,连那破晓的日光都比不过他眼睛璀璨。
“呵,”杨柳不置可否,葱指轻柔发间柔韧的柳枝,稍一用力就将它扯了下来,抛向晋言的怀中,“重,确实是重,可惜我却不能承受其重,还是物归原主吧。”
晋言抿唇不语,也未伸手去接,依旧鲜亮的柳枝落在砖瓦上,裹了一身的泥土,寂静无言。
“百草堂要开门了,带我下去。”
杨柳清清冷冷的声音敲击在晋言的耳膜上,使他惊醒起来,点了点头,便拥住她纤瘦的腰肢,轻飘飘地落到地面上。
双脚再次踩在了坚实的泥土上,杨柳心里才多了一些归属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心里郁积的所有杂七杂八的情感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晋公子,慢走不送。”微微欠身施了一礼,杨柳回到百草堂,忙碌着打理药柜中的药材。
似有若无的柳枝混杂着泥土的气息,缠绕在晋言的鼻翼,经久未散。他怔怔地凝视着那忙碌的淡绿色身影,满腔情绪却只化为一声轻笑逸出口中,他挥了挥手,示意家丁离开。
自此,晋言每日清晨都会命人折好柳枝,自己亲手插在琉璃瓶中,随家丁到浣草堂。只是不再纠缠于杨柳,而是将柳枝放下就走,有时也会在浣草堂外默默地凝视她,看她的忙碌看她的微笑看她的安静。
“晋公子。”
这日晋言正准备回府,却被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叫住。他回头一看,竟是杨老大夫。
“杨老先生有何事?”晋言向来放浪不羁,对皇子都是不带行礼的,此时却毕恭毕敬地对杨老大夫施了一礼。
杨老大夫捋了捋花白的髯须,笑呵呵地打量着他:“老夫只是想看看让我家柳儿心心念念着的是一个怎样的优秀男子。”
“心心念念?”晋言难掩惊喜之色,目光灼灼地看着杨老大夫,“您说的,是杨柳,对我?”
“老夫何曾说过谎话。”
杨柳对他心心念念?杨柳对他心心念念。杨柳对他心心念念!晋言的脑海中只回荡着这一句话,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她……您……她真的……”
杨老大夫瞧着晋言的模样,不禁有些失笑:“都说晋公子狂放不羁,视女子为尘垢。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可如今老夫看着晋公子,倒像是一个真真痴情的儿郎。”
晋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又好像想到什么似的抬眸问道:“若她心里真有我的存在,那她为何对我不屑一顾?”
“是晋公子太唐突了。柳儿随老夫在浣草堂为医,性情自是比一般女子爽利。但她毕竟是个女子,晋公子直接求亲,未免太过唐突。而且,”杨老大夫话锋一转,面色严肃起来,“柳儿被伤过心,已不肯再轻信别人了。晋公子,她对你虽然不至于到心心念念的程度,但还是有意的。老夫希望她能通过你走出以前的阴影,你当我自私也罢,我只是一个希望女儿幸福的父亲。”
“我却是心心念念着杨柳的,我晋言此生的妻子,晋家少夫人,只有杨柳一个,”晋言轻笑,“杨老先生,杨柳,您就交给我吧。”
杨老大夫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得了杨老大夫的话,晋言因杨柳的拒绝而生出的一丝放弃的想法也烟消云散。柳枝每日都会在晨光熹微时,出现在百草堂堂门前,在琉璃瓶中鲜活生动,脉脉含情。
来百草堂看病的人,在杨柳诊脉抓药时都会悄悄劝上一句:“柳姑娘,晋公子虽说花名在外,但这次怕是动了真情的,你看他何曾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如此执着?哪怕是辞约,都得不到这份心意。”
对此杨柳只是微微一笑,边开药方边回答道:“柳枝虽是我之所爱,但也不过是个寻常物什,任谁都能得到。若是赠送柳枝便可让我相嫁,那我岂不是要把这十里八村的男子嫁个遍?”
杨柳的话虽说调笑意味甚浓,可着实是实话。抛开她的医术不谈,她的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城中的那些大家闺秀也比不上她的气质和容颜。凡是识得她的男子,都想着能得佳人为妻。
这对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晋言的耳中,他当即带着两个小厮,匆忙赶往城中的存珍阁,过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护着一个小叶紫檀的木盒出来。
次日清晨,杨柳打开百草堂堂门时,看到的不再是摇曳生姿的柳枝,而是着一袭绣着青竹的蓝衫的晋言,倒是颇有几分书卷气。
“柳姑娘。”晋言含笑把紫檀木盒塞到杨柳手中,“打开看一下。”
杨柳见他那“不看你就别想走”的架势,暗自忖道:不就是个木盒,因为他耽误了病人就诊就得不偿失了,便爽性接过晋言递来的钥匙打开。
精巧的木盒中躺着一枚翠色柳叶,通体莹润,脉络清晰,细细的银色丝绳穿过它顶部的小孔,使其更添柔意。
“顶级冰种翡翠雕琢的柳叶吊坠,只有柳姑娘佩戴才能展现它的美。”晋言把柳叶吊坠放在杨柳的掌心,柳叶上雕刻的“柳言”二字清晰可见。
“晋公子费心了。”杨柳轻轻一笑,把柳叶吊坠重新放回木盒,“柳枝不能打动杨柳,柳叶翡翠也不是杨柳所爱。无论晋公子用多少珍宝,不是杨柳的心中人,杨柳都不会答应。”
“柳姑娘,非要如此口是心非,狠狠地伤晋某的心吗?”晋言挑了挑眉,难掩语气中似有若无的恼意。
“晋公子太过自信了吧,杨柳从不口是心非!”杨柳忽然弯眉一笑,朱唇上挂着若隐若现的轻蔑的笑,“晋公子,慢走不送。”
见杨柳又这般直白地说出赶人的话,晋言自知是自己又太过急躁了,便讪讪一笑,把木盒收到袖中:“晋某改日再来叨扰柳姑娘,”
杨柳看着晋言离去的身影,眸光变换,最终化为沉寂。
晋言仍是每日清晨早早地到百草堂等着见杨柳一面,只是所带的东西,有时仍是柳枝,有时是些新出的糕点,有时是存珍阁新到的饰物,甚至还有绫罗衣衫。纵然杨柳收下的次数屈指可数,晋言始终如一,风霜雨雪都不耽误他的行程。
来医馆的人把晋言的执着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少年轻的女子都苦口婆心地劝杨柳珍惜这样一个难得的好男子,杨柳并不为所动,只是以微笑作答。
辞约来百草堂找过杨柳,杨柳亲自为她倒上茶后,语调温柔却毫不委婉地开口:“辞约姑娘是来警告我离晋言远点的,还是被晋言请来当说客的?”
“柳姑娘是辞约的救命恩人,辞约怎敢对柳姑娘有半分不敬。”辞约轻抿一口清香四溢的茶水,缓缓答道,“辞约与晋公子四年知己,对他的心性自是有几分了解。他是个极随性的人,对于不能让他上心的人或物,得不到也就得不到了,他不会去纠缠不休。若是一个人或一件物什被他放在了心里,他是绝不肯轻易放弃的。柳姑娘,他既已让你入他心,穷尽一生,他都会坚定不移地珍视着你。”
“或许你说的是真的,但如果和一个我并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他愈是珍爱我,带给我的困扰就越多。好了,辞约姑娘,杨柳还须去晒好今日的药材,失陪了。”杨柳站起来,微微欠身施了一礼,尔后离开。
日子走过了一个秋又一个冬,柳树的枯枝又冒出了新芽,星星点点的嫩绿在深棕色枝丫的映衬下更为灵动,惹人怜爱。
晋言依旧坚持着,杨柳依旧拒绝着,城中的人对这已然习惯,劝说杨柳的人渐渐地减少甚至完全没有了。
这年的春日比往年潮湿些,因为阴雨经常连续数日绵绵地下着,难得见几个晴朗的日子。百草堂的病患近日来少了许多,杨柳也开始清闲下来,晋言到百草堂的时候,不再是见一面就走,而是在堂中陪着杨柳说会话,或者下厨尝试新菜,两人一同试菜并讨论如何改进。
晋言的执着还是有些用处的,至少他和杨柳的关系比起初要好上千倍万倍。
这日杨柳正睡得熟,忽地一道惊雷劈过天空,把她从梦中惊醒。窗外大雨瓢泼,如果说前几日的蒙蒙细雨是上天在闹小孩子脾气,那现在就是上天的雷霆之怒,雷声,闪电,大雨,乌云,把天空染成浓重的墨色,沉闷地可怕。
“柳儿,柳儿!”
杨柳正准备到存放晒好的药材的西厢看看门窗是否关好,一打开房门,却看到撑着一柄油纸伞,急促地唤着她的名字的杨老大夫,不禁一惊:“父亲,您怎么来了?”
祝福,问安
祝福,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