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里所说的杂人，是指区别于伟人、名人、圣人、导师、智者的普通人，是指杂七杂八的下里巴人，杂人的嘴里自然说不出至理名言，所说的话是不入流的粗话废话笑话，甚至是污言秽语，往往被人当成荒诞不经的异说谬论加以嘲弄，然后像垃圾一样抛弃。但我要说，杂人异说是一座蕴含智慧的金矿，经过一番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淘洗提炼，你就能得到一颗颗闪闪发亮的金子。
　　 一、失败者说
　　 有神州丹霞第一峰之誉的江郎山又名三爿石，三爿高达三百多米的石柱子成“川”字排列，耸立于山巅，直插于云天。江郎山因其险峻，吸引了四面八方的游人争相攀登游览，又因其险峻，能够攀登至顶者十之二三，大多数游人只能望顶兴叹。
　　 我是有恐高症的。在天脊龙门景区，在龙门大峡谷的上空，有一条溜索跨在两山脊之间，游客从溜索上飞越，是一项很有刺激性的游玩项目。可是我去过两次，一次也没飞越过。
　　 有同事一家六人游江郎山，其中两人登顶。我的自尊心再一次受到刺激，决定只身前往，挑战一下自我。
　　 进入景区，游人果真很多，跟在一个旅行团后面，换乘景区的中巴跃上“十八曲”，再徙步穿越“一线天”，这就到了“登天坪”。这是江郎山的半山腰，是继续攀登至郎峰顶的起点，也是放弃登顶的游览者的终点。多数导游出于安全考虑，在介绍一番景点景观之后，会劝说游客放弃登顶，就此原路返回或从另一条路下山。而我们的导游稍加休息，就开始介绍地形和攀爬方法：“右边这面山崖100多米高，平均坡度85度，有的地方达89度，上去了就是江郎山的最高峰郎峰的峰顶。山崖上有人工开凿的栈道呈‘之’字形盘旋至顶，攀登者一定要注意安全，眼睛只可看自己脚底一小块地方，不可看远……”
　　 有人插嘴道：“都说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你却说只看脚底。”
　　 导游说：“这是攀登江郎山呀。”
　　 那人责问：“你上去过吗？”
　　 导游的脸红了，声音软了下来：“实不相瞒，我没有上去过。”
　　 众游人发出一片嘟囔声。有的说，连自己都没有上去过，还有脸教人家？有的说，听他讲废话，还不如自己尝试着爬，别在这浪费时间了。也有的说，他有什么资格在这夸夸其谈，把他轰下来。更有甚者大声喊道，我们要求换导游。
　　 导游大声地继续说：“大家静一静，请让我把话说完。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是怎么失败的。一次我已经爬到一大半了，探头看了一眼下面，头昏了，脚软了，后来再也没上去过，所以说不可看远，否则要头晕的，脚要软的……”
　　 众游人纷纷摆手，表示已没有耐心听他罗嗦了。抬头仰望那望不到顶的悬崖绝壁，以及贴在绝壁上时隐时现的几段栈桥，有些人拍照留念，然后折向下山的路，还有些人自顾登山去了。我尽管头皮有些发麻，但还是加入了继续攀登者的行列。我想，能爬多高算多高，不行再退下来。
　　 我双手扶着栈道的栏杆埋头向上攀登。时不时就有人从上面退下来，与我擦身而下。约莫过了十几分钟，我逮住一个退下来的人，问之见到顶了吗，答道还早着呢，如果登顶了就从山的另一面下去了。我情不自禁向下瞄了一眼，啊，我怎么会悬飘在天空，赶紧收回目光望向头顶，啊，巨大的崖壁向我倾压下来。现在是上上不去下下不来，我顿感头昏眼花，天地旋转，双脚瑟瑟发抖不听使唤，本能地闭起眼睛抱紧栏杆。我明白这不是体力不支，而是心理因素。如何克服恐惧感呢？这时我想起导游说过的话：只可看自己脚底一小块地方。当我再睁开眼，看见的是坚实的岩层，是自己的双脚踩在坚实的岩层上，心坦然了，脚也不抖了。
　　 我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向外张望，只看自己脚底的路，扶着栏杆一小步一小步向上挪移。再遇前方退下的人，脚抖的情况要好得多了。
　　 约莫二十多分钟，终于攀到了顶峰。正当我庆幸自己能够成为登顶游客之一时，又想起那个导游，想起导游的那句话。是啊，人们总习惯于听成功者说教，向胜利者取经，甚至将“站得更高看得更远”这样不着边际的夸夸其谈奉为圭臬，可是你有没有想到，听听失败者的现身说法，也是一种取经，而且能取到从胜利者身上取不到的真经。
　　 无知者说
　　 都说黄山上的日出是极美极壮观的，我慕名去旅行社报了黄山两日游的团。上山当天，白天游览了几个景点，晚上住在山上的一个宾馆里。宾馆的门楣上有一电子LED，不停地闪现着天气预报以及第二天的日出时分。宾馆里面不是一间一间的房，而是像大礼堂一样一大间，密密麻麻的叠放着上下两铺的床，连窄窄的过道上都安排了游客打地铺，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宾馆前有一蓝球场大小的平地，白天是空的，到了晚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杂七杂八的帐篷。
　　 大概因为光奋，我几乎没睡着，我睡床的前后左右以及上铺，咯咯吱吱悉悉索索地响，他们也没睡着啊。我所在的旅行团是个散客团，除个别一家人出游的之外，多数人相互不认识，但既有老人也有孩子。三点来钟，有人提议还是早点去占个好地方吧，大家一骨碌起床，刷牙洗脸。这么早宾馆是不提供早点的，以前来过的人知道这里的状况，吃起了所带的干粮，第一次来的没备干粮的人，只能嘴上说着一点不饿实际挨着饥饿。
　　 虽说是7月中下旬，一年里最热的季节，但山上的气温是很低的，大家都穿了外套。天上有星星，地上却很黑，还好，多数人都备了手电简，大家扶老携幼，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陌生的山路上跋涉，向着黄山三顶峰之一的光明顶进发。
　　 约摸走了三四十分钟到了光明顶，离日出时分还有一个多小时呢，看周围一切都还是朦朦胧胧的。原以为我们早点来可以占个好地方，哪知还是迟了，用手电筒照照，几个面向东方视野开阔的地方早已密密麻麻挤满了人。有的人占着岩石的突出部位支起三角架，对好焦距的摄影机朝着东方；有的人穿着租来的棉大衣坐在石上打盹；有的人干脆将宾馆的毛毯裹在身上，明显是在这里熬整个通宵的；还有的人见地上已没有位置，干脆骑在小矮松的枝桠上。我们团队只好化整为零见缝插针，各找各的位置去。
　　 我仗着中年男的身强力壮，占到一个相对靠前的位置，但只能站着。我前面的可以坐地上的，我后面的尽管地势比我高，也只能站着。我右边是一块突起到我膝盖处的岩石，早有一对母子在岩石上铺了塑料纸，身上披了毛巾被坐在塑料纸上。
　　 离日出时分还有大半个小时，而我的双腿已经发酸，但只能忍着，因为没有地方坐也不能离开，一离开位置马上被人占了，何况有这么多的人陪我站呢。有人想靠岩石坐一会，年轻妈妈说我儿子6岁，还是小孩呢。那人就不好意思坐了，毕竟不能占小孩的位置，何况人家带着个孩子半夜就来占地方了啊。我身后有骚动，回头一看，两个男人为一个位置相互推搡，但也只推搡一会就趋于平静，大家都是高高兴兴来观日出的，何必呢。
　　 东方地平线上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开始发亮，继尔发淡淡的红，等待着，期盼着，手上的相机手机都已经切换到拍摄功能。
　　 “哇——宝宝快看！”随着年轻妈妈一声尖叫，鲜红的太阳从东方地平线上喷薄而出，跃出半轮。
　　 “太美了！”“太壮观了！”“真是一大奇观！”大家嘴上啧啧称赞，手上的相机手机摄像机咔喳咔喳忙个不停。人人脸上漾着笑意，似乎睡地铺、起大早、熬半夜、赶夜路、抢位置、饿肚子等等，所作出的牺牲，所付出的一切，这时都有了回报，都值了。
　　 整个太阳升上了天空。妈妈问儿子：“宝宝，好看吗？”
　　 “好看。”
　　 “专门带你来看日出，可要写作文的哟！”
　　 “不好看。”
　　 “啊？”年轻妈妈着实吃了一惊。我和周围听到的人也都很吃惊，停了手中的拍照，定定地看着小孩。妈妈接着问，“那你刚才为什么说好看？”
　　 “因为周围叔叔阿婕全都说太美了。”
　　 “那又为什么说不好看呢？”
　　 “我觉得不好看。黄山上看到的太阳和我们家阳台上看到的有什么两样啊？”
　　 妈妈无言以对，周旁的人也都噤了声。
　　 看日出的过程只是短短的几分钟，太阳升高了，就失去了看日出的意义，大家都收起相机手机悻悻地散了往回走。妈妈拉起儿子也走了，忘了收走塑料纸扔垃圾桶，只有等保洁工来清理了。我打开相机看看拍摄效果，的确，假如不特别注明是光明顶拍摄的，谁又能从图片上看出是光明顶拍摄的呢？在往回走的路上，我还在想：光明顶看到的日出与别的地方看到的到底有多少区别呢？谁又能说清楚黄山的日出美在哪？奇在哪？壮观在哪呢？恐怕十有八九是说不清楚的。
　　 一人说美，人人说美，越说越美，不美也美；有人以为奇，人人以为奇，愈传愈为奇，不奇亦奇。
　　 童稚无知，无知者无畏，无忌，无诈，说的是真心话呀！
　　 打零工者说
　　 2001年我按揭贷款买了房子，第二年装修房子，首先要装一扇防盗门。防盗门专卖店是要负责安装的，老板亲自将货送到了楼下，安装工也雇来了，就待将防盗门搬上楼安装。一个头发花白、身材瘦小的老民工立刻凑上来揽活干：“要不要我把防盗门背上楼？”
　　 老板问：“背到3楼是多少？”
　　 老民工说：“不还价，不论楼层高低都是10元。”
　　 2002年的10元钱还是值点钱的，安装工见这个钱好赚，就说：“您这把年纪该回家享清福了，背防盗门还是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来吧。”
　　 老板说：“我雇一辆电动车将防盗门从店里拉到这里只不过5元钱，就这么背一下10元也太好赚了，都别争了，这钱我自己赚！”
　　 老民工说：“你们背不上去的，这几幢楼的防盗门都是我背的。”
　　 老板说：“你别唬我，我卖了多年的防盗门，好背不好背还会不知道？”
　　 “你别不相信……”民工还想再说什么，看老板执意要自己背，就笑了笑走开了。这里是新小区，家家都在叮叮当当搞装修，有的是防盗门背。
　　 老板是个人高马大的中年汉子，戴了手套，在我和安装工的协助下，将防盗门背了起来向前走。可是上台阶，麻烦来了，防盗门的顶端老是要磕碰到天花板。老板将腰身向前弓了弓，防盗门顶端也低了下来，天花板是碰不到了，可是由于腰弯得只能看脚下，一不留神前端撞到墙了，墙面碰坏了不说，趔趔趄趄差点摔跤。也难怪要撞墙，楼道呈之字形上升，每上半层楼就来个180度转弯。我和安装工上前扶住防盗门，老板一步一步倒退了下来，放倒防盗门休息。老板满头大汗，西服被磨得皱巴巴，一脸狼狈相。
　　 安装工是个小伙子，背起防盗门上了台阶，顶端没有碰天花板，也不用当心前端撞墙，可是，不是左边磕碰到楼梯扶手，就是右侧碰到了墙，如是几下，已是气喘咻咻，力不能支，也退了下来。
　　 休息片刻之后，老板和安装工商量好搬楼费对半分，抬着防盗门再次上楼。老板抬后端，安装工抬前端，为保持防盗门平衡，老板使劲将防盗门托举得高一些，安装工弯腰使劲将防盗门放得低一些，且要抬高脚跟倒退着上台阶。因为劲使得不得法，两人都得咬紧牙关，脖子上青筋暴突，才上几个台阶，两人的手臂都在颤抖，双腿开始摇晃。还别说他们吃力，我看着他们摇摇晃晃的别扭相也出了一身大汗。好不容易上了半层楼，却由于转弯，防盗门前后端被两堵相垂直的墙壁夹住，中端被楼道扶手顶住，前进不得，后退不能。
　　 老板咬着牙说：“这个钱看来是不能赚的。”
　　 安装工抹着汗说：“是不好挣，还是让人家挣吧。”
　　 老板苦着脸说：“你说得轻巧，要是在楼下叫人家背还有办法，现在上上不去下下不来，咋办？”
　　 安装工涎着脸说：“都是你的馊主意，现在咋办，你看着办吧。”
　　 “还不是你盯着10元钱眼睛红？”
　　 “是你——”
　　 “怪你——”
　　 这时，那位老民工给另一户的防盗门背好了下楼，出现在一筹莫展的老板和安装工面前。他二话不说，把防盗门扶正靠在墙上，背往防盗门上一凑，双手往防盗门两侧一抓，防盗门就像吸铁石一样牢牢黏在他背上了，钢铁庞然大物也像棉花团一样轻了；他腰身作些右侧和前弓，背上的防盗门就侧斜前倾到一定角度，大大缩小了竖截面和水平长度宽度，上台阶，急转弯，绰绰有余；步子稳，气不急，轻松自如；蹬蹬蹬，几下就到了三楼。
　　 老板奉上了10元工钱问：“这事到了您手上咋就这样容易呢？”
　　 老民工不无炫耀地说：“先要找到背点，背点偏高偏低偏右偏左一点点，人就相当吃力，再要给侧斜前倾找好合适的角度，角度合适了，防盗门上下前后左右都不磕碰了；我原先给人家挑砂石，现在专背防盗门，这小区的防盗门差不多有一半是我背的。”
　　 我插嘴说：“你把最紧要的东西说出去了，就不怕别人抢了你的饭碗？”
　　 老民工爽朗大笑：“刚才你也看到了，我这饭碗人家是抢不去的，背防盗门看似简单，好像只要有力气谁都能背，其实不是这样，这一片楼的楼道结构有些特别，别人是背不上去的，别看我年纪大些，也只有我才背得上去。话又说回来，他当老板卖防盗门，我抢不了他的饭碗，安装防盗门也是个技术活，我也做不了啊……”
　　 这是10多年前的事。10多年来我常想，我们所处的是一个开放竞争的时代，求职之人怎么找到一个合适的岗位呢？职场中人怎么拥有一个别人抢不去的饭碗呢？答案全在老民工的一席话里藏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