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舞征文】洪家兄弟和电视机的故事(散文)
我们村里的人知道有电视机这种东西,是在1976年9月毛主席逝世,村里人集体参加追悼大会后的事。在这之前,村里人看电影、看戏曲,都只能等待公社放映队一年两到三次到村里来放电影。那时候,大家都希望能多看几次电影,看电影简直成了全村人的最盛大的节日,但公社放映队只有两个人,到哪个村放电影由他们说了算,连大队书记都毫无办法。爱看电影的年轻人,只要听说了放映队到哪个村放电影,走十里八里路也要去看,由此还促成了不少对看电影结成的姻缘。
那时,我刚上小学三年级。那一天,村里的大喇叭一次次反复播报着毛主席逝世的讣告,全校的所有班级都停课收听讣告。看老师们的样子,都在嘀咕着毛主席死了,国家可怎么办呀,仿佛天要塌下来一样。每个教室,学生们都是一个动作:趴在课桌上哭。即使当时低年级的孩子小,哭不出来的,也要做出哭的样子。记得我们班的宏田林——小名宏三,在上厕所回来的路上,忍不住去捉一只平时很少见的蓝色的大蝴蝶,被班主任老师看到了。踢了他两脚,拽着耳朵拎到教室里接着哭。其他的同学,就更不敢不认真哭了。
过了几天,上级要求组织村民学生通过看电视的方式参加毛主席追悼大会,向主席的遗体三鞠躬。在我们村边有一个军事工程项目,当时大家只知道叫“零号”,平时任何人不得靠近。因我们村周围再也没有有电视机的机关和企业,所以这一次参加毛主席追悼会,我们被破例允许到这家单位去向毛主席遗体告别,村里所有的人也就都知道了:一个带玻璃屏幕的盒子里就能放出图像和声音,就能演电影和戏曲。回来的路上,大家都低着头,继续沉浸在悲痛之中。我和宏三并排走着,宏三悄悄地拉了我衣襟一下,偷着告诉我说:“电视机太好了,我们村里要有电视机就好了,那样我们就能天天看电影了。”我没敢说话,走在前面的班主任老师听到后面有说话声,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说起洪家兄弟,他们的母亲是我们村的,很早就在城市上班。在洪三刚出生不久,父亲就在一次意外车祸中去世了,直到最后也没破案,没找到肇事车。母亲艰难地拉扯兄弟三个,后来再婚的时候,男方不许她带孩子,只得把兄弟三个寄养在娘家。好在原来的家还在村里,只是爷爷奶奶帮着照看着,母亲平时拿一点抚养费,很少过来。三兄弟既恨母亲,狠心地扔下他们;更恨后爹,生生让母子分离,所以平时也不大听爷爷奶奶的话,经常在村里惹出一些是非来,学习上就更不用提了。
到1978年,我们小学毕业上初中。宏三也就不再上学了,开始和两个哥哥到处捡废铜烂铁卖钱,日子倒也过得可以。在小时候一起玩的小伙伴中,他一下子变成了相对有钱的人,有时候给大家分几块糖,我们还抽过他买的烟。
在初一那年放暑假的时候,有一天宏三找我出去玩,带了不少好吃的让我吃,还有我们共同的好朋友小芸。我问他这些好吃的是从哪里来的,他告诉我他母亲把他带到市里的家了,还给他买了不少好吃的,可后爹的那些孩子们都嫌弃他,说话不好听。后爹还带他到单位去,看到了电视机。他眉飞色舞地说:“在电视中看电影,太过瘾了,想离多近就能离多近,人看得特别清楚,可好看了。”只是可惜,那天他没看完,就被后爹硬给拽走了。后爹在一家大商店的保卫部门上班,商店里就卖电视机。宏三满脸陶醉地说:“我和我哥说了,等将来我们哥们有钱,先买一台电视机,我们大家坐在一起看,想看什么有什么,真过瘾。”
第二年,也就是1979年暑假。一天,我正在无聊地写暑假作业,昏昏欲睡,宏三跑进我家来,拉起我就走。我急忙问他干啥,他急得面红耳赤,说话都磕巴了。“快走,快,快,跟我走。”
我跟着他一路跌跌撞撞地来到他家,就见屋里已经坐着七八个人了,靠墙的桌子上赫然就摆着一台电视机。虽然没有在纪念毛主席追悼会时看到的电视机那样大,但可以离近了看。记得当时看的是电影《奇袭白虎团》,屋里人越聚越多,小孩子们都挤到了电视机跟前,把哥仨的爷爷奶奶都挤到了炕头的一小块地方。那一天,我连晚饭都没吃,一直看到了所有节目都结束了也不愿意回家。后来还看过《南征北战》等电影,看过很多样板戏和京剧。
从那天开始,洪家兄弟的人缘在村里便出奇地好。叔叔大爷、婶子大娘们,谁看到他们都会提起电视机的事儿。小孩子们更是盼着家长早做饭、早吃饭,早点去占座。饶是去得早,有时也会被挤到后面,因为他家的亲属、大队的干部们如果想看电视,是不必占座的。来了就挤进去,找个好地方坐下,享受着贵宾级的待遇。被挤到后面的小孩子也是敢怒不敢言。那一个假期,我基本上是在看电视中度过的。有时离得远了,只能听听声。
那时大人们在背后有时候也议论,就凭他们三个,哪来的钱买电视呢?别人家都刚刚能填饱肚子,不欠生产队的钱,他们却能拿出钱买电视。不过嘀咕归嘀咕,谁也不敢问他们,毕竟孩子们要经常到他们家里去看电视,有时大人们也免不了要凑凑热闹。为这事,大队支部书记专门找哥仨中的老大了解情况,老大信誓旦旦地说:“这两年,我们哥仨在外面拼命捡破烂,有时还帮人干点活。我们把钱都攒了下来,好不容易才凑够了钱。我们连好吃的都不舍得买,一心想着买电视。”大队书记把事儿弄明白了,大家也就不再议论了。
直到我在开学前返校那天,回村的路上,碰到了几个骑自行车的人过来,问我李家村怎么走,村里是不是有姓宏的哥仨,大队部在哪,我都一一指给了他们,当时也没在意。
过了几天,一天晚上回到家,就听父亲说公安局的人到村里来了,不但把洪家哥仨带走了,而且连电视机都一并拉走了,大队书记跟着去了。没有了洪家兄弟的电视机,村里仿佛一下子就安静了许多,人们都一下子闲了下来,无所事事不知道干什么了。
第二天,大队书记带着洪家的老二、老三回来了。老大被留在了公安局。据书记说,公安局审问的结果,是后爹对洪家哥仨的娘不好,经常打骂她。开始时哥仨不知道,后来老大长大了,到娘家里去过两次,慢慢了解了。哥仨对后爹极为不满,总想报复他一下。后来老大听宏三说后爹在大商店的保卫部门工作,那里还有电视机。就琢磨着在后爹值班的时候偷一台电视机,一来报复后爹,二来哥仨也都看到电视。哥仨卖破烂究竟挣了多少钱,谁也不知道,对外人说起来也能糊弄过去。老大暗地里侦查了不少次,最后在一次刮大风的夜里得手了。
在破案之前,后爹和一起值班的两个人一直在被调查,停职反省。也是到宏三家看电视的人太杂了,有时候还有外村的人。后来周围的几个村子的人,都知道在我们村的洪家哥仨家里有电视机。在那个时候,这件事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公安局的人的耳朵里。后来他们来调查,看到红三家的电视机牌子和丢失的电视机牌子、型号一致,又到大队了解了哥仨的情况,才把哥仨带走审问。
直到追查到了赃物的下落,后爹才被允许回单位上班,但受了处分,降了工资。想来,洪家三兄弟的娘,日子会更难过了吧。
在这期间,我一直在后悔:早知道那天问路的几个人是公安局的,我说什么也不会告诉他们呀。真是后悔死了。
只可惜这全村人的公共电视机才看了不到一个月,就被当做赃物没收了。最后,洪家老大被判了五年刑。在第三年,我还陪着宏三到监狱去看过一回洪家老大,给他送吃的和衣服。那天,洪家老大和我们说:“不要怕,我快减刑了。等我出去,好好干,我们再买电视机看。”
其实,在我们探监后不久,1982年,书记家就在全村第二个买电视机了,而且比洪家老大偷的电视机更大,只是村民们都不敢到书记家去看电视,尤其是小孩子们。据说书记的老婆歪得很。
等到洪家老大1984年出狱的时候,电视机已经不再那么神秘了。村里开着拖拉机跑长途的、开小工厂的、倒腾买卖的,已经有好几家买上电视机了。电视机,也不再是那个魂牵梦萦的梦了。
洪家老大出来后,以哥仨为主,又联络了几个狱友,成立了一个工程队,开始在城市里包工程,找活干。过了两年,哥仨有钱了,盖起了小楼,在村里又第一家买来了刚刚时兴的卡拉OK,在村里又着实火了一阵子。年轻人每天晚上到他家里去唱歌,天天晚上是邓丽君的靡靡之音,情呀爱呀的,老人们都嫌闹得慌。而这时,村书记由于竞争乡领导没竞争上,一股火病倒了。洪家老二由于脑瓜活,能挣钱,被村民们选举为村书记。
九十年代初,哥仨搞工程挣了不少钱,在市里开了一家卡拉OK歌舞厅。他们和电视机的故事还在继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