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草根人物:老朱(小说)
老朱在沙河村来说,可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既然能够称得上人物,可见他也算得上妇孺皆知的了。沙河村五、六十户人家,李、张、朱都是大姓,还要夹杂刘、王二姓。老朱辈分居中,但长辈晚辈,都敬重老朱其人,只是小孩子,远远看见,总是绕道而跑。其一自然是老朱“五行重”,也就是说五官表情,乍一看让人生畏。老朱浓眉大眼,虎背熊腰,个头高,声若洪钟,典型的古代小说中勇士的相貌。走路“咚咚咚咚”,让你觉得那地皮都在发抖。其二是老朱喜欢吓唬小孩闹乐儿,比如老远看见,他就大声喊叫:“我把你狗日的,提起来挂到树上……”之类的话,那小孩自然害怕真的被挂,于是没命似地逃之夭夭。其实老朱根子里是稀罕小孩子,喜欢逗着玩,是很喜欢的一种极端表现。但这样的喜欢,小孩子怎么能够接受的了呢?
老朱没上过学,是个粗人,老是出口成脏。但大家接受了他语言的粗俗,因为他是直性子、热心肠,那种出口成脏,反倒也让大家感觉亲切。要是在长辈面前不小心说了脏话,本来是犯忌的,老朱意识到之后,也会脸红,嗫喏着,长辈也只是宽容地一笑了之,不过要是别的晚辈冒犯了,言语不敬,那可是挨批的。老朱的礼数可是很周到的,不管是称呼别人,还是端茶倒水,敬酒让烟等,都会长幼有序,客气周到,从不冷落任何一人。
要说老朱的身板,可是干活的好把式,二、三百斤的麻袋,呼啦一下就扛在肩上。五、六百斤的架子车,拉上走路从不打摆子。庄田地里的农活,修房建屋的泥水活,杀猪杀羊,上树锯木……凡是人们日常生产生活中的各种劳作,老朱可是样样熟练。这种熟练,自然也是他肯用心,久而久之熟能生巧得来的。在老朱看来,自己没有文化,天生的庄稼人,那就安分守己,不失本分。这样,就印证了“能人是拙人的奴”这句话,家里面的好多重活、脏活、苦活,他都揽了。别人家遇到自己干不了的活,也来请他,他也不知道“推辞”二字怎么写,笑呵呵地走了。村上好多人宰猪杀羊、泥墙盖房,都是只会说不会做,毕竟好些活计还是有一定的技术含量的,这样许多事情,都要请老朱来执掌,其实就是当大工。宰猪杀羊老朱操刀,泥墙上梁老朱既当工程师,也当总指挥,还要亲自做最难最重的活。老朱出的力气多,自然也就能吃能喝,属于典型的能吃就能苦的那种汉子。不过为别人效劳了,你给多少钱多少礼物,他推辞不收,要是你硬塞进人家手里,一下子扔过去,不看一眼,头也不回,大踏步走了。你要是把东西送到他家,连人带东西推出门,“啪”地一声关上门;要是你缠着不走,还要央求解释,他破口大骂“滚得远远的”之类的话,已经是很客气的了。不过,老朱给你干活之后,你只要炒了肥肉,越肥越好,他客气一番之后,就会呼呼噜噜吃上两三碗。摆上酒来,不管好坏,挽起袖子,猜拳行令,呵五吆六,一醉方休。
这样的人做事情就是一个急性子,他看不惯别人磨磨唧唧,比如人家盖房,他在上面抹泥皮垒石头土块,下面有人玩往上丢石块倒泥,几乎没人能及时供应,他干活不喜欢磨磨蹭蹭,要休息就休息一阵子,抽烟喝茶;要干就不会歇下来。这个就苦了给他打下手的人。比如丢石块,你从地上搬起石块,少说也有五、六斤重,两手抱住,往上一扔,还要不高不低不偏不倚,要上面的人伸出双手恰好接住才行,有的人没有准头;上面的人伸手了却差好一大截,落下来还要扔上去白费力气浪费时间不说,说不定还会砸在下面人身上,再说了即使你扔的很准,但扔上几块,早就双臂酸麻,没力气了,这时候就要受到老朱的呵斥的。倒泥也是一样,活好的泥浆,铁锨插进去简直被牢牢吸住,好不容易拔出来,还要将一铁锨泥浆丢上去,丢到上面人的铁锨上,同样,没准头泥浆落下来,溅落到自己身上。扔上几铁锨,自己也会感觉浑身瘫软的。老朱却不觉累,只会笑骂打下手的人烂泥扶不上墙。换了让老朱丢,你又接应不及,还是挨骂。没办法,只好几个人伺候老朱一个,自然显得老朱一个能顶几个。不过虽说跟着老朱干活吃力不讨好,但大伙还是喜欢跟着他干,尤其外出打工,因为老朱能担当,有事情会自己扛着,发钱的时候自己也不会多拿一分,就是你让他多拿一分,他也不愿意,说什么大伙出来搭伙求财,自己多拿了,那就不像话了,晚上睡觉也不会安稳的。
老朱看见别人干活,总是要忍不住帮一阵子,有时候一帮就是半日子或者干完为止。看见别人犁地,他也觉得手痒;遇上别人泥墙,他就自觉砌石。有时候干起来,你撵都撵不走。比如他本来提着镰刀,要去割自家的麦子,路过别人家的地头看见这家的麦田还有大半块要收割,就会在搭话的当儿蹲下来,一边闲聊,一边割麦子,越割越起劲,大半天一看,自己搭把手今天就能割完,于是乎先把眼前的割完再说吧,自家的留到明天。谁都指导割麦如救火,秋老虎肆虐一天,昨天还鲜活的麦子,今天就干枯了,轻轻一碰,就有麦粒撒落下来,简直像是春天播种了一样,遍地都是金黄的麦粒,看着让人心疼不已。老朱可一点都不在乎,撒了就撒了,权当是喂鸡喂麻雀了。老婆可不依不饶,唠唠叨叨三两天,直到老朱耳朵生茧七窍生烟,攥紧拳头提起鞭子棍子要打老婆,老婆才嘴硬屁股软,溜之大吉,免遭皮肉之苦。
不过,有一年秋收,老朱干的一件事情,不管老婆唠叨还是谩骂,自己始终逆来顺受,没发起火来,以至于之后好几年,老婆还在提起箩儿都动弹。那年老朱有了四轮车,把自家的麦捆全部落在大麦场上,摊开来,打算晾晒到中午,一次性打完,毕竟是机器作业,一次打完全部,不像以前赶着毛驴拉着石磙子,每天打巴掌大一块,要打七八天。老朱摊好之后,开着四轮车去加水,遇上王老汉老两口赶着毛驴磙子,打一小块摊好的麦子,旁边还有一座小山似的麦垛,王老汉的儿子外面工作,老两口才开始那年的第一场,老朱一想,就凭两个老人,这样磨叽,还要几天呀?问都没问人家,三下五除二,把麦垛推到,全部摊开了,四轮车开上去,“突突突”打了起来。打麦过程中,还要翻抖好几次,叫做“抖场”,老两口怎么能跟上机器速度呢?肯定抖不及,老朱只好打一阵子,抖一阵子,这样用了两三个小时才打下来。老两口感激涕零,劝老朱说,现在好了,你去忙你家的,扬场就不麻烦你了。老朱不听劝,说什么也要把场扬了再回去,说自己有车,方便呢,今天不打了,晒得干干的,明天一早,几下就打下来了。王老汉劝不住,只好留下。谁知那天天气闷热,没有一丝风,扬场不利落,直到天黑,才刮起风,扬了场,等收拾干净,麦子进仓,麦草落垛,老朱才回到家。自己的麦子还摊在场上,老婆骂骂咧咧,老朱倒也没法脾气,说明天打吧。老婆说,天气这样闷热,明天会不会下雨,要不把麦子堆起来,苫上塑料布之类的,本来也是预防天有不测风云,也是个合理化建议。老朱偏偏不信邪,再说了劳累一天,没心动弹,就推脱了,说什么我就不信老天爷不长眼睛了。结果半夜下起雨来,开始时候人睡得死,雨声小没听见,等到听见的时候,两口子急急起来,推的推,苫的苫,算是收拾好了,不过麦子已经淋湿了。要是第二天天晴了,晒干了还是没什么影响的。谁知道老天爷就和老朱开了个玩笑,一下子连阴五六天,湿漉漉的麦子发了烧,出了芽,一年的麦子全发芽。农村人还是要吃的,磨成面叫做“芽面”,吃起来黏牙,还带着甜味,做饭可不好和面,做成的面条下到锅里烂乎乎的。做成馒头或者烙成饼子还可以,不常吃的人要是偶尔一吃,还觉得甜甜的有滋有味。老婆肯定不依不饶,甚至于哭天扯泪的。老朱也许自觉理短,任凭老婆唠叨谩骂,始终好脾气,没有发火。王老汉过意不去,要送些自家的好麦子,让老朱掺和着吃,毕竟谁家也少有余粮,老朱死活不收,说老天爷欺负人,没办法,和王老汉没有一丝儿关联。别人知道了,叹息老朱做好事造成大损失,老朱却不放在心上,说什么该帮就帮,不怨天不怨人。也有人开玩笑说,你这样厉害,平日里老婆一唠叨,你就上拳头上鞭子,这次人家把你骂了个鬼日鼠,你倒是大屁不敢放一个。老朱呲牙咧嘴一笑说,这次到底是自己理亏,就说场没打,听了她的话,收拾好了以防万一,也不会淋湿发了芽。再说了这芽面坨坨,吃得自己都胃口发酸、两腿发软、牙都掉了,还有力气骂老婆打老婆吗?
老朱与人交往,只要自己认准了这个人,那就肝胆相照,从不计较财物的多寡得失的,用别人的话来说就是“剜他自己身上的肉也会舍得”。那时候,村上的青壮劳力除了在家务息庄稼,也出去打工,打工没有更多选择,大都是在煤矿挖煤,靠苦力来挣钱。煤矿大多是一个一个的小矿主承包的,相互之间的竞争也很激烈,甚至常常发生殴斗。老朱打架可是一把好手,只要矿主对他好,他是敢于拼命的,所以到矿上也自然成了矿主器重的头目。这样来,村子上甚至周围村子上的年轻人大都喜欢跟着他干,他为了照顾大伙生计,照单全收。要是换做别的领工的,每人头上抽几毛或者一块几的领工费,照头敲,大伙也无怨言,也属于合乎情理的,自己每月收入也就会高出许多。但老朱却不这么做,他说都是乡里乡亲的,抽别人的血汗钱,哪怕几毛钱,自己还能算人吗?大伙都很感动,乐意为他所用,听他差遣无怨无悔。每月发了工资,大家凑个份子,打点散酒,切些猪头肉,开怀一醉,老朱倒也觉得其乐融融,笑呵呵地说,钱财是人身上的垢甲,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搭伙求财,能酒肉穿肠过,就是神仙生活了。
老朱自己经济也不宽裕,但只要是没有深仇大恨的人遇到困难,张个嘴,他就会急人之所急,慷慨解囊的。从他手里借了钱的人,感激之余,也在度过难关之后总是想办法尽快把钱还上。后来,他干活的煤矿上的矿长,因为资金周转困难,要在信用社贷几千块钱,自己名字下面已经贷了,只好央求老朱,在他名下贷。老朱感念矿长平日里对自己也不错,爽快答应。谁知后来煤炭业不景气,矿长扭转不了局面,连年亏损,老朱也就回家安心种田。过了几年,信用社的人来找老朱,说前几年贷的款,连本带息一万好几,老朱傻了眼,说那是给矿长贷的呀,你们当时也清楚的。信用社的说,我们清不清楚,是你的名下贷的,用的是你的印章,摁的是你的指头印,按照相关法律规定,这款必须由你来偿还,否则我们只能起诉。老朱多方打听,才知道矿长因为负债累累,竟然不知去向。老朱于是东借西凑,把这钱还了。也有人说,你死也不要还,信用社的也知道钱不是你花的,再说了就是起诉了,你家里没有值钱的东西,随便他们怎么的。老朱笑一笑,说人生在世,何必那样不值,自己手印也摁了,白纸黑字,国家单位肯定不会骗人的,人家说的肯定有理。劝说的人也就摇摇头作罢。也有人说,这个矿长不是人,你现在打听消息,一旦有什么动静,去把这狗日的找着,狠狠揍一顿,让他把钱还了。老朱摇摇头,想当初和他一起喝酒吃肉,何等风光,谁知他沦落至此,我心里都恓惶呢,还有什么心情想那样多?想想他跑了,不知下落,留下老婆孩子,多可怜呀。一个大男人,要不是走投无路陷入绝境,谁会忍心留下老婆孩子呢?看来他实在是无路可走呀。我偿还一两万块钱,虽然我也很困难,但我还是比人家好多了,至少每天老婆还在热炕头,只要人好好的,钱总归还是能挣回来的,过了也就过了。
后来老朱还买了些营养品,带了五百块钱,到矿长家里去看望他老婆孩子,矿长老婆见老朱来了,吓得浑身发抖,以为老朱是来讨债的,哭天扯泪地哀求,说自己实在没办法偿还,家里的值钱东西都被讨债的拉走了。老朱听了,自己也忍不住眼圈一红,好说歹说,那女人还是不相信,老朱也不忍心劝说什么了,留下带来的东西和五百块钱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