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总是喜欢哭，一哭起来就要惊天地泣鬼神，翻身打滚什么办法都用，达不到她所要的目的，绝不会罢休，直至后来长大，还是挺着比城墙拐角还厚的脸皮说她就是一不见黄河不死心的角。
　　 那时候我才十一岁，乔豆七岁。乔豆和我住一个院子，她是我们班主任的小女儿，乖巧的脸蛋，还有一张就像别人抢了她娘似的撅着的小嘴，齐额的童花，千万别让她外表整迷糊。熟悉她后怎么看她怎么像一个披着小仙女皮的妖精。
　　 我看着地下像驴打滚一样的乔豆，我就蹙鼻子苦笑，心想，我才不会让你得逞呐，让你一哭就闹的没主见。我就静静看着她，只几分钟，刚才还一团软泥一样的她就会擦干鼻涕和脸上的泥，一颠一颠的扭着屁股尖着嗓音说：“我告诉我妈你打我，让她打你手板！”
　　 她这招贼狠，擦着豆大的泪蛋在我们班主任面前哭的梨花带雨，让撒旦看着都心疼，感觉我这大老爷们像个杀猪的屠夫似的，而乔豆就是刀下一只可爱的小花猪，不应该叫宠物猪。
　　 “乔豆，你就像个黑老哇哇”我看着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的乔豆。这次她只是想吃掉一整盒巧克力豆，我怕她牙都成了蛀虫的黑色老窝，就抢走了。“真的，你哭的时候特别像黑老哇哇！”
　　 乔豆干挤了两下眼睛没挤出泪来，睁着一双大的如湖一样蓝汪汪的眼睛，用手捏着袖子擦鼻涕。“皮旦哥，什么是黑老哇哇！”
　　 我嘿嘿的拎着她的衣领把她放到板凳上：“黑老哇哇，是一种会叫的昆虫，震动翅膀就会发出聒噪的声音，就跟你哭的声音一样美妙到极点。”
　　 “黑老哇哇漂亮吗？”
　　 我一边暗嘲这小丫头的大脑简单，一边捂着嘴笑说：“漂亮，长着翅膀还会飞呐，而且会蜕变，越变越美丽。”边这样说，我就边想起黑老哇哇蜕下的皮的样子，真是恶心。
　　 乔豆被我哄乖了，非缠着我问我黑老哇哇是害虫还是益虫。我对她说，你只要不哭我会告诉你的，她舔着嘴唇思索了老半天，成交似的跟我点头。
　　 二
　　 乔豆这丫还是聪明的，等我上高三的时候，她硬是削尖了脑袋和我挤进了同一所高中。我觉得我的高三不是一般的黑暗，是非常黑暗，特别黑暗。
　　 我爸我妈特喜欢这丫头，我在家里跟一汉奸似的不招人喜欢。我妈老拿这丫头的脸来说事：“看看豆豆的脸多白净，你看看你的，又糙又厚，我生你的时候也不是这样啊！”乔豆乐翻了天，说我是猪八戒再世。可气的是老妈居然不生气，我就那一脸纳闷，我是猪八戒，妈你是啥呀？
　　 说实话，乔豆这样损我不是没有原因的。就因为小时候，我说过她是黑老哇哇，她记仇呗。
　　 “皮旦哥，黑老哇哇到底是益虫还是害虫！”乔豆初三的时候还这样问我。要不是网络知识广泛的不成样子，到现在她恐怕一听到我叫她黑老哇哇，她还是屁颠颠的乐呐。
　　 那天，是我的末日。
　　 我被乔豆缠着教她怎么上网。我说你丫连开机关机也不会，学什么上网。她振振有词说上了网要学习，听说网上有好多在线课程可以免费听，省得请家教了不是。我边夸她的聪明智慧的头脑一天比一天发达，一边在她的甜言蜜语下告诉她如何如何上网。
　　 我在旁边打大话西游玩的不亦乐乎，正乐的想这四个字形容真是太恰当。乔豆大吼一声：“皮旦！”差点把我眼珠子震出来。
　　 我睁大眼睛看着乔豆：“你怎么啦，是不是被电脑电到了，还是电脑太快让你猪脑死机了！”
　　 “你说，黑老哇哇是什么！”乔豆的食指尖撮在我鼻子上，我差点成对眼。“你，简直是世界最大最大的坏蛋，我怎么英明一世糊涂一时，相信你说的狗屁话啊，还说黑老哇哇很漂亮，有翅膀。让我纳闷了好些年，我怎么听这名字怎么也是不怎么好的东东。”说完，有生以来乔豆破天荒的跟我翻脸了。
　　 我斜过身体去看电脑屏幕上的内容，看看是什么引起了核爆。蝉又名知了，黑老哇哇，属同翅目蝉科。它危害梨、枣、苹果、杏、李、桃、樱桃、桑和葡萄等果树，以及柳、槐、杨、榆等多种树木。其幼虫生活在土中，刺吸植物根部汁液，削弱树势，使枝梢枯死，影响树木生长。
　　 看的我差点晕过去，我们家乡的黑老哇哇叫蝉，而且我特讨厌蝉鸣，可我没想到蝉是这么个害虫啊。
　　 三
　　 冷战持续了三个月，我妈都揪着耳朵问我为啥乔豆不来吃饭了。我回嘴说是她良心发现，不想浪费人民群众的粮食了。可我每天却像断了一条膊似的失落，再看每天冷着脸的乔豆，我突然发现我的生活没有她就特寂寞，她就跟黑不隆冬夜路里的手电筒一样招人待见。
　　 而且我发现一件事情，乔豆越来越漂亮，像蝉似的蜕变的越来越青纯，可是我总觉得，她的心还是妖精的心。
　　 星期五下午放学，我一推门，就看到特熟悉的一张脸，还有就和黑老哇哇一样的声音。是乔豆，她正在上窜下跳为我妈讲笑话，我进门我妈看都没看一眼。
　　 我咳了两声，打破这种视我为空气的气氛。“乔豆，今儿高兴啊！”
　　 “皮旦哥，我今特高兴！”乔豆跑过来为我拿拖鞋，我腾空跳起来躲闪，我怕她掐我。
　　 我把书包一扔，趴在桌上就吃水果。乔豆说：“怎么看你怎么像个猪二世！”
　　 “我是猪二世，你就是黑老哇哇！”
　　 “我是黑老哇哇，我就是你的黑老哇哇！”嘿嘿，乔豆这样笑，非奸既盗，我同秋天寒风中的树叶一样抖起来。
　　 是的，我该抖，一点都不过份。因为她在班里的日记里写到，我是一只黑老哇哇，皮旦是树，是果树，梨树、枣树、苹果树、杏树、葡萄等果树。虽然老师给的评语是，语句不通，不符逻辑。可我清楚，我明白，这是乔豆的给我发射超级导弹的信号。因为蝉专吃这些树。
　　 放学的时候，乔豆骑一辆崭新的飞鸽，给我一个灿烂的笑容：“皮旦哥，你的车夫生活到此结束，我有车了”边说边按着铃乱响。我哼一声，说乐得如此。
　　 马上我就发现事情的严重性，我的自行车胎被扎了，圆规的针尖仍停在上面，下面别一张纸条：“猪二世，别忘了我是你的黑老哇哇”。
　　 乔豆胜利似的骑着车转圈，向我吹口哨。我不能让她看我笑话，我甩了一下头发，在校门口拦住班花小灿的自行车，说要带她回家。小灿乐的向朵太阳底下的向日葵。我扭头要以嘲讽的笑容回击乔豆，一回头看到乔豆骑车骑的飞快，留下一个背影。我就想起朱自清的《背景》让我懂得蹒跚，可这个背影却让我看到什么叫疯狂。
　　 四
　　 高三生活一天似一天的上紧发条，我总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我没有再去找乔豆，因为她快升高二了，我也不能整天挑着她让她生气。
　　 高三的生活没有把我压挎，把我爸压挎了。当我从医生口中得知，我爸得了白血病的时候，我头晕目眩的感觉更真了。我妈一听当时就昏了过去，脸白得跟一张纸似的。我突然就搛紧的拳头，感觉男子汉在此刻应该比人民币还坚挺。
　　 乔豆把一千多元的压岁钱拿来了，我板着脸没收，我说乔豆，在以后的日子哥不能照顾你了，你自己保重。她勉强咧开嘴要笑，看我一脸严肃又把嘴角收了回去。
　　 我休学了，在老师和众多同学惋惜的目光中，我急速的收拾了书包，在家里支撑一片天地。
　　 “妈，你把亲戚的称呼都写给我，我去借钱！”我一边给我妈喂自己熬的难吃的粥，嘴里咬着干饼子。我妈眼里擒着泪，掉的时候生怕我看见，不去擦，结果泪就一滴一滴落在碗里，我妈和着粥就大口大口吃。
　　 我上午在医院里看着我爸化疗，帮他打完午饭。下午就我奔波在各个亲戚之间，刚开始还借到些，亲戚们都是热心肠还问问我爸情况。到后来，只要是下午按的门铃我估计他们都不开门，在家里躲着。这不能怨他们，大家都不容易。
　　 这期间，乔豆来过两次，刚开始还带书过来，笔记本什么的。到后来看到我陀螺似的奔在街上，她就消失了一段时间。
　　 “皮旦哥，这是我打工挣的钱，给叔叔买点吃的！”乔豆这段时间特安静，没有再叫我猪二世。
　　 我看着她皱裂的手背，差点挺不出。我拿着薄薄的钱洒在地上，对乔豆第一次吼：“这点钱管屁用啊，你别在这里碍手碍脚，跟个多脚蜘蛛一样！”
　　 乔豆又哭了，这次哭，她没有像黑老哇哇一样聒噪，很安静的抽泣，然后捡起钱用我爸的水杯压住，转头走了。
　　 我没哭，我爸哭了。“天宇，爸连累你了，你别这样伤害豆儿！”
　　 我咬着牙忍着，到了厕所我不管地上的脏臭，第一次坐在地上泣不成声。我不是想伤害豆，我只是不想让她为我操心，不想让她为我们家不好好上学，在餐厅冰冷的水里洗碗，我看到她裂开的手，就想到她细小的手泡在满是饭碴油腻腻的脏盘子的盆里揉搓。
　　 五
　　 我差点挺不住了。钱用完了，我不得以在医院附近找了个临时的活，就是搬砖推沙车什么的。本来这里是跟以前家里天堂般的舒适是无法比拟的，简易的工蓬，满世界飞的蚊子嘴可比乔豆厉害多了，最难忍受的是满屋子的脚臭，我估计不适应的能熏晕过去。但是这些比为了省一支陪床费睡在医院窗台上操心着蚊子，操心着半夜摔下来的危险可就舒服多了。
　　 早晨起来，我又有一次天眩地转的感觉，我估计是饿的。我翻了半天包里面除了角票没有吃的，嘴唇像枣树皮似的裂开，血腥味很浓。我感冒了，可能还有些发烧。
　　 “天宇，你醒醒，你别吓我啊！”我知道天是黑的，因为我什么也看不见。就听到好像是乔豆的声音，哭的比窦娥都哀婉。
　　 “我还没死呐！”我感觉我的声音是从心里挤出来的，可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乔豆的泪落在我沟壑纵横的手上，蛰的撕心般的疼，一滴泪落在我的脸上，唇上。我感觉有水，就咕咚咕咚的喝起来，喝完感觉肺就要炸了，呼吸急促，气管里像有锯条在拉扯。
　　 我咳了几声睁开眼，看见一个头发散着苍白的女孩，鼻涕和泪都流了满脸。“你还像小时候一样，黑老哇哇！”
　　 乔豆怔了一下，俯下身子抱着我就哭，边哭边断断续续说：“天宇，我……小时就喜欢你，小时候别人都哄不了我……我只听你的话。上次你自行车胎没有气，我想让你求我的……可你却带着她走了……我好难过，就像今天一样难过。你爸病了，我想帮忙，可是你对我凶，从小到大，你从来没对我那样凶过……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怕你生气。看见你头发乱糟糟的，我不忍心让你生气。”。我满身的灰尘，满身的汗臭，乔豆就这样抱着我，喃喃的说：“天宇，你要坚强，像蝉一样经得住蜕变。”
　　 我说万一我顶不住了怎么办。乔豆说，没有你，我做谁的蝉。
　　 六
　　 也许我和乔豆都是蝉，我们经住了蜕变。
　　 我爸的病奇迹般的稳定了，据我爸说，他为了我也得挺住，不然对不起我这个儿子的苦心。
　　 我们的家，就如暴风雨洗劫过一样面目全非。但乔豆常来，她对着一脸茫然的我妈说：“阿姨，我要做猪二世一辈子的黑老哇哇。”
　　 我听到一只蝉在鸣叫，看到她翅膀透明，一颗仙女般的心善良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