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人在旅途(小说)
1
日野豪华大巴已不见昔日的风光,车头放置大彩电的铁架子空空荡荡的,空调早已坏了,车厢顶两侧可以活动的球形孔形同摆设,只能在无聊时用手指转着它来玩。卧铺因为经年累月的使用早已变得乌糟糟的,车厢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还好,自己上车得早,占据了一个上铺的位置。我躺在靠窗口的位置,为自己先到一步感到满意。必要的时候可以打开玻璃窗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呢。
有的乘客吵吵闹闹、骂骂咧咧,诅咒着该死的车、该死的司机。为了赚钱,把我们搁在码头上,停了好几个小时了。司机呢,陪着笑脸,一点都不生气,老是说马上就开了,但是不见他动弹。不时地他还把脑袋伸出窗外大声地么喝着,“广州,广州,马上开车啦!”
我呢,倒是无所谓。出门多了,见得多了,也就心平气和了。你吵也好,闹也好,总得司机肯发车才行。车厢里不填满,他们是不肯走的。搵食艰难,难道让他们空车跑一趟,喝西北风不成?
这时,一个司机领来一位妙龄女子,站在狭窄的通道对她说:“靓女,这里还有一个空位,你就睡这儿吧。”
新来者是一位只带了一个精巧的坤包的小姐,头发染得金黄,身上穿着一套绿色的连衣裙,很轻很薄,差不多透明的那种,身材苗条,脸孔漂亮,眉毛却描画了过多的黑线圈。我一眼就看出了她的身份,心里面很有些不情愿,但又没办法提出反对意见。你总不能蛮横无理地不准一位异性躺在你的身边吧?
然而女孩子很有礼貌地微笑了一下,露出洁白小巧的牙齿。我也只好点一下头,算是回应。心里却想,她该是职业性小姐的吧?
绿衣女郎扶着不锈钢栏杆爬了上来,踢掉高跟鞋,松了一口气似地很舒服地靠在枕头上。淡淡的香水味,钻进了我的鼻孔。我下意识地往窗口缩了一下,缩紧了身体。看她那样子,不过十六七岁。
“你也是去广州吗?”女孩开口问我。令我惊异的是,她的声音颇为清纯动听。我嗯了一声,点点头。在心里打量着对方,两个人近在咫尺,她脸上细细的毛孔都看得见。但她并不似她的同类一样脸上涂着厚厚的粉、画着血红的唇。
司机丢掉手中的烟头,打着火,轰隆隆的声音中,车门关上了,准备开车了。
“唉,师傅,怎么没有毛毯发的?”我大声喊道。
“老板,现在什么时候哟?还要毛毯?”司机爽朗的话语中夹杂着揶揄的笑声。
“晚上还是有点冷的呢,开车又那么快,有风……”我争辩道。
“我包你不冷!”对方斩钉截铁地保证,“老板,这里是海南呀,你以为是你们北方?你知道现在的气温是多少度?”
看到司机是如此的理直气壮,我知道再说下去也是浪费口水。明明是偷懒嘛,这种做法是违反常规的。算了,一车的乘客都不说,就一个人坚持这样的要求,反而显得自己无理取闹一样。
于是我沉默了。把身子放倒,倚靠在高高的卧铺椅背上。应该说,卧铺车上的这种设计是十分合理的:椅背高高耸起,即节约了地方,可以放多几张床铺,在长途客运这个行业里面,多装一位客人就等于多赚了一笔钱。同时可以将后面旅客的臭皮鞋、臭脚丫子塞到椅背下面去,免得熏坏了前面乘客的鼻子。只是,两张床铺是拼挤在一起的,对于单身出行的人来说,免不了会出现与陌生人同床共枕的尴尬局面。
2
客车钻进了轮渡的肚子,司机像赶鸭子似地把乘客从车里赶出来。说是政府有规定,轮渡过海,旅客不得留在客车里面。
“上面还有录像看嘞。”他扯开了嗓门大喊。
乘客们有的起了身,熙熙攘攘挤在一起;有的无动于衷,慢慢吞吞的,不愿意离开自己的铺位。我抢先穿好了鞋子,口里面嚷道:“还是出去安全。看了《泰坦尼克号》,才知道在船上也是不保险的。”
司机大声附和,“对啊,还是这位老板说得有道理。大家快点下车,不要拿行李。我会锁住车门的。”
“你也看过《泰坦尼克号》?”绿衣女郎惊喜地问,那神情,好似遇见了知音一般。
“是啊。”我漫不经心地应道。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船舷挂着的大号救生圈。解开那些粗大的缆绳,把救生圈取出来要多少分钟呢?我在心里想。当然,是在船开始下沉的时候。
女孩走在我前面,步态轻盈。“那电影拍得真好看,真的好感人啊!”她说话拖长了音调,怀着幸福的憧憬。
“当然。人家投资了两亿多美金呢。”我说。
海风吹拂,阳光耀眼,波光粼粼,大船轻轻晃动着。我们跟在人群后面走上船舷,来到二楼的甲板上。
极目远眺,蔚蓝一片,海鸥飞翔,穿行于蕴云之间,令人心旷神怡。回过头来,岸上低矮的房子掩在高大的椰树下面。
录像室里的沙发看起来很漂亮,很舒适,每一张大红椅背上都印着几个白色的正楷字:救生衣在沙发下。
跟司机宣传的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录像室是要收钱的,三块钱一张票。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出于礼貌,我也为她买了一张票。她的回应稍微让我有些诧异,因为她没有一点刻意的推辞,甚至连礼貌性的谢谢也没有说一句。似乎是天经地义,她只是微微点头,表示接受了我的好意。是她接受男人的馈赠太多习惯成自然了吗?还是她涉世不深没有学会社会上这一套矫揉做作虚情假意的客套?如果是前一种,我几乎要为刚才自己的举动后悔了。
3
上了海安的陆地,当客车发挥它四个轮子的威力奋勇向前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渐渐地暗淡起来。窗外是绿波起伏的红土地,枝叶繁茂的树木在眼前一晃就过去了。偶尔,一丝夕阳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到车窗的玻璃上,折射出耀眼的五光十色来。我贪婪地望着窗外的一切,打开车窗,让那充满红土地气息的清新空气吹进来。
“哎。”忽地有人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过头来,看到她怯生生的手臂还举在眼前。她的身体稍微蜷缩着,那脸上的神情是不言而喻的。
我拉上了玻璃窗,只留下一丝空隙。然后我回过头来,装作很严肃的样子说:“不过,我的名字不叫‘哎’。”
她羞赧地笑了,脸上居然还显出了一片红晕。“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我叫红梅。”
“我年纪大过你很多的,你就叫我做阿叔好了。”我装模作样地说,心里其实忍不住想笑。自己很老了么?其实也不大嘛,今年刚好二十四岁,没结婚,也没有女朋友。该死,怎么会想到没结婚去了?
“阿叔?你也不过是大一点点嘛,就想做我的长辈?”她扁了一下嘴,有些失望。
她跟着问我,“你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的?你自己猜猜看?”
“看你戴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不是大学生就是做老师。”女孩子很有把握低说。然而,近在咫尺的人摇了摇头,只有一个字的回答:“不。”
“你做生意,当老板?”
“也不是。”我笑得很开心,为自己居然有着大学生的气质和老板的风度。“告诉你吧,小姑娘。我是在工厂里打工的,一个真正的打工仔。”
女孩子的脸上露出明显的不相信的神情。她其实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望着她的眼睛,带着些许童稚的天真,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样一句话来:涉世浅,点染亦浅;历事深,机械亦深。
“你不是大学生?”
“不是,我初中毕业。”
“真的?”她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实话告诉你吧,高中我读了一年,后来就自己出来打工了。”
“哦,我也是初中毕业的。你是哪儿人?”
“湖南的。”我说,“你也是湖南的啊!”
“你怎么知道?”她很惊讶。
“听你口音就知道了啊!”我笑了。
“你真厉害。”
“厉害什么?你出来久了,就会听了。每个地方的人口音不同的,甚至连脸也是有特征的。看见对方的脸就估计得到是哪儿的人。八九不离十。”
“真的?
“真的。”
“你懂得真多,我叫你做大哥吧?”她说。
“唔。”我应了一声,既不应承,也没有反对。
“大哥,你是回家吧?”她问。
“不是,我去佛山,我在CGC公司上班。”我回答。
“哦。我是回家,我有一年没有回去了。”女孩子这样说。“在外面,很想家里,很想爸爸妈妈,我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们都还在读书。”
谁不知道他们在读书啊,看你的年纪就知道了。我心里想,却没有流露出来。
随后的谈话中,我两随便多了,好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谈论着各自的见闻,海南各地的风光,寻找着相同的生活足迹。
我尽量避免询问红梅在海南的生活经历。对于我,或者对于她来说,这都是个尴尬的话题。女孩子似乎也明白这一点,她像个天真而热心的学生一样,认真地听我讲述过去闯荡江湖的故事。每次我讲完了想告一段落的时候,她就提出一个稀奇古怪的问题,让我不得不继续讲下去。她是一个聪明乖巧的女孩,她也很会做一个热心倾听的听众。面对一个如此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你很难拒绝,是不是?
末了,红梅问了一句:“大哥,你出来十年了,又得到了什么?”
得到了什么?我的心猛然一怔。无意间,心被深深地刺痛了。一无所有,一事无成,这难道就是自己十年来四处奔波历尽艰苦所得到的结果么?
“大哥……”
“唔……”我摇了摇头,神色黯然。窗外,黑黝黝的。“不说了,睡吧,夜很深了。”
红梅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侧转了一下身子。也许,她看不清我的脸色吧。
4
夜已经很深了。客车上的旅客沉沉欲睡,身边的人也疲倦地合上了眼睛。淡淡的气息,微微的香水味,若有若无。我睁大了眼睛,看着玻璃窗外飞逝而过的黑影。时光就犹如这茫茫黑夜中前进的大巴,在不停地前进,在飞速地消逝。我叹了一口气,打开包,取出外套来盖在自己的身上。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巨大的嘈杂声惊醒了。“啪啪”的雨点声,打在玻璃窗上。我的脸凑得很近,贴着冰冷的玻璃,一朵朵雨花绽开在眼睫毛边上,细微的雨珠向四周迸裂开去,我不由得蜷缩了身体,心里慢慢才明白,外面正在下着瓢泼大雨。借着车头反射回来的微弱的光线,可以看见外面的雨箭斜斜地、密密地扑过来。
我揉了揉眼睛,从一个小盒子里取出金边眼镜戴上。然后,回过头来,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姑娘。显然,她还在熟睡之中,这样给了我仔细观察她的机会。
在白天,这么近距离地盯着人家看是极不礼貌的。她歪着头睡着,这使得她的另外一半脸比较胖。长长的眼睫毛从闭合着的眼睑伸出来。她的年纪只有十六七岁。因为她的脸上还带着许多天真活泼的稚气。在黑暗的阴影中,可以清晰地看得见在她小嘴的周围,还长着许多细细密密的茸毛呢。
她有如一个熟睡中的婴儿,脸容显得格外安详、宁静,有着一种静态的,令人不忍破坏的美。
车厢的一角闪亮着一个小红点,忽明忽暗。那是睡不着的旅客在抽烟,有人发出轻微而均匀的鼾声。
忽然,她的身子动了一下,蜷缩得更紧了。她的身子在薄薄的长裙下面颤抖着。随后她又扭动起来,轻轻地好似挣扎着。也许,在睡梦中,她感觉到了冷风的侵袭吧?我用一种怜爱的眼神看着她,她的嘴唇稍微蠕动了一下,嘴角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弧形,这使得她的小脸看起来更可爱、更漂亮了。
在黑暗的阴影中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取下盖在身上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披在女孩子的身上。我的动作缓慢而又温柔,好像是一位半夜起来给女儿掖被子的细心的父亲,又好像是陪伴在初恋女友身边的小男孩,生怕小指头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身上。
我探起身,取过放在脚下的包,抱住它压在肚子上,慢慢地躺下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沉沉睡去。
我很快进入了梦乡。也许,我的脸上带着快乐而满足的神情;也许在梦中,我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拥有了自己的事业,不再是浪迹天涯的孤独客了吧?然而我不知道,一双含泪的眼睛在看着我,久久地看着我。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滚,她极力抑制住自己的哭声。这是红梅后来写信告诉我的。我的左手搂住了她的腰,用手臂给她遮挡寒风的侵袭。其实她一直没有睡着,她的手指紧紧地抓住那只盖住她身体的手臂。她想起了屈辱的过去,那些在陌生客人面前强颜欢笑的日子。她哭着,泪水无声无息地掉落下来……
窗外,雨仍然在肆虐。疾风骤雨冲刷着这个黑暗的世界……
为了故事的完整与流畅,对某些不涉及主题的部分进行了改动。
敬请S君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