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王佳平杯”征文】那座庙的故事
再回到家时,那座落在村头塘边的土地庙已经被夷为了平地。砖块被众人哄抢而去,完整的被用来盖猪圈、搭牛棚、垫羊窝。剩下破碎不堪的难入村人法眼的砖块,就一堆堆摊在原地继续着风吹雨打的日子。
当我站在那一片狼藉的遗址上,我仿佛看到一头伤痕累累的兽,不,他不止伤痕累累,而是被拨皮拆骨之后的一滩泥肉。
在它存在的时候,我并未感觉到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就像路边的草,草边的树,树上的鸟,普普通通寻寻常常。等到塘子填平,小庙不在,我才忽然发现那个地方空了好多。空空荡荡的地上,一如空空荡荡的心。
风吹过,呜呜声响,我好像听到它在低声倾诉,又好像它在喃喃自语。
有人说过,这是个需要信仰的年代,无论喧嚣都市还是偏僻乡村。而作为我们村里人曾经的信仰,那座土地庙确实香火鼎盛香客如织过。
但凡一件事情兴起必然有着其不得不说的缘故,据族谱记载,关于那座庙“前世今生”的故事大概可以追溯到清朝末年。庚子年间,有民间
义士不忿列强侵略遂成立“义和拳”,以“扶清灭洋”为号打了几个让国人扬眉吐气的战役。奈何一心愿量中华国力结诸国之欢心的叶赫那拉氏悚然大惊,不经几番交涉便妥协,在内在势力联合绞杀下,义和团灰飞烟灭。偶有几人侥幸逃脱,远离北京隐姓埋名。
其中一人隐匿之地便是我们村子。因从京城而来,眼光气度不凡,为人处事也是可敬可佩。不几时便成为一方缙绅颇有威望。如此几年,其也垂垂老矣而也子孙满堂矣,村中欣欣向荣一派井然。那人忽悟,救国之道不外乎民矣,民者,土地也。当权者不可信,当政者不可亲,唯土地存乎天地可信可亲可为父母衣食。于是便倾全村之力修盖了那座可保佑一方土地的土地庙。
其庙恢宏大气,长宽各九丈,取九九归一之意。红砖黑瓦,琉璃翘角,东西南北各有兽雕,以镇佞邪。廊腰庭柱油大红漆,寓意风风火火。外庭到正堂,各有阶梯五踏、六踏,其意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堂外杂植松柏,四季常青。堂中有土地神彩塑一尊,离地六尺,武威正坐,不可直视。
也许你会奇怪,小小的土地神何以得享如此辉煌?其实,答案很简单。当你意识到只有土地才是百姓生存之根本,只有土地才是安身立命幼有所养老有所归的真正含义时,你就不难理解一座土地庙为什么竟会被建筑得如此的煌煌林立。
细数历朝历代更迭根本原因莫不是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但凡天下百姓吃得饱穿的暖,能够安居乐业,他们就绝不会揭竿而起“谋朝篡位”。所谓,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是也。试问,有几个衣食无忧的愿意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干那可能抄家灭祖的勾当?并没有。
所以,那座土地庙也就正式落户,成了方圆几个村镇的信仰。
自彼伊始,每逢农收节日便举村祭祀。后来诸年,几成定律从无例外。其庙自然也是香火不断。日日烟熏缭绕,夜夜香火通明。其中景象享誉方圆,周遭村寨莫不来往。往来人多,渐渐由单一的祭祀演变成了集会,庙会。每逢其会,来人络绎不绝。
随着时间推移,村中人口渐增,屋舍楼宇愈来愈多,思想观念也逐渐发生变化。全村大规模祭祀已然不见,唯有零星老人依循旧例不时上香,延续着残存不多的香火气。庙的祭祀功能几乎消失殆尽。但来往人数仍然只增不减,庙会的作用已占主导。
从严肃庄重到活泼实用,这座庙经历了百年,见证了人事沧桑也经历了物是人非,但白云苍狗岁月流金之后,它除了老一点旧一点之外,仍旧如硬朗的老人一般支撑着孤独的身影面对着冷酷的时间,屹立不倒。
时间流逝,那座庙从清末走到今天,经过民国,历经抗战,至于解放,而到文革,继而改革开放,前前后后近二百年。期间起起落落盛败衰荣不可计数。
然而,它终究走到了尽头。族谱里大概记得其始之源,盛之初。起于清末,盛于民国,衰于建国,险毁于文革,终毁于今下。
达尔文生物进化论有言,“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当一种东西与当代文明格格不入,那它也就意味着灭亡。庙的标签是迷信,现代的标签是科学。从这个方面来说,庙的毁灭理所当然无可厚非。可是,当它代表的不仅仅是陈旧、迂腐更是代表了见证、历史的时候,存在才是它最根本的意义。
有一种精神需要具体的物体来体现,就像圆明园、长城,在今天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它们,存在的本身就是凝固的历史。
对我来说,历史的痕迹,岁月的淹留未免过于宽泛。它给我的最深入骨髓的意义的是思念。
说实话,我知道那座庙是何时建的,正如我知道那座庙是何时毁的。唯独我不知道的是那座庙竟在外婆的世界里停留了一辈子。
在我最早的印象里,那座庙已经是破落不堪荒草丛生的,而唯一的香客也只有外婆一人。那时的外婆已过古稀,鬓发花白却身体硬朗。外婆一生勤劳,不信基督不信佛,偏偏对神鬼极为迷信。一次外公大病,四处求医无果,束手无策之下外婆病急乱投医,在庙前发下宏愿,只要外公康复她愿折寿替补,日日进香,不死不止。说也奇怪,自那以后外公的病情莫名减轻,如此拖了三年外公才去世。外公去世后,外婆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可是她仍旧每日一柱香,从未间断。问及原因,她老人家淡淡地说,习惯了。
每次上香之前,外婆总会洗手。上香之后,便把整个傍晚交代给那座庙。夕阳西下,外婆靠坐在门槛,絮絮地说着话。也许说给自己听,也许说给外公听。
就这样,外婆在外公去世一年后也撒手而去。于是,那座庙再也没有了香客。
每次回家我都会到那座庙旁边待一会,想象着外婆踩着小脚,颤巍巍却虔诚无比地走过蔓延着杂草的小路,一步步艰难地迈过台阶向大殿深处走去。背影瘦削单薄,一如深秋的凉月。
外婆在夜的背景下向夜的更深处走去,万物俱籁,她就那样走着,走着,渐渐与黑夜融为一体。
仿佛中,我看到那座庙慢慢地支离破碎。
而外婆慢慢地走远了,庙也慢慢地死去了。
空荡荡的废墟里,风吹过,我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