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刚过，天空仍灰蒙蒙的，偶尔有细细的雨丝飘在脸上，凉飕飕的。一出校门，我就急不可耐地骑上“哗哗”响的自行车往家赶去。
　　 此刻，我的心情犹如这雨后的天气，既有一丝浮云压顶的阴郁，又有在雨后清新的空气中长长舒一口气的解脱意味。
　　 我知道，心情的阴郁完全是因刚刚与肖林的对话。最后一节课进行语文小测验。时间不到一半，肖林竟悠然地从书包里掏出课本翻起来，甚至当我收他的书时，他才恍然大悟似的红着脸说，他忘了正在考试。当我把他叫到教室门口耐心提醒他，过了年就面临小学毕业，上中学将来考大学时，他显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态，说：“上中学考大学干啥？我爸爸说啦，以后花钱给我买个好工作。我家里有的是钱！爸爸说，要不行就多交些钱继续上学。爸妈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呆在学校，不要在家碍手碍脚就行了……”一种悲哀顿时涌上了我的心头。是的，一种经商的农家父母对教育认识的悲哀，一种孩子无意识放纵自己的悲哀，一种教师没有尽到责任而造成这种悲哀的悲哀……
　　 “管他呢！反正又不是自家的孩子！……他毕业毕不了业，自己不照样每月拿百十块钱可怜的报酬吗？……”临出校门，这样安慰了自己几句，似乎才摆脱了一丝悲哀感。凡事没有“理由”我从未放弃过。有时甚至是“理论的依据”。
　　 解脱感是与几天焦虑烦躁的心情对比出来的。上星期天回家，老父亲直叨叨：五亩回茬豆子三五天就能割了，并再三强调，今年能不能了却我的婚事，就看那五亩豆的收成了。因而，一个星期里，只担心自家的豆子在地里放了炮。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鬼职业，又带了个毕业班，白天黑夜连轴转，哪能脱开身回家看看呢？只好熬星期天了。现在，终于解脱了，真有长期关押的犯人被突然释放出来的感觉……
　　 ……不知不觉已到村前大土坡下了。土坡两边的沟渠里正流着浑浊的泥水，发出汩汩滔滔的响声。我下了自行车推着向坡上走去。
　　 上了坡，远远看见何生民蹲在他家大门前的小坡边，正忙活着什么。生民与我同年上高中同年高中毕业。他本来各门功课尤其是数理化学得很过硬，但因考前一场病，差几分没考上大学。而我，则是母亲病重，不得不家里医院两头操磨照顾，结果，想当作家的梦想首先被高考的利手撕扯得粉碎……我也没考上大学。但人家生民这几年做生意着实发了。出门就是西装革履，屁股下冒烟。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漂亮贤惠的妻子与他离了婚，丢下个小男孩：玉玉。……走到近前，原来生民正用手堵着流经大门口的浊水，由于水流不断，他在面前的矮泥坎上堵住这处豁口，那儿又被水冲开了，忙得满头大汗，不亦乐乎。我不禁笑出声来。
　　 生民一抬头看见是我，忙说：“原来是你呀？——刚回来？”
　　 我瞅一眼那完全被水冲垮的泥坎，又望望他，点点头，而后笑问道：“怎么不忙生意，倒有闲工夫搞起‘水利工程’来了？”
　　 他不好意思起来，站起身，笑着自嘲：“哈，这是在执行宝贝儿子的任务呢。他进家取小炭锨去了。”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夹出裤兜的手绢，擦擦手，然后从西装口袋里掏出过滤嘴香烟和气体打火机，让我一支，他自己衔一根，点燃吸起来。
　　 “现在当老师不错吧？听说，老师工资又涨了不是？哎，我今年的生意倒很不景气！”
　　 他吐了一口烟，似乎把一丝揣测和叹息也吐出来了。
　　 我显出一副无奈的神情，说：“文件上早涨了，可发到我们手里的却依然如故。——民办老师不好当啊！”
　　 “原来这么回事？……也许过不多久的。”他又似乎得到了某种平衡，安慰我说。
　　 像往次一样，谈不了几句，我们的话题就不自觉地转到荆钱力身上了。钱力、生民和我从小长大，一起上学，一个班，关系最好。可惜钱力刚上初中，因家里弟妹多，父母管不过来，学习跟不上，不念了，只我和生民读完了高中。老父亲多次在我耳边絮叨过荆钱力，说他如今拉着一大家人，光景过得恓惶极了……
　　 “说曹操，曹操到。”远远地，荆钱力肩着一把铁锹从村头走来了。
　　 “钱力，又到地头引洪水浇地去啦？来来来，歇一歇，抽根烟吧。”生民老远就向钱力热情地打招呼。
　　 走到我俩面前，荆钱力站住了。他的旧帆布衣裤上满是泥点，头发长而散乱，眼睛迟滞，表情异乎寻常地漠然，就像在巴士底狱里关了十八年的梅尼特似的。他没有接生民递的烟，却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根黑“农工”，用火柴点燃，不紧不慢地吸了一口，瞅了瞅生民，又望了望我，然后像冒烟似的冒出几句话来：
　　 “你的烟自个留着抽吧。这是个大分化的时代。如今，咱不比你们。你们大款的大款，吃皇粮的吃皇粮，比咱活得恣多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拐进旁边的胡同回家了。
　　 我的心顿时一阵凄凉。我们三人都在忙生计，一年半载，几乎都不能凑聚在一起，拉拉家常，叙叙友谊。今天正好碰上，我原以为能热热闹闹谈论一番呢，没想到却遭遇这么一场尴尬。从小长起的情谊，难道就这样随岁月而无情流失了么？我不禁惊恐起来。是的，应该承认，我们谁也没能把握住命运，而是被现实的生活逼迫着走到今天……可是，我们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的呀！
　　 生民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忙给我宽心说：“杨明啊，你可别在心。这几年你不在村里多待，摸不准村里人的心理……当然，钱力也确实有他的难处……只是你别在心他的话就是了……”
　　 “爸爸，你给我堵的小泥坎呢？……怎么全塌了？你给我堵上，给我堵上嘛……”
　　 不知什么时候小玉玉已站在生民身边了。他穿一身簇新的绿绒衣，歪戴着一顶米黄色太阳帽，一手提小炭锨，另一只手不住地摇晃生民的胳膊。
　　 “好好站着，我和你杨老师说句话。”生民哄了他一句就想了事。
　　 “就不，就不嘛，谁让你把人家的小泥坎弄塌呢……”玉玉的喊声更大了。
　　 “傻孩子，哪能怨爸爸呢？那是因为水大，冲塌了……不信，问问你杨老师。”
　　 我正注视玉玉的太阳帽，猛然听到生民的话，心里一慌，接着才反应过来：我曾为玉玉示范诵读并讲解过《唐诗三百首》，他也曾称呼过我“杨老师”的。
　　 我匆忙连声应着：“对对，对，玉玉。你看，这水越积越多，力气在慢慢儿变大呢，大到超过小泥坎，就把它冲垮了。”我指着脚边正流着的浊水，想尽量讲生动些，但说出口才觉得那么拙劣，那么不合逻辑。
　　 可是，对于小学生，也许老师的话是最具权威的吧，小玉玉不再叫喊了。这时，生民却淡淡地感慨了一句：
　　 “是啊，人生的梦又何尝不像这小泥坎一样呢，不定什么时候被命运的大水一冲，全没了踪影……”
　　 我的心猛一颤：生民是可惜他数理化的头脑白白用在了毫无兴趣的生意场上呢？还是惋惜事业心极强的妻子不甘做他的摆设或说花瓶而毅然与他分手了呢？抑或是喟叹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不得不接受着一种施舍般的职业呢？还是叹惜荆钱力仅仅为生存而奔忙呢？或者，兼而有之？我不得而知。但我分明而深刻地感到了，他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提出了一个巨大的生活课题……
　　 忽然，我的眼前闪现了一道耀眼的希望的光芒。我愈来愈明晰地感到了一种神圣的责任。我觉得，我有责任向像肖林一样的学生讲述，应万分珍惜今天美好的时光，刻苦学习，将来才能献身于我们的社会，献身于广阔的世界和辉煌的未来；我有责任告诉像玉玉一样的我们的子孙，在这快古老的土地上，在经济大潮的背后正发生着一场人与人关系的变革，以及在这样的变革中怎样把握好自己，潇洒地做一个时代的弄潮儿；我还有责任告诫他们，再不能像今天的我们一样，为生活而生活了，而应鼓足勇气，去大胆地探索、追求，和创造自己灿烂而幸福的生活……
　　 自从高考落榜灰溜溜钻进小学校教学以来，我的心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舒畅过……
　　 与生民打过招呼，刚走到自家胡同口，远远看见老父亲正站在大门口用手罩着双眼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