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条神秘的大河，参加完二姑的葬礼，我心里很是不安。坐在表哥屋檐下，沿着二姑这条河逆流而上，看到了二姑这条河里的不同风景，禁不住眼泪像一条小溪飞流而下。
　　 奶奶去世时，二姑才两岁。奶奶撇下四个子女，依次是大姑、大伯、父亲和二姑。那时父亲也只有四岁。
　　 我常听父亲说，二姑是他带大的。奶奶去世不久，大姑就出嫁了。爷爷出地干活，大伯给人放牛，父亲就带着二姑在街上玩，玩累了，他们就躺在土地上睡着了。
　　 二姑从小就聪明。五六岁就懂得料理家务，给父亲和哥哥们做饭，站在小凳上打扫家，还学会给大人缝补衣服，把个没有主妇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十五岁的时候，爷爷给二姑定了婚，是本村的一个后生，二姑不愿意。爷爷拿了人家彩礼，不好反悔，坚持让二姑嫁到那家人家去。迎娶那天，二姑竟用刀抹了脖子。村里抗婚的女孩常常有，但一般只是哭哭啼啼，也有不愿嫁，被家人捆着送上花轿的。像二姑以自杀抗婚在我们村还是首例。最终二姑胜利了。
　　 后来二姑嫁给了一个二婚男人，那个男人比二姑大十几岁，身边有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
　　 二姑夫家庭殷实，长得英俊潇洒，住在离大姑家只有五里地的一个村里。他的前妻生女儿时大出血死了。虽然是做填房，但二姑愿意。二姑虽然出生在贫寒家庭，但她是个美人坯子，婆家对这门亲事非常满意。村里人看到二姑找了个好婆家，都说二姑抗婚抗得值，总算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二姑像鸟儿一样高兴，怀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来到了婆家，进门就当起了母亲。她和继女处的很好，在家人的教导下，继女一开始就叫她妈，她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妈妈。二姑有在娘家持家的经历，在婆家正好大显身手。她不仅把公公婆婆服侍得妥妥帖帖，把小女儿带的乖乖巧巧，把丈夫料理得精精干干，还把整个家庭从死了媳妇的沉痛气氛中拯救起来，一家人的脸上挂起了喜色，生活走上了焕然一新的轨道。
　　 二姑十六岁那年生了表姐，十九岁生了表哥，一对儿女健康漂亮，出类拔萃，谁见了谁夸，说表哥表姐是一对金童玉女。一家人听了心里甜甜的像喝了蜜一样。二姑一家欢天喜地，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把村里人羡慕得心生嫉妒，恨老天爷不公平，不让自己有那样的福分。
　　 二姑的好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就在表哥两三岁的时候，二姑的公公去世了，转年二姑夫也得了病，是一种能吃能喝不能干的病，村里人叫“懒黄病”。实际上应该是寒湿症，也叫萎软。后来我见到二姑夫的时候，看见他经常捣着喝小茴香面。他说自己感觉身上的寒气过大，喝了小茴香面好一点，不喝更没精神。他每天铺一块布垫子，就在院子里坐着晒太阳。
　　 家里的两根顶梁柱倒下了，村里人都说，这下那家人家完了。
　　 二姑没有泄气，一个人把整个家扛了起来。由于二姑的倔强，她没有被缠足，这为二姑后来挑起家庭重担奠定了基础。
　　 在村里，二姑每天起得最早。她首先要挑回足够一天用的三担水。那眼水井离村一里地，是全村唯一的一口吃水井，要是去迟了，就没水了，只能挑两桶水糊糊回来。挑回水接着二姑一个人得推着石碾压好一家人吃的面。黑咕隆咚的碾房里，二姑一个人推着沉重的石碾，就像推着她家沉重的日子。她舍不得把孩子们叫起来陪她，舍不得让患病的丈夫给她壮胆。她像一个不用人抽打却卖力转动的陀螺。碾房里那一点昏黄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缩短又拉长。外面黑黢黢的夜色，像万丈深海，把她和那间碾房掩埋在海底。她咬着牙，一直推到繁星散去，东天发亮。
　　 她压回面，太阳露头了，该喊孩子们起床了，该做饭了，该拾掇家了，这些她都能兼顾着同时进行。婆婆年纪大了，能干点啥干点啥，她没有指望老人能帮她什么。打理好家务，吃过饭，二姑又拿着工具出地了，一大股地得她耕种，犁耧锄耙，样样难不倒她。日子就是这样，挺一挺就过去了。她在一天天挺着，挺过一个个春秋冬夏。
　　 “二姑是一个伟大的母亲”。有一年，表哥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我脱口说出这句话。二姑从小没有得到过母爱，所以，她要让自己的孩子拥有满满的母爱，她尽管背负着沉重的生活重担，但还常常把表哥带在自己身边。那年秋收时节，二姑带着表哥去割黍子。二姑一个人边割边操心着表哥，她怕他玩的开心，跑进庄稼地里找不到自己。她一会儿看看，一会儿看看，喊着不让儿子乱跑。突然，他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回头一看，一只灰黄色动物把儿子咬倒，叼起就跑。二姑疯了似地向动物追去，边追边尖声呼喊。她越追越近，越看清了动物的真面目，那是一只饿狼。自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结束，川下就没有狼了，只有山里偶尔还能见到狼。不知这只狼是从哪里来的。二姑撒开腿拼了命地追赶，拼了命地呼喊，狼叼着表哥跑不了，二姑心疼儿子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二姑追上狼，就扑上去挥舞着镰刀，与狼展开了搏斗。那时的二姑更像一只母狼，疯狂的母狼。狼胆怯了，放下嘴里的美味，逃跑了。表哥得救了，二姑抱着儿子放声大哭，哭得山摇地动，日月无光。表哥脖子上留下一处被狼咬伤的疤痕，那是一块母爱的印章。表哥常常说起，要是别的母亲，看到那样的情形，只会瘫软哭啼，眼看着狼把儿子叼走。只有我的母亲，她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概，有从小历练出来的强壮体魄和无畏精神，才会不顾一切地把儿子救下。在我和二姑谈起打狼的事时，二姑说：“别说它是一只狼，就是一只虎二姑也非把它打跑不可，就是拼了命也不会让它把儿子抢走。”这话我信。
　　 作为一个女人，二姑的胆子是够大的。为了维持生计，二姑像一个男人一样，什么活都干。有一年二姑见别人种西瓜收人可观，就在自己地里种起了西瓜。二姑家的地都是旱地，种西瓜得挑水洇瓜窝。二姑的西瓜地距村里的水井有四五里地，二姑一个人一担一担挑着水，自己开瓜窝，自己点种子，把二亩西瓜种了下去。西瓜上苗了，二姑间苗松土。西瓜拉条了，二姑压瓜秧，切野头。西瓜坐瓜了，二姑打了顶，盼瓜快快长大。西瓜快成熟了，二姑在瓜地搭起看瓜棚，白天黑夜守在瓜地里，手里握着那把经常不离身的镰刀。月光下，二姑赶走偷吃西瓜的猪獾，赶走惦记她的色狼。也有想偷二姑西瓜的毛贼，可二姑只身打狼的事迹早传遍了全村，心术不正的人看到二姑的镰刀，还是躲开了。二姑卖西瓜可是大气得很，上她地里买瓜的，她都打开西瓜让人们尝个够，所以二姑的西瓜很快就卖光了。在二姑的村里，女人种西瓜的只有她一个。女人们称赞说：“二桂那是女汉子。”二姑的乳名叫“二桂”。
　　 集体化以后，二姑的日子也不好过。二姑想多挣工分，就和男人们干一样的重活，但常常不能同工同酬。为工分的事，刚刚学校毕业的表哥，找队长，找大队干部据理力争，有时甚至和队长打起架来。队长为了报复表哥和二姑，在分配活路时，故意按人头等分，不让二姑有半会儿偷机取巧的机会。就像挖干沟，一个男劳力几米，就给二姑也分几米，二姑不怕，拿的和男人们一样的大铁锹，和男人们一样，脱光了膀子，下身穿一条短裤，上身着一件坎肩，别人挖一锹，二姑也是大大的一锹，别人完工的时候，二姑也按时完成了任务。队长不得不给二姑记和男人一样的工分——十五分。
　　 二姑的麻烦是从表哥娶了表嫂开始的。
　　 表哥初中毕业回村当了教师，教小学五年级。那时上学的人不多，二姑省吃俭用，勒着裤带供表哥读书，表哥成了村里少有的文化人。学校是一所七年制戴帽中学校。校内既有小学，又有初中。教师办公，初中老师在一个办公室，小学老师在另一个办公室。表哥工作半年时间，就发现初中七年级的女生常常到他办公室，让他辅导作业。表哥开始没当回事，学生问老师问题，这很正常。他很认真地辅导，从不敷衍。到后来他才发现，那位叫白玉兰的女生，找他最多，而且，在请他讲解问题的时候，她并不认真听讲，而是直着眼睛看他，说说笑笑不像学生和老师的样子。表哥感觉到了白玉兰对自己的爱慕，再看白玉兰时，才发现她简直太漂亮了，白净细嫩的脸蛋，清澈水灵的大眼睛，细长的眉毛，通直的鼻子，红润性感的嘴唇，苗条的身段，不高不矮的个头，情窦初开的气息，看起来比电影明星更真实迷人。除了学习成绩不行，白玉兰长得太完美了。表哥当年二十岁，是全村找不出第二个的美男子。那些初中女学生都对他有意思，但别人自觉自己配不上表哥，只有白玉兰才和表哥是天生的一对，所以知趣的女孩子们一个个收起了心思，把机会让给了白玉兰。白玉兰十八岁，很快就毕业了，但她没有放弃对表哥的追求，几乎每天都要到学校。星期天就跑到表哥家里，帮二姑做家务，和表哥在屋里卿卿我我。表哥也爱上了白玉兰，见了她心里就像开了朵花，一天不见就想得慌。学校校长和老师们早看出了门道，就劝表哥干脆着人到白玉兰家里提亲，早早娶过来算了。二姑夫自从不能干活就主动放弃了话语权。二姑在表哥学校毕业后就把家里大小事情的决定权让给了儿子，她只在幕后做表哥的坚强后盾。表哥和二姑商量他和白玉兰的婚事，二姑坚决支持表哥的决定，找媒人上白家说亲。可是，事情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顺利。白玉兰母亲坚决反对女儿找一个教师。她知道女儿的价值。她要女儿找一个当官的。她指望跟上女儿大富大贵。白玉兰单纯，她只愿意嫁一个自己爱的，也爱自己的。她不想找什么官宦人家，况且自己是一个只上过初中，且成绩一塌糊涂的落后生，找官宦人家，自己愿意，人家要吗？即使要，会上看自己吗？白玉兰也是位个性倔强的女孩，她说，家里同意也嫁，不同意也嫁。后来她和母亲闹僵，跑到表哥家再不回去了。表哥和二姑商量，找朋友帮忙，和白玉兰母亲反复沟通，多给了彩礼和孝敬岳父母的礼物，才顺了对方的气，最后补办了婚礼，事情总算圆满了结了。
　　 本来这是一个圆满的爱情故事，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却向着悲剧延伸。
　　 二姑虽然娶过的是儿媳妇，但二姑感觉就像在家里添了个女儿。她没有把白玉兰的幼稚看成缺点，反而觉得媳妇贴心。白玉兰想吃啥二姑都会答应，不会干啥二姑都会原谅。早上想睡到啥时候都可以，二姑小心地做营生，怕惊动了白玉兰的懒觉，哪怕半前晌起来，二姑也会把香喷喷的早饭端到她的跟前，笑嘻嘻地看着她吃。家里不宽裕，二姑自己吃粗粮，给儿子媳妇吃细粮，还变着花样吃。白玉兰怀孕后，二姑更像对女儿一样，三顿饭要问她想吃啥。白玉兰也不客气，想吃啥就直接告诉二姑。二姑把儿媳妇伺候得心宽体胖，像个大洋娃娃。婆媳关系好的比母女都好，就连两个出嫁了的表姐都羡慕得要死，开玩笑说母亲偏心。实际上两个姐姐也和母亲一样，宠着弟媳妇。
　　 事情就发生在表嫂生下孩子后。为了缓和与母亲的关系，表嫂让表哥请来母亲伺候自己月子。二姑也觉得这是个和亲家母搞好关系的机会。亲家母来家后，二姑只让她陪着女儿说话睡觉，其余一切事情都二姑包了。可是亲家母一直以来都对女儿不听自己话，和表哥结婚心存不满。她故意掐得孩子哭啼，不让女儿好好睡觉。嫌弃二姑这不好，那不对，找茬和表嫂及二姑闹别扭。表嫂悄悄把母亲的行为告诉了丈夫，表哥说，不行就把她送走吧，不然，看把你的身体弄垮的。表嫂不同意，说，要不你也跟我们睡在一起，看着点。表哥觉得，这样也是个办法。在女婿跟前，她应该会收敛点儿。从此表哥睡在了表嫂的月子房。
　　 有表哥看着，表嫂母亲无机可乘，但表哥看得时间长了犯困，睡过去了，岳母看着他睡觉的样子，心里的仇恨集中到了表哥身上。她把一条红裤带缠在女婿脖子上，一头拴在枕头中间，一头挽在女儿手里，做成一个女儿要勒死丈夫的样子，自己帮女儿拉动裤带，把表哥勒得在炕上挣扎，惊动了还没有睡下的二姑。二姑推门进屋，看到了亲家母险恶的一幕，哭着喊叫起来。亲家母连夜逃走了，表哥得救了，表嫂却因受惊加上坐月子本身身体虚弱，又睡不好觉，一下惊出了精神分裂症。
　　 表嫂疯了，没人给孩子喂奶，二姑开始用米汤顶奶水，孩子整天饿得不住地哭啼。没有奶水，二姑听到孩子哭声，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听说有人用羊奶喂孩子，二姑跑到那家人家给孩子讨奶喝，正好人家的孩子大了，每天以吃饭为主。二姑干脆把奶羊买了下来。从此，二姑喂起了奶羊，当起了保姆。孙女一天天长大了，可二姑一天天累垮了。她白天除了忙着做全部的家务外，还要忙着喂羊、挤羊奶，一次次给孙女热奶喂奶，给儿媳妇以及全家人做饭。晚上，还要一次次起来把孙女屙尿、喂奶。她那样辛苦，疯了的儿媳妇，还常常找茬打她，拿起什么家具都打。二姑常常被打的头破血流，甚至昏死过去。
　　 每当听到二姑被打不能起炕时，我就会赶着驴拉的板车把她接到我家。二姑要强，从来不向我们讲述她在家里受的委屈，也从不埋怨儿子儿媳对她的不好。实际上她在家一直过得很累很苦。表哥工资不高，为养家常常抽时间在外奔波做买卖。二姑为给儿子减轻负担，自己偷偷吃剩饭，舍不得给自己花一分钱。她到我家，母亲天天给她改善生活，三顿饭有肉，一来为让她快快养好伤，二来想给她补补营养。他实在瘦的厉害。二姑看到肉，一顿能吃一大碗，吃得那个香，那个喜欢，我们都能看得出来，可二姑边吃边还说体面话：“我们家也常吃肉呢，我爱吃肥肉，娃们爱吃瘦肉。”实际上，除了给表嫂吃肉，别人几乎常年见不到肉。就这样，二姑每年都要被儿媳打坏一两次，每次她都得在我家将养一二十天。
　　 年复一年，二姑承受着生活的重压，承受着儿媳的打骂，为表哥表嫂拉扯大了四个孩子，直到孩子们一个个长成大人。
　　 二姑的头发白了，腰驼成了一张弓。二姑老了，二姑再也干不动了。她见表嫂的病治的差不多好了，也能做饭收拾家了，一贯任劳任怨的二姑在家里再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她主动提出和儿子分门另过，再不愿搅和在表哥表嫂中间，过昏头转向、忙忙碌碌的日子。二姑搬到了外面，找了一间房子，每顿做一个人的饭，收拾不大一间房子，轻松了许多，可二姑还是不放心表哥家里。二姑吃过饭就觉得闲的慌，到表哥家里看看，屋子没有收拾，她忙着收拾屋子；见表嫂吃完饭的锅还没有洗，就忙着洗锅；见院子乱七八糟，就拿起扫帚扫院，整理院里的东西。二姑还是放心不下儿子一家。
　　 接到二姑去世的消息，我心慌了好一阵。二姑一辈子牵挂表哥，她怎么能放心地走呢。我赶到表哥家，表哥一直在哭。他说二姑一辈子心都操在他的身上了，一天安逸日子都没有过过，他恨自己只顾忙着跑里跑外挣钱，想给母亲一个快乐的晚年，没想到她竟急急忙忙地走了，给他留下无尽的思念和懊悔。表哥真是悲痛欲绝。我看着表哥痛不欲生的样子，想起那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古语，为表哥而哀叹。这件事成了表哥永远的心病。悔之晚矣！
　　 二姑的生命河，翻着浪花，曲曲折折，向远方流去。她把爱留给子孙，留给家人，把苦和痛全部带走了。我觉得，这条河博大而温暖，流淌着满满的爱，她是一条爱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