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落阳屯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柱子和老刘没敢立刻进村，而是潜伏在半山腰的石砬子上，仔细观察着村里的动静。
　　 秋夜微寒，几声狗叫在村子上空清冷回荡。半帘弯月的光亮像女人的面纱，笼罩着这个不大的山村。村公所碉楼上，日本兵临时安装的那盏探照灯尤其显眼，就像林间怪兽长长的触角，四下转动着搜寻猎物。
　　 柱子和老刘直等到家家户户窗口的灯光都已熄灭，才蹑手蹑脚地进了村。
　　 他们俩刚翻过柱子家的土墙进院，就听见从房后的街上传过来一个流里流气的小曲哼唱声：“八月啊！秋风啊！冷飕飕哇！王二姐坐北楼哇！好不自由哇……”
　　 柱子透过门缝看去，见一个手拎酒瓶汉奸打扮的男人从院门口经过，脚步踉跄着渐渐走远。
　　 柱子笑了，这人就是孙歪嘴。
　　
　　 （2）
　　 落阳屯村公所里，来了一位大人物，他就是县驻军最高指挥官安藤大佐。
　　 安藤对这次巡查非常满意。他用长者的目光望着眼前年轻的部下浅田少尉，语言中肯：“随着我们的秋季攻势的展开，如今，反满抗日队伍已经被打得躲进了深山，根本不敢出来。我们秋季攻势的最主要目的就是使他们在入冬前得不到一颗粮食，然后困死、饿死、冻死在山里。那样的话，明年的春天，这东北天下就真正属于我们啦！”
　　 “嗨！（是）”浅田中尉脚跟一磕，军人似的回答。
　　 “嗨！”浅田中尉身后的伪满警察部队中队长那小六子罗圈腿一并也学着答应，模仿得极像。
　　 安藤继续说：“秋收期间，派你们这些年轻军官带队伍到每个村落驻军，就是要逐村逐屯地守住每一处咽喉，不给抗日军队一点得到粮食的机会。”
　　 “嗨！”浅田答应。
　　 “嗨！”那小六子的声音。
　　 “这个落阳屯，是距离县城最远的一处，也是深陷群山的偏远村庄。年轻人，好好干，我很看好你，因为你是我的校友。帝国陆军学校里出来的军人，都是最优秀的。”安藤亲切地拍了拍浅田的肩膀。
　　 浅田少尉非常激动：“嗨！”
　　 那小六子鹦鹉般地随着：“嗨！”
　　 安藤面带微笑地看了他们，然后走出屋子。
　　 屋外，一队整齐的日军列队为长官送行。
　　 安藤大佐挥手跟部队告别：“我要回县城了，这里，就拜托各位了。”
　　 日军齐声：“愿为天皇陛下效忠。”
　　 安藤大佐满意地点点头，又与浅田少尉轻声耳语：“记住，利用好那些可以利用的中国人。”
　　 浅田看了一眼那小六子，那小六子正点头哈腰满脸的奴才相笑容。
　　
　　 （3）
　　 此刻，柱子和老刘坐在炕头上狼吞虎咽地捧着大碗喝糊涂粥吃玉米面饼子。
　　 柱子的妹妹笑盈盈地看着哥，娘在一旁心疼地叮嘱着：“慢点吃，还有哪！看都把孩子们给饿成啥样了！”
　　 “娘，我们这次下山，就是给部队弄粮食来的。对了，娘，这位是我们部队的分队长老刘。”柱子一边吃一边介绍着说。
　　 “哦哦！是刘队长，刘队长。”柱子娘急忙要起身。
　　 老刘一把扶住老太太：“大娘，别叫刘队长，叫我老刘。都是农民出身，（我）家住不远，二百里外靠山屯。跟柱子一样，都是为赶走小日本才扛枪的。得打跑他们呐！”
　　 “还是老刘说的实在！你吃，多吃。”
　　 柱子咬了一口饼子，问：“娘，日本人把咱村收上去的粮食都弄哪儿去了？”
　　 “咱村的粮食，都在村公所大院的粮仓里呢。从秋收一开始，日本人就派来了两小队鬼子兵看守，还有伪满警察部队，呼呼啦啦几百人呐！那些粮食，陆陆续续的往县城里送，还有很多没送走。其它村子都是这样，全派了兵。”柱子娘回答。
　　 “日本人真狠！想饿死我们。”柱子瞪起眼珠子，突然，又问：“娘，咱村子的伪保长还是孙歪嘴那小子吧？”
　　 柱子妹妹接过话茬：“哥，这小子太坏了！一心一意给日本人当狗，得谁咬谁！你们可要当心他。”
　　 柱子和老刘对视一笑。
　　 老刘咽下嘴里的内容，说：“妹妹，大娘，你们放心。我们在山上早就已经商量好了计策，这次一定把粮食弄回去，万无一失。”
　　 “娘，村里人都以为我到奉天学手艺去了，这次我回村执行任务，为了你们安全，身份不能暴露。你们也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柱子对娘说完，又看了一眼妹妹。
　　 “好，放心吧！”
　　
　　 （4）
　　 孙歪嘴家破旧潦倒一副颓败景象，到处冒着穷气。
　　 孙歪嘴醉眼迷离地把手里的酒瓶子放到炕桌上，摘掉日本帽儿，从兜里掏出一沓伪满钱币，小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还得是跟日本人干呐！好处，大大地！”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小心地揭开炕席，然后取下一块活动的砖头，把钱塞进里边，复又盖好炕席。之后，和衣躺在一卷破棉被上。
　　 “什么汉奸不汉奸的，爱谁说，谁说去，又不掉二斤肉，管他那些呢！”孙歪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切，“给钱，最…实…惠。”话没等说完，鼾声已经响起。
　　 屋子外，两条黑影一闪便翻墙进了院子。他们正是柱子和老刘。
　　 两人在屋门外套上黑布面具，然后，用刀子轻轻撬开孙歪嘴家的房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内。
　　 大炕上，孙歪嘴张着大嘴流着口水酣甜入睡。他身旁的桌子上，一盏快要燃尽的油灯正随着他鼾声的节奏做着最后的挣扎。
　　 老刘用枪嘴扒拉孙歪嘴的嘴。
　　 孙歪嘴迷蒙地睁开醉眼，瞬间惊恐万分。眼前，两个没有五官的大汉站在昏暗灯光下如同两个索命的恶鬼。
　　 “妈，妈呀！谁，谁呀你们？”孙歪嘴头发根竖立，倒爬着靠紧墙角。尿，早就湿了裤子。
　　 老刘一步上炕，用枪顶着他脑门子低声说：“阎王派我们俩来取你狗命的。”
　　 孙歪嘴立刻就眼泪鼻涕和稀泥了！絮絮叨叨如同娘们儿似的仰脸对天诉说着：“我一定是昨晚酒又喝多啦！我知道自己这么玩儿命喝酒早晚得玩儿完，可我看见那酒哇！就是扳不住啊！就是想使劲儿喝呀！呜呜呜，到点喝死啦！”
　　 孙歪嘴使劲醒了一下大鼻涕，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突然不哭了。
　　 “哎！不对呀！你们不是阴间来的索命鬼，牛头马面不能拿盒子炮（手枪）啊！（手势）你们是人。”孙歪嘴开始在自己身上连掐在拧地弄了几下。“疼，我没死。没死！”
　　 孙歪嘴恢复常态，坐起身：“好汉爷，不知二位是哪个山头的？我，就是一个二流子，光棍儿一个人，穷得三十大几的连个媳妇都没娶上呢！你们走错门了。”
　　 “没错！”老刘左手按在孙歪嘴的头顶，右手把枪管插进他的嘴里。“我们马上就让你死。你这个汉奸，心甘情愿给日本人卖命，做了多少坏事儿，自己说！我们是抗日锄奸队的，今天奉邓司令之命，特来取你这汉奸的狗命。”
　　 “抗，抗，抗日！我的妈呀！”嘴里含着枪管的孙歪嘴语音不清，立即爬起身改换成跪的姿势磕头求饶。“抗日的英雄啊！我也不是心甘情愿做汉奸哪！我是被他们逼的啊！他们把大战刀搁我脖子上逼我给他们干活呀！那大战刀，冰凉冰凉地啊！飞快呀！”孙歪嘴用小眼睛溜达着两个人。“我也想哪天上山投奔你们呢！打鬼子多好啊！中国人嘛！”
　　 “哦！你真想打鬼子？”老刘放缓了语气。“你要是真想抗日打鬼子，我就饶你一命。”
　　 “真想，真想！”孙歪嘴使劲地点头。“我抗日。”
　　
　　 （5）
　　 山村秋夜，微寒的风掠过枝头，偶尔惊起几声狗吠。
　　 半帘弯月已经西陲。
　　 村公所的临时营房内，躺成一排的日本士兵昏昏沉睡。另一间大营房里的伪满警察横躺竖卧鼾声震天。村公所院内的粮仓里，高高摞起一层层用麻袋装着的粮食。
　　 大门外，站岗巡逻的日军一丝不苟地注视着黑夜里的四野。
　　 五六个伪满警察抱着枪，睡眼朦胧，没精打采地哈切连天。
　　
　　 （6）
　　 “什么？粮食！你们要抢粮食！”孙歪嘴惊呼一声。
　　 “对，粮食。我们就是为村公所里的粮食来的。”老刘十分坚决的口气。
　　 孙歪嘴脑袋摆得跟铃铛似的。“我们村？那拿枪的日本兵、伪满警察可都是喘气儿的大活人！那三八大盖儿，“啪啪”地，打地（的）老远了！再说了，那么多粮食，你们怎么运上山哪？”
　　 老刘轻蔑地一笑：“我们抗日队伍有两三千人呢！每人都来，连背带扛的，万八斤粮食，根本不算啥。”
　　 “两三千人？你们，还有那么多人？”孙歪嘴惊讶地直了直身体，怀疑地问。
　　 “是啊！这么多人，弄不来粮食，这一冬天不都得饿死在山里啊！你要是真想抗日打鬼子，我就饶你一命，但你得给我们帮个忙。”老刘语气缓和了很多。
　　 孙歪嘴眼珠子迅速转悠着：“两位爷，您说，我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五天后的农历十二，你想办法给日本兵的早饭里下进这个药。”老刘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这药是剧毒，大锅里放一点就能毒死所有人。除了日本兵的饭锅里，伪满警察的锅也得放。”
　　 孙歪嘴面露难色。柱子的枪口在他腰上使劲一捅，孙歪嘴立刻答应：“是是是，我保证办到。”
　　 老刘拍了拍孙歪嘴的脑袋：“好，你只要办好这件事儿，我们对你以前做的坏事儿既往不咎。”
　　 “一定做到，一定做到。”孙歪嘴应承着。
　　 “那就这样定准了。五天后，农历十二，大部队准时来抢粮。”
　　 “好好好！就这么定下了。”
　　 老刘和柱子转身往外走。临出门，老刘复又回身，用枪口对着孙歪嘴，“别耍滑头，否则我一枪打碎你的脑袋。”
　　 “不会，不会，都是中国人。”孙歪嘴脸上的表情急速变化着。
　　 “三天后我还来。跟你确定具体事宜。”老刘说完这句话，和柱子的脚步声便快速消失在了院子外边。
　　 孙歪嘴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失魂落魄。
　　
　　 （7）
　　
　　 清晨，孙歪嘴迈着急切的小碎步，匆匆忙忙跑向村公所的日本营地……
　　 清晨，老刘和柱子踏着厚厚的落叶快速行进在林中，他们的脚步向着抗日部队的方向。
　　 一切都是按原计划实施的，很顺利。他们得把这里的情况和进展及时汇报给邓司令。邓司令啊！因为队伍没有过冬粮食都要急出病了。
　　
　　 （8）
　　 “八嘎（混蛋）！你说什么？”浅田中尉简直不敢相信孙歪嘴的话。“昨晚一个中队的人马去了你家，说抗日部队要从我们这里抢粮食？”
　　 “嗨！是。”孙歪嘴一副忠心耿耿的表情。
　　 “他们有五千多人？”浅田满心疑虑地再问。
　　 “嗨！是”孙歪嘴点头哈腰，脸部紧张，内心慌张。
　　 “五天后？大部队来搬粮食上山？”
　　 “嗨呀！嗨呀！是。”
　　 伪满警察中队长那小六子妒忌地看着孙歪嘴，走上前来，“抗日部队上个月刚被皇军剿灭，还能有五千人？你糊弄太君呢吧？”
　　 孙歪嘴看了一眼那小六子，跟他说话就可以放松很多了。“六爷，话，可不能这么说呀！我哪敢欺骗太君呢！不想活啦？昨天晚上，他们一个中队的战士，黑黑压压地挤满在我家屋子里，一百多条大刀压在我脖子上，数不清的枪口对着我。我一点都没害怕！他们说得明白，让我五天后给太君部队的早饭里下药，然后队伍下山来搬粮食，否则一刀砍了我的人头。看，这是药，不信，六爷您尝尝！”
　　 孙歪嘴把药往那小六子眼前一端，那小六子迅速躲开。
　　 孙歪嘴继续说：“我答应他们是为了稳住这伙人，要不，能这么一大早就来给太君报告啊！”
　　 那小六子翻了一下大眼皮：“得得得，你不吹能死啊？你看你那裤裆，现在还湿着呢！昨晚都吓尿了吧？”
　　 “没有。”孙歪嘴急忙解释，“那是我跟他们一群人对打的时候不小心坐井边儿上水盆儿里了。”
　　 “就你，还……”那小六子一脸讥讽。
　　 “八嘎！别吵了。”浅田打断了那小六子，他脸上浮现出笑容。“孙君，你的，帝国皇军的朋友。好！”
　　 浅田伸出大拇指赞扬孙歪嘴，然后从抽屉里拿出厚厚的两沓钱，走到孙歪嘴身边，把钱递到孙歪嘴手里。“这件事之后，我要把你推荐到县城那里，安藤长官的特务队去任职。”
　　 孙歪嘴惊喜，紧张，一副意想不到又意料之中的复杂表情在脸上急速滚动。“太君，爹。谢谢！”
　　 “孙君，帝国需要你这样的人。”浅田搂住孙歪嘴的肩膀。
　　 孙歪嘴的腿颤抖着，那节奏，就像绿蛤蟆嘴里被灌了烟袋油子一般。
　　 浅田继续说：“抗日的人三天后再来找你，稳住他们，就这样稳住他们。五天后的农历十二，告诉他们，就那天，那天，不见不散。”
　　 孙歪嘴鬓角流着汗，不住地点头。
　　 那小六子满脸的羡慕嫉妒恨。
　　
　　 （9）
　　 山林深处，东北民众自卫军营地的一间帐篷里欢声笑语地走出几个人，是邓司令等人送柱子和老刘再次下山。
　　 “这次，柱子想的抢粮计划太好了，简直都绝了！”老刘笑着对邓司令举起大拇指。“堪称完美。”
　　 柱子憨憨地笑着：“都是刘队长平时教导得好。”
　　 邓司令拉起两个人的手：“你们俩都非常好！就是应该这样利用孙歪嘴。五天后，我们的抢粮计划成功，我给你们记大功。”
　　 “邓司令，那我们走了，继续回落阳屯利用孙歪嘴。如果一切正常，就按计划五天后的农历十二实施抢粮。”老刘跟邓司令握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