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我就能听到孩子他娘的声音了：“二娃，你别追着三娃跑，小心摔倒了……”，接着，是二娃的回应“哎，好哩，娘。”然后，所有的声音就这样静了下来，静得我只听得见了九月的风吹过松树的“呼呼”声。
　　 对于今天，我已经等了369天。
　　 他们的脚步由远而近，由远而近。慢慢地，我听出来了，是三个人的脚步，而不是往年的四个人。奇怪，怎么少了一个呢？今年谁没有来呢？
　　 不一会，我就真切地感觉孩子他娘就在我面前了，像往年的一样，开始絮絮叨叨起来“孩子他爹，我又和娃来看你了。今年来迟了。本想等大娃的，可是他公司派他出国去，他赶不及回来……”
　　 哦，原来这娃出国去了。比起他爹有出息多了，我连省城都没去过呢。
　　 “二娃今年上初三了，明年考高中。我问过老师了，说俺们这娃聪明是聪明，但就是爱耍小聪明……”
　　 我微微地笑了，想起了二娃小时候的一件事情来。那年，他不过才五岁，聪明得很，村子上没几个娃能比得上。二娃总说他在幼儿园里写字拿第一名，写得最快。可我又不觉得他写字快。有次我去接他放学，才从老师口中得知，二娃的快是因为他把字写得很大，没写几个字，就满页了。大家都在赞他聪明的时候，我却狠揍了他一顿。如此小聪明，不过投机取巧，只会毁了他自己。但那次，我还是后悔下手太重了。
　　 “三娃问起俺爹是一个怎样的人，我说呀你爹是一个既善良又勇敢的男人……”那年，三娃也就刚出生，对我没有什么印象，难怪他老会问他娘这个问题。他反复地问，他娘就反复地讲，我反复地听，永不厌腻。我想像着孩子他娘脸上那恬静的笑容如此温暖，一年等待的辛酸，也就值得了，那些日晒雨淋的日子，也就成了过眼云烟。
　　 “树生，好久没有给你唱歌了，想听吗？”
　　 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真的好久没听到孩子他娘的歌声了，那首“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历历在耳。
　　 十五年前秋天，我师范毕业，分配到木子村，担任村子里惟一一间学校的老师。林子村的周围是连绵的群山，触目所及，除了山，还是山。虽然我也曾想过要凭读书改变命运，走出大山，可是，命运却安排我又回到了大山。
　　 学校一时安排不了宿舍给我，村长就把我安排在孩子他娘家暂住。那时，孩子他娘还不是孩子他娘，她叫娟子。而那时，我所有的行李，只有一箱书，因此，在娟子眼里，我是一个有文化的读书人。日子一长，在她眼里，我读到了崇拜和仰慕，也看到了自己的心动与心慌。
　　 我身无一物，无依无靠，甚至，无将来可想，我敢去想什么？我有的，只是一颗漂泊不定的心而已。
　　 娟子是一个清秀的文静的姑娘，除了用无言而又热烈的目光偶尔追随我的身影，她什么也不说，不做。我们就像两棵默默相望的树一样，默默生长着，隐忍着。
　　 慢慢地，娟子她爹还是看出来了。她爹也喜欢我，只是……只是……那个动荡的年代，太多的让人不安的“只是……”了。
　　 那时，我们生产队负责十里外的大坡顶种植任务，要在一星期内，满山种满荔枝树。每个人都有任务，包括我，完成的就可以回家，没完成的，直到完成为止。对于我来说，握锄头比握笔艰难很多很多，当我直起身子来看看四周时，才发现，所有人都回家了，就剩下我了。
　　 原来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树生吗？”是娟子的声音。
　　 “你也还没完成吗？”我问。
　　 “我完成了，来看看你还有多少呢？”娟子提着锄头来到了我面前。
　　 我看了看地上的树苗和树坑，大概数了下，说“还有三四十棵吧。”
　　 “我来帮你。”
　　 “这天气不怎么好，又晚了，要不你先回家吧。”我劝娟子。
　　 “不，我们一起干，很快就可以完成的。”娟子拒绝了我，然后，拿起了一棵树苗准备干活了。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真的有点阴沉，感觉像要下雨似的，必须赶紧干活，也许能赶得上晚饭时间。
　　 天气说变就变了，刚感觉乌云盖顶，豆大的雨点就来了。糟了，我拉过娟子的手就往回家的方向奔。来的路上有一条颤巍巍的小桥，我担心下起大雨来，只怕要冲塌，那就回家无路了。
　　 雨越下越大，我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担心桥没了。可是，有时越担心的事情越会发生，冲回到桥那时，发现，桥真的没了，原来那条平静的小河现在变成了激流一样的大河，阻隔在我们面前，根本过不去。
　　 我忧虑地望着娟子，这下怎么办好了。
　　 娟子沉吟半晌，说，“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雨吧，明天爹和村里人会来找我们的。”
　　 “那……”了半天，才发现，我的手还牵着娟子的手不放呢。我赶紧松开。我本来想说“那……村里人会怎么想呢？”结果还是没有说。面对这个无可避免的结果，我说出来，只会加深了娟子的忧虑，不如我独自承担，无论他们说什么，我会全认了。一个姑娘的名声是很重要的事。
　　 娟子对这一带熟悉，她带着往山脚下走，走了几百米后，我发现那有一间小屋子，虽然看起来破烂不堪，想来荒废已久，但总算也有瓦遮顶。
　　 看来今晚就在这里过了。
　　 这里以前应该住过人，在屋角那里堆着柴，以及还有张三条腿的桌子在角落里。想不到的是，我在墙角找到一盒火柴，而里面还有十几根。天助我也，我试了一条，惊喜地发现还能打着。
　　 我捡了几根柴，把火烧了起来，然后走到外面去，对娟子说，“你先把衣服烘干，好了叫我。”娟子含羞羞地应了。
　　 我站在门外，感受山风夹着潮湿而来，整个山林陷在一片湿沥沥里，四周游动的空气粘着一种甜蜜和苦涩的感觉，而远处，仿佛正有着什么向着我和娟子而来。
　　 我的心一片忐忑，不知该期待还是该拒绝。
　　 过了五分钟后，直到娟子喊“好了，树生你进来吧，外面冷。”我才感觉到向着我们而来的，是命运。天空刹那变得乌云尽散，只见澄清。
　　 或许因了柴火，或许因了娟子，四处是洞的屋子变得温暖起来，给我一种家的感觉。我看见了坐在火堆边上的娟子，她红着脸，低着头，双手紧张地互握着。我想像着那是我上辈子的妻子。她尝试着把那些又喜又慌的暗涌隐藏起来。但是，还是让我一眼看穿了。我对自己说，如果这就是我们的命运，那么，就让我们张开双臂迎接吧。
　　 我坦然地坐到娟子的身边，说：“娟子，来，我给你讲一些书里的故事吧。”
　　 娟子一听，眼睛立刻闪亮了起来，摆出一副好想听故事的模样来。
　　 我欣然一笑，我这个爱讲故事的男人，终遇上了一个想听故事的女人，如果说这是命运，难道不是一种恩赐吗？于是，我清了清喉咙，开始讲了“很久以前，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那个男人走路的时候，总是走到女人的身后。”
　　 “为什么呢？”娟子问。
　　 “你也不懂是吧？同样那个女人也不懂，而且，觉得这个男人没骨气，老是走在女人的身后。他们吵得很厉害。差点离婚了。”
　　 娟子听得很入戏，总是不停地追问我“后来呢？后来他们怎样了？”
　　 “后来，女人病了，她的母亲来照顾她。女人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母亲也和男人一样，走路的时候，总是跟在她的身后。她就问母亲为什么？有什么特别或是有什么好处？母亲笑了笑说，走在你身后，就可以把整个你放在眼里，把全部的关注给了你。女人想起了男人，心头一热，眼泪就下来了。”
　　 这个小故事把娟子也感动了，她不停地自语着“太感动了太感动了，这个男人真是太好了。”我微微一笑，容易感动的女人其实很善良，她们见不得别人过得不好，她们会懂得，会感恩，会珍惜。
　　 那个夜晚，我们越坐越近，我的故事一个接一个地讲下去，娟子是我忠实的听众，而且，这个听众还是一个有着美妙歌声的夜莺。
　　 娟子为了回报我的故事，她给我唱了一首儿歌，那是我妈在我小时候常哼唱的“小燕子，穿花衣……”那刻，我相信我热泪盈眶，甚至相信天堂上的妈妈一定如我一样，微笑地看着娟子天使般的脸庞，听着娟子天籁般的歌声，把春天唤醒，把山林唤醒，把燕子唤醒，把明天唤醒。
　　 我敢说，那个夜晚是我此生最美妙的一晚，足以慰我余生的孤寂与寒冷。
　　 第二天，是娟子她爹带村里人来找到我们。虽然当时我们衣冠整齐，各自欹墙而眠，但是，我还是看见了人群中不屑的眼神。
　　 我决定，我要娶娟子，不会让那些眼神伤害了她。
　　 经过这事，娟子她爹不好再说什么了，默认表示同意。
　　 听说村子的侄子看上了娟子，只是，娟子没看上那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粗人。
　　 听说娟子她爹让娟子认真地考虑清楚，嫁给我，就等于嫁给了书，饭桌上是书，床上是书，穿的是书，吃的是书。不如嫁给村长侄子，起码有蕃薯和粗米饭。
　　 听说娟子当时选的是书，而不是蕃薯。
　　 这些都是我们结婚后，娟子才告诉我的。
　　 “你后悔吗？”
　　 “嫁给你，我永远不会后悔。”
　　 我想，书里的那些感天动地的爱情，有时只能发生在书里，我们的爱情，与生活有关，与山水有关，与她爹有关，与邻居相处有关，与未来的孩子有关，无法免于世俗，惟一最震憾的，无非是“不后悔”这三个字。
　　 一年后，大娃出生了，他继承了我爱读书的遗传，从小就喜欢翻我的书箱，翻得一床一地都是，让我头疼不己。娟子却说这娃像他爹，天生是一个读书人，所以，除了读书，什么活都不用他干，不用他学。我说，他是一个农村娃，不学点农活怎么行？娟子不管，依然由着大娃捧着书，津津有味似地在一边。
　　 然后，是二娃，这娃倒好，像娟子，继承了他娘勤劳爱干活的遗传，稍大一点，就成了家里农活的好帮手。除了他偶尔的小聪明小顽皮让我好不头疼之外，日子仿佛是一片和和美美的，我的心也终安于这一片山林中。
　　 三娃出生那年，老天总是爱下雨，有时甚至是连着五六天的暴雨，山泥倒塌了，山路堵塞了，屋顶也漏雨了。对于一间学校来说，是无形的摧毁，对于学生来说，是一种危险。那几天，我担心学生在路上会出事，建议停课，都在家里呆着或是留宿学校。雨停了之后，班上一个学生小云要求回家带些米过来，他的家比较远。我看了看天气，虽然已经放睛，但还是不放心，于是，决定送小云回家。
　　 路况比想像中要坏，山路泥泞，路面陡峭，甚至还有断壁。我和小云一路小心翼翼地踩着搀着而过。我一路在心里祈祷着平安，我必须要对小云负责，将他安全送到家。走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后，看见前面有一条桥，小云转过头对我说“老师，过了这条桥我家就到了。”我悬在半空的心也总算可以放下来，可是，还没来得及回小云的话，一转过身子，就发现小云不见了，往下一看，他掉下河去了。我什么也来不及去想，也跳了下去。
　　 我必须把小云救上来！
　　 河水浑浊，我凭着感觉抓到一双手，没几下我就把在河里扑腾的小云抓住，拉到身边，拼命往岸边上游。可是，河水很浊，眼睛根本看不清楚深与浅，河水的力量绊着我的脚，我只能一边拖着小云的手，一边避着河里的石头走。
　　 然后听到小云在大声喊“老师，你流血了，你的头……”我记起了，刚才好像被一块石头戳了下我的头。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把小云往岸边上推，说“你快上岸去，快！”
　　 小云用力地拉住我，想把我也拉上岸。可是，水的阻力很大，他还那么小，根本拉不动。而我，慢慢地失去了意识……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是孩子他娘隔着冰冷的坟墓，哭着告诉我小云得救了，哭着告诉我，村里人都来为我送行，都向我承诺会帮忙把我三个娃给带大，供书的。
　　 我才知道，我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已经死了，就埋在大坡顶的半山腰上，山脚上是我和娟子一起种下的荔枝树。
　　 一眨眼，十年就这样过去了。我慢慢地喜欢这里，有徐徐山风吹过满山的松树时，带来松树特有的松脂味道，仿佛带来无尽的呼唤和希望。偶尔，我还嗅到了夹在风里的思念，那么那么的浓，像极了天上化不开的云。
　　 记得第一年，小云也来了，他叫我爹，说以后把孩子他娘当他娘，大娃是他哥，二娃和三娃都是他弟，他会好好地对他们的。我觉得值得了，小云这孩子聪明而又踏实，我预感他终会走出这个闭塞的小村子的。
　　 果不然，五年后，小云是村子里的第一个中专生，毕业后，在省城一间有名的学校里当老师。临走时，他在我墓前说，“阿爹，我没有辜负你的期望，考上了师范。我没有留在这里，是因为我必须要把更好的东西带回来，我要改变这里。就像当年的你一样。”虽然没有回村里来，但是，他每年都会把一些实用的、新颖的教材带回来，传授给村子里的老师，渐渐地，走出这个村子的大专生多起来，甚至，大娃也走出了木子村。
　　 如果你相信把阴阳相隔的，有时只是一座墓碑而已，那么，你就会相信，我真的是能知悉这一切。
　　
　　 一眨眼，又是一个十年。这次来的是小云，大娃，二娃。这次，孩子他娘没有来。她病了，病得很重，医生说，已尽人事。
　　 小云说“娘很开心，她说终于可以去陪阿爹你了。”这时，雪下起来了，洒在我头上，覆盖了整个坟头，像在为我欢喜，更像在为我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