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戏入金陵(小说)
浮生,皆入戏中。红尘一梦,如风
白衣萧萧为谁凭,媚影朝朝几人听
倾一声木石前盟,唱一曲匕见图穷
多情,今又痴情相思何必。相逢
试问明月高几重,还将碧血泣残红
这一悲逝了花容。怎可叹人面春风
天地本不公,世间男女,多情
戏如人生人生亦如梦。过往的曾经一片水袖青萍
——音频怪物《入戏》
一
我从青灵山回来时,已经十四岁了。彼时的金陵早已入了冬,雪铺天盖地般下了一夜,白茫茫的一片,淹没了金陵青砖连绵的千古城墙。
车辕一路来到城郊的一座院落前,府前纸灯高挂,大门紧掩。小厮前去敲门,在门缝中我看到,庭院里的红棉早已落尽了叶子,只露着光秃秃的枝丫。穿堂而过的冷风吹在泼墨一般的夜里,衬着偌大的府邸,说不出的颓败和冷清。
娘坐在正堂中,头发花白,脸色寡淡。我低垂着头跪在她面前,偷偷动了动有些酸麻的膝盖。
似乎过了许久,娘终于点点头,道:“虽然不如烟儿,但总归有些端庄的样子了。”
烟儿,也就是我的姐姐苏烟。
娘说完便去了祠堂礼佛,我龇牙咧嘴地扶着身旁的侍女站了起来。
府里很冷清,除了我和娘亲,便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下人。爹爹几年前就过世了,那时有逆贼谋反,朝中大多数官员都牵连其中,爹爹也是。叛乱得平后,我就再也没见过爹爹,姐姐为了救我也生死不明。娘一夜之间白了头,她把我送去青灵山躲避风头,这一躲就是九年,她也没再去看过我。
我和娘亲认生得紧,这么长时间没见,我倒也不觉得奇怪。不过,我自小在青灵山上长大,性子野惯了,可娘总是让我像姐姐似的端庄些,我学不来,所以我讨厌金陵这些个繁乱的规矩。看娘房里的灯熄灭后,我冲门房眨眨眼,然后从后门蹿了出去。
长街上很热闹,在青灵山上住了那么久,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多人。
茗香楼被人层层围住,一个年老色衰的大娘站在高台上吆喝,她身旁站着的姑娘倒是称得上清秀。看着她们个个都浓妆艳抹,我终于明白,这儿便是茶肆老头儿所说的青楼。
台下不断有人抬价,乱哄哄的一片中,一把清亮的声音从耳侧传来:“一千两。”
大厅里有一瞬间安静,紧接着便哄乱开来。在一片欷歔声中,我转头看到身着青色衫子锦衣玉带的少年安安静静地站着,在一群人中格外突兀,那温文尔雅的俊秀模样一看就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贵公子。
鸨娘乐开了花,张着血盆大口就向这方走来。
我觉得这位公子一定是傻了,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我扯扯嘴道:“那姑娘长得还没你好看,怎值一千两?”我的声音大了些,鸨娘听到后气得跳脚直骂:“死丫头,你说谁难看?”
“你呀。”我牙尖嘴利地回道,“这么坏,不仅卖姑娘,还骗别人的银子。”
不过,那笨公子倒是听进去了我的话,他抬眸看我一眼,拿出来的银票又慢悠悠地放回了衣襟里。
鸨娘气得脸都绿了,指着我怒道:“坏老娘财路,给我抓住这个死丫头。”
有人冲了出来,我冲鸨娘做了个鬼脸,然后拨开人群跑了出去。
被茗香楼的小厮拿着扫帚围着长街追了三圈,我不想和他们打架,这样会丢了娘的脸,她又该拿苏家祖训罚我。最后,当我跑到长街头时,这才甩开了他们。我夹杂在人群中冲他们比小指,然,转过头去,眼前却出现一抹白。我顺着雪白的衣衫缓缓抬眼,然后,一下望见了一双清冷的眸子。
淡淡的目光,看不出情绪,如寒星疏朗,那样干净清澈,我一时愣在原地。
他弯下腰,看着我呆滞的样子,眉头微微蹙起。
我眨眨眼睛,不明所以。然后我便看到他伸出自己干净瘦削的手指动作优雅地戳了戳我的脸蛋,淡淡道:“果然是个傻姑娘啊……”
果然是个傻姑娘啊……他说我傻。若是平日,我早就会骂他了,可现在,我却张张嘴说不出话来。他的指尖很凉,我的心突然跳得厉害。
二
“果然是个傻姑娘啊……”后来我不止一次想起这话。
那日他说完这话后,苏府的下人便寻了过来。我始终晕晕乎乎的,奶娘拉着我的手走了好久,待我回过神来,在匆匆人群中回过头再去看他时,那儿早已没了他的身影。
那抹白如此熟悉,我终于想起,在茗香楼看热闹时,他就在楼上的雅阁中淡淡地看着下方,安静而疏离。我觉得我真的像他说的那般傻,他同我说话,我都没来得及回答他,我甚至连名字都忘记问他。他拿指尖戳我的脸,连娘都没有如此亲近地待过我。
从那天开始,我时不时会想起他,我日日在茗香楼门前等他,可他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陪我一起的是从嘉,从嘉就是当初为那劳什子花魁一掷千金的人。我每天兴冲冲地来,最后却失落地走。终于有一天,从嘉看了我好久,然后目光复杂地问道:“你喜欢他?”
喜欢吗?可是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执着于等一个人,或许就像从嘉说的那样,我喜欢他。可纵使喜欢又怎样,我又找不到他。每当我蹲在茗香楼门前托着下巴等他时,从嘉总会冷冷地说他是妖怪,不然,好好儿的怎么会失踪?
我不明白从嘉为何会这样气愤,他这个人总是闷闷的,张口闭口之乎者也,像极了我那迂腐的师傅。不过,虽然从嘉很闷,但他却十分义气,他不仅陪我等了一个冬天,他还在我饥寒交迫之际白白送了我许多地瓜。
直到秦淮河边的红莲染尽一切芳华,直到钟鼓山上的琼树开尽了花,娘给我准备了及笈之礼,冰冷的眉目间终于染上了笑意。
西街的媒婆来了一次又一次,我终于懂得娘说的我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可我不想草草嫁人,我还没有找到我要找的那个人。我和娘大吵了一架后,从家里偷跑了出去。
是从嘉找到了我,我看着他长高了许多,终于不再是当初那个瘦弱呆闷的少年了。他给了我一块玉佩,然后拍拍我的头,定定地望着我,他说:“阿敛,不管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那玉佩上雕着“煜”字,是刚登基不久的小皇帝的名讳,字从嘉。
我一时间明白过来了,我一直以为从嘉只是朝中重臣家的公子,不想,他却是这世间尊贵的人。他说我要什么都会给我,以他的身份,便是这南唐江山他都是他的。可我什么都不想要,“我要你找到他。”
我问:“可以吗?”
从嘉放在我肩头的手似乎一僵,方才还满是期盼的眼睛黯然了许多,他扯扯嘴角,生涩道:“好。”
后来,我不知道从嘉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可是,一切却在我离开时变得不一样了。
府邸的大门敞着,一个人也没有,当我跌跌撞撞找到娘时,她已经不会再骂我了。我不相信,我觉得娘一定在骗我,她气我不听她的话,她骗我难过,她骗我她也要离开,她骗我她和爹爹一样,都去了另一个世界陪姐姐。
娘在骗我,她一定不忍心把我一个人丢下。我抱着她冰冷的身体跪在苏家祠堂前,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明明是初秋,可我却觉得冷得厉害。娘没有再睁开眼,我终于相信,这世上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苏家空空的,没有人气,我无处可去,只能守在娘的坟前。
城中阴雨连绵了好几天,我冻得瑟瑟发抖。我觉得我的意识已经有些不清了,我觉得一定是我烧得厉害了,所以我才看到有一抹白从远处缓缓走来,他撑着伞,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清冷的眉,清冷的眼,宛若神一般只出现在我眼前。
他弯下腰,伸手探探我的额头,然后蹙了蹙眉。
我拉着他的手笑,是不是我快要死了,所以我才又看到他。他蹲下身来,将伞撑在我眼前,然后他问我,可愿跟他走?
我抹抹脸上的雨水,问他:“你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抛弃我?”我觉得自己一定是傻了,所以才这么讨价还价。可是,被人抛弃的滋味太痛苦,我不想自己贪恋上温暖后又被人丢弃在寒潭湖底。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他愣了一下,许久之后,他淡淡道:“不会。”
说完,他便弯下腰抱起了我。
雨还在下个不停,清清脆脆的声音中我似乎听到他说:“赵青木。记住我的名字,赵青木。”
三
赵青木把我带回了家后,我大病了一场。我梦到五岁那年爹爹被判斩立决,刽子手的刀在寒光下显得格外刺眼,爹爹的血洒了一地。姐姐为了救我被人掳走,娘亲从此便对我冷眼相向。我被娘丢到青灵山,自此只能与年迈的师傅相伴。
后来我常想,如果不是师傅过世,如果不是回到金陵,如果不是遇到赵青木,我或许会在青灵山上没心没肺地过一辈子。
我高烧不断,混沌中,有人不停拿手触碰我的额头。他的手凉凉的,像极了他的人。
我病了许久,半个月后才清醒过来。
我不知道赵青木为何会把我带回来,我问他,他替我拉了拉衣角:“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傻姑娘,自己都顾不了,还要帮别人。”
他说的是在茗香楼里我帮从嘉的时候。我还想问他知不知道我找了他很久,我想问他去了哪里,我想问他为何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可他只是笑笑,不再多说。
赵青木经常不在府中,随他回来那么久,我不过见了他五六次。每次和他在一起,他都喜欢用他瘦削的指尖戳戳我的脸,然后点点头道:“不错,又胖了些。”看着他一贯冷漠仿佛千年寒冰的眼中微微泄漏的一丝笑意,我竟觉得暖暖的。
赵青木平日里不爱说话,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活像一座会移动的冰山。本以为他是块死物,没有什么存在感,不想,他离开后,赵府的庭院就显得越发空落起来。这次他走得急,我没能见到他,只听他托老管家嘱咐我,要好生照顾自己。
他一走就是两个月,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久,他没有送来只字片语,也从未说过什么时候会回来。我终于明白为何人们总说离别是件伤感的事,我一直以为自己没心没肺,我一直以为自己不适合矫情,可如今我终于知道,我还从未如此思念过一个人。那个唤作赵青木的男子,我想,我比想象中还要喜欢他。
我闷得紧,便到长街上溜达。
拐角的茶楼还是一贯的热闹,我正要上去,却看见一抹白出现在眼前。
那人正从上面缓步走下来,我的目光盯在他身上,再也移不开去。
雪白的衣衫,如墨的发,清冷的眸子,一身的华贵之气。他身边还跟着一位姑娘,长发未绾,轻纱遮面。
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几步之外的赵青木一点都不真实,方才还十分雀跃的心随即一落千丈。
他淡淡的目光随意朝这方扫来,在看到我后,微微一愣,而后同身侧的人低语几句,便向我走来。
我低着头,头顶传来他低沉的声音:“阿敛,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说话,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我知道不该在这种时候赌气,他离开那么久,我终于再见到他,我应该高兴的。我不该想他身边的姑娘是谁,不该想他到底是何时回来的,不该想他回来后为何不回家。我没有资格问他,苏敛不是他什么人,若说牵扯,那也不过是他救了我,而我却偷偷喜欢上了他。
我许久没有说话,头顶却传来一声轻叹,接着,泛凉的指尖轻轻抬起我的下巴。我看见他清明的眸子直直地望着我:“我今日才回金陵,还没来得及回去。”
我没想到他会解释,也没想到他能看出我的想法,我感觉自己像一个闹别扭的小孩,一时窘得脸色通红。
他眸子中流露出一丝笑意,忍笑道:“不赌气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脸登时更红了。
四
我好像从未明白过赵青木。他说我是个傻姑娘便把我带回了家,可天下间的傻姑娘多的是,而且这次他回来,亦带回了个女子。
因为此事,符生没少嘲笑我。符生是赵青木的书童,他不喜欢我,大抵是看不惯我在他家白吃白喝。
符生总是说:“知道雅儿姑娘吗,她才是我们府里认可的少夫人。雅儿姑娘不仅生得貌美,而且琴棋书画亦是一绝。”
琴棋书画亦是一绝?这不是说的青楼里的花魁吗?
没有理会我的疑惑,符生又说:“两个月后九月初六,三年一度的赏菊词会,南唐的官家小姐齐聚金陵,到时自会有人选出这配得上“才德”二字之人。不过,雅儿姑娘眉目如画,谁人能比得上她?”
符生说的时候又得瑟又羡慕,好像要娶那朵娇滴滴的白莲花的不是他家公子而是他。
符生口中的白莲花雅儿就是那日赵青木带回来的女子。听赵青木说,雅儿是他表兄的师妹,在京城孤苦无依,他这才把她带了回来。
符生的话深深地打击了我,虽然赵青木没有说过他喜欢白莲花那样的女孩子,但他也没有否认过。
我也想变成那样的女子。可是,以往在青灵山时,我诗词没学会,上树倒懂得不少。
我有些泄气,忽然想到了茗香楼的鸨娘。琴棋书画,才貌双绝,青楼的姑娘都这样。
茗香楼的生意不好,本以为鸨娘看到我后会将我赶出去,不想,她这次格外亲切,一双老鼠眼冒着金光:“妈妈眼瞎,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长得这么水灵。”
看着她的血盆大口,我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
鸨娘说会帮我,她把我安排在房里就去忙了。当我发现自己被反锁在屋子里时,我的思绪已经有些混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