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新，是大哥上小学时自己改的名字，也可以说是他的人生座右铭。他追新，自动更新，追了一辈子，更新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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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最大的遗憾是，读完小学就没有继续上学。我也是读过几年“老书”后，伯父、大哥、二哥决定打发我再去“深造”。
　　 三哥在区政府当文教助理，求了大枫完小的刘志明校长，让我去他的学校上高小，刘校长满口答应。问题是我不愿去。我没上过新学，四则混合运算也不会。再说，我长得像大人了，能挑100来斤的担子跟随大哥、二哥走，还能挑着豆腐担子村村户户叫卖。再跟比我小、比我矮的细伢子、细妹子一起上学，很没脸面，坚决不去！
　　 伯父、大哥、二哥反复劝我，说在家里跟牛屁股，脸朝黄土背朝天，要吃苦受累。他们都信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三哥就是榜样。现在，家里有田有土，生活好了，不缺我这个劳力，等等，道理几箩筐。大哥还对我单个教练：现在是新中国了，有好多新道理、新思想，新政策，新知识，新技术，新风俗，新规定，只有多读书，脑子才能新。无论大哥怎么新，我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一个树兜脑壳，油盐不进。
　　 有一天，刘校长在区里开完会返校，受三哥之托，顺便带我走，三哥叫我不要错失良机。我正在老秧田跟大哥、二哥割稻子。大哥一声不响，突然夺了我的镰刀，说：“回家，换了衣服，快上学去！”我还是不愿去，更不敢跟刘校长走。
　　 大哥拿起扁担威协我：“你不去，我一扁担打死你！”
　　 我从没见大哥这么横脸瞪眼狠心，撒腿就跑，只想刘校长等不了我，就躲过一“劫”了。
　　 大哥举着扁担追，我跑过一坵还没收割的稻田，大哥顾不上碰倒金黄的稻穗，追赶着。我又跳下一道高高的田坎，坎下稻田里水未放干，摔倒在泥水里。大哥把我摁在水田里，扯了一把稻稈，把我双手捆住，我再也跑不了了。
　　 大哥说：“我是为你好，刘校长在家里等，快回去跟他走吧！”
　　 大哥像抓住了壮丁，押我回家。进门见刘校长前，给我松了绑。大嫂给我打水洗泥巴，让我换上干净衣服。学校较远，要读寄宿。大哥帮我挑着行李和抵学费的大米，送我跟刘校长出了家门，从此，我走上了和大哥、二哥不同的人生道路。
　　 2
　　
　　 我上学后，村里成立农业生产互助组。这是土地改革分田分地以后，农村的第一件新事。大哥和二哥都积极带头，大哥当组长。几天内就由五户扩大到八户，不能再多了。大家团结友爱，吃“大锅饭”，强帮弱，会的帮不会的。不分技术、能力差別，你帮我干，我帮你干，轮着来，不计较谁吃亏、谁占便宜。
　　 大哥是组长，事事带头。挑粪、挖田、插秧、割稻，一个顶俩，还是只算一个工。在互助组里，没有迟来早去的，没有耍奸惜力的。相反，总是互相照顾，劝体弱的人悠着点儿。我家的牛（自带犁、耙）以三个人工计，一天犁三亩板田。一个人劳力再强，两三天也挖不了一亩田。
　　 这种互助互帮，农村早有，叫告工或换工。如插秧、抗旱、秋收等，一家或一人单干，总忙不过来。左邻右舎都明白：一块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组织起来，集体力量大。
　　 雨天、冬闲，互助组还读报、学时事，吸收新知识。大哥带领的互助组，当年丰产丰收，可算是他办成功的又一件新事。直到生产发展了，成立农业合作社，大哥又带互助组入了社。
　　 3
　　
　　 我上学前，大哥做豆腐小生意，也是成功的。
　　 乡下人都懂，会手艺，做生意，才能挣活钱。如木匠、篾匠、铁匠、裁缝、屠户、厨子、养公猪、补锅碗、杂货郎，等等。人民政府更鼓励支持，教农民懂得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
　　 做豆腐，需要一台石磨，两个大木桶，一口大缸，一只大锅，若干个豆腐匣子。我家有，只是逢年过节用一次，平时闲置，顶多借给别人用一下。现在要把豆腐变为商品，这套设备闲不了了。堂哥以批发价格进了一批优质黄豆，每天把所需黄豆水发，下午开始，大哥带一人推磨，把豆磨成浆，放在大木桶里，适量加水，用棍搅和，再用白细布在浆桶滤浆，双手使劲揉，尽量把豆汁挤净，剩下干干的豆渣。
　　 一直忙到夜深，把挤出的豆浆倒在牛角灶上的大锅里煮沸，去掉泡沫。下边关键一道工序，是用熟石膏粉点浆。这是核心技术，只有大哥掌握最好。石膏过量了，豆腐太老，甚至变成一缸渣；石膏量不足，豆腐太嫩，甚至凝固不起来。早前，大哥去找一位做豆离的人取经，人家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没有真传。大哥就找了一本书，边学边摸索，成豆腐精了。大哥刷好石膏以后，立即把煑沸的豆浆，一次快速倒进缸里，盖上盖，闷一会儿，就形成一大缸凝固的豆腐脑。
　　 我们当帮手，把木匣子摆成一排。这种匣子底上有浅凹槽，成25个均等的小方块。在匣底垫上细白布，用铜瓢把豆腐脑舀进各个匣子里，均匀摊平，压上盖，有时还用石头压住盖，以便挤干水份。
　　 我家一般每天做12匣。第二天清早，大哥、二哥、我每人挑四匣，分三路去各个屋场叫卖。把匣子翻过来，取下匣子，豆腐就平摆在盖上，一块块大小均匀，用薄而锋利的铁铲切开，谁要几块就切几块。我家的豆腐因原料进价低，让利于人，同样价格，我们的量大，水份少。我们主要给有活钱的人家送货上门。有人用鸡蛋、大米等价交换也行，还可以赊账。很快形成品牌了，有人、有单位预定。
　　 豆渣，人可以吃，我家主要用豆渣掺在猪食或牛食里。豆腐水也利用煮猪食、牛食，也带动了养猪，很多时候有两三头猪存栏。
　　 眼看可以扩大生意，有人劝大哥开个豆腐坊。因为农业生产发展，入了农业社，大哥、二哥种田积极性更高，把豆腐小生意也停了。只逢年过节利用自产黄豆，做几厘豆腐自吃或送人。
　　 3
　　
　　 那时，农民学习抓得很紧。农业社订了《新湖南报》、《时事手册》、《农业科学通讯》等报刋，乡政府还经常下发油印小报，主要介绍一些农业科技常识。推广水稻均匀密植，大哥也是带头人。
　　 大哥是插秧里手，插得又快又好。有一天，他在我家的老秧田插秧，搞均匀密植示范。他一个人干，先在田中间插一路四行，叫打直一字，就是把四行秧插得笔直笔直，横看四条直线，斜看也一条条直线，跟现在的三军仪仗队受最高统帅检阅一样。那天下雨。站在雨下观看的人，没有不称赞的。整坵田插完以后，干部们打着雨伞检查来了。密植本来没有硬性尺寸规定。大哥凭经验，比往年插得密一些。干部们看后，有的说可以，有的说还稀，要再密一些。大哥坚持，他插的不密不稀，可以保证增产。有个干部是本村人，俗名浪猴子，人精瘦。他不是作田人，在乡下吹吹唱唱，唱花鼓戏。现在当了干部，架子大了。他也要求大哥插得再密一些，插上的要拔了重插。大哥不听，他认为，论作田比浪猴子强。浪猴子见大哥不听，有失干部尊严，挽起裤脚下到水田里，把大哥已插好的秧苗薅了一大片。大哥实在忍不住了，把浪猴子推倒，揪住一只脚，拖到田边岸上。众干部看了也无可奈何，都知道大哥有经验，听他自己摸索去吧。大哥还是按自己的路数密植，左邻右舎也都学他的。当年秋收，一亩多收七八十斤稻谷。而有的人家过度密植，稻谷抽穗后，密不透气，稻稈倒伏多，反倒减产了。
　　 4
　　
　　 大哥不断追新，还热心学苏联植物育种学家和农学家米丘林，他试种过一块两分田洋芋（土豆），因土壤板结不适，绝收。他在自家屋后的柑树上，搞过嫁接，也没成。因为五个儿女都大了，房子不够住，只顾得起早贪黑挖地基。盖了一幢新屋后，他又试养良种鸡，一下发展到800只，眼看要收钱了，突然鸡瘟来袭，死了大半，剩下的也被政府明令烧掉，多年积攒，血本无归。
　　 大哥早就走路有点偏，好像左腿短似的。时间长了，越是跛行，还痛。经检查，左股骨头有磨损，不光滑。这时，儿女们都有自我生存能力了，二儿子读了大学后，在县政府里工作。生产大队派大哥守山护林。他是共产党员，放心。要巡查偌大一片山，他有病的股骨头更难休养，伤情日益严重。大哥没打退堂鼓，没叫一声苦，一年三百六十五夫，每天都早出晚归，几年不断。
　　 有一年我探家，进门就碰上生产大队队长张秋竹训斥大哥。秋竹比大哥少20多岁，是侄背。大哥被训得低下头，秋竹见我进门，更严厉地说：“你这种党员有什么用？一棵树也守不住！”原来，山上被人砍了一棵树。秋菊限大哥必须把偷树人找出来，三天内找不出，就由大哥赔钱，扣补贴工资。我大嫂看不下去，对秋竹说：“我们老弟大老远回来，这事你们以后去商量吧。”秋竹才走了。
　　 我劝大哥，守山护林太难，压力大，要秋菊换别人去吧。大哥说，丢了一棵树，他守山的要负责任。秋竹批评两句就批两句吧。大队也派不出更放心的人去守山护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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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终于坚持不下去了。他自疑患了风湿性关节炎，想到北京治病。他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要我帮助。
　　 我立即请大哥来北京，一见面，忍不住流泪了。他已经成了跛子，又矮又瘦又黄。给他改善伙食，他竟然见鸡鸭鱼肉就想吐。陪他来的大嫂告诉我，家里有几年生活困苦，有点肉食，自己不吃。养良种鸡赔本后，更不吃肉食，由节省变成排斥肉食了。
　　 我托了老战友，让大哥住进军队一家大医院，住上了上单间病房，享受了师团级干部待遇。经检查，大哥没患风湿性关节炎，只是左股骨头病情加重。因为他自述“胸口老阴痛”，才发现胸骨癌！两者都不好治，换骨关节，没技术条件。胸骨手术，弊大于利，风险高。术后，三根肋骨无可依托，创口必须敞开，加盖，以备查治。大哥年近古稀，难以承受。我和医生熟悉，医生劝我放弃手术，保守治疗。我又请教了两家军队大医院的权威医生，他们也是那样主张。我如实向大哥、大嫂说明了病况和医生的诊断。大哥有所失望，但斩钉截铁地说：“节山（我的小名），听医生的，听你的，不做手术了！”
　　 我素来不把吃当一种享受，也不迷信什么保健品。但对大哥来说，当务之急是补充营养，加强自身抗病能力。我清煮了一块猪里脊肉，送到他病床边。他一见，确有生理反感。我劝他为了多活几年，必须吃，就当苦药吃了吧，哪怕吃了就吐，也得吃。他听了，我撕了一块肉，喂到他嘴里，他细嚼慢咽，咂巴味道，说好吃。喂了他第二口、第三口，等了好久，没见他有不良反应。我们都高兴了，大哥多年禁荤后，终于开戒了。
　　 大哥住院，我也在院外多方寻找更有效的治疗方案。每天给大哥送一次“口福”，无非也是鸡鱼肉之类。大哥几顿就“适应”了，比较油腻的老母鸡汤也能喝，还说都好吃，胃口也大开。半个月后出院，大哥体重增加6公斤，脸上有了红润，两只小眼眼也明亮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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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在我家里住了一星期，不像病人。我陪他和大嫂去天安门广场，又游览了故宫、八达岭长城，都照了相，他高兴地笑称，他可算一条好汉了。我们都上班，他和大嫂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也到院内花园里走走。有时还站在书架前翻翻书，看到我写的几本书，他很欣慰，谈及当年他赶着、捆着我去读大枫完小，已成美好回忆。我看出他很自得，对我家生活也很满足，觉得这就是他想过的新生活。
　　 大哥回家后，果然如他离京前所言，他也要过一下新生活。自知过不了几年了，他也要最后追求一下。他收拾了一间房子，刷白了墙，扩大了窗户，安上玻璃窗，铺上平坦光滑的水泥地。找了一把竹制躺椅，买了一台小黑白电视机。每天大半时间坐在椅上边喝茶边看电视，有时困了，就靠着躺着，闭目养神。他也不忘去田间溜跶，拔拔杂草，喂喂鸡，陪着大嫂洗衣服。他怕自己痛起来难看，不让任何家人陪住。他的房间，成了本村同岁人的聚会、扯谈场所。大家都说，新山（大哥俗名）哪里像个等着去向闫王报到的人？大哥走后，大嫂才发现，从北京带回备用的那些镇静止痛药品，剩下好多，都过期了。
　　 长兄如父。大哥，我有哪里对不住您，求您宽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