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怀旧】樱花铃(小说)
某日下决心好好地整理凌乱不堪的储物间。恋旧的人总会收纳许多旧物,那些带着记忆的物件总不愿随意丢弃,一张发黄的卡片藏着一声关怀,一个脏了脸的小娃娃快乐过某个傍晚,一块丝巾兴许还有她的香水味……一声清脆的叮咚声,触到一个玻璃风铃,铃铛已经暗淡无光,铃铛下悬挂的粉色诗签严重扭折,玻璃上那朵粉色的樱花却依然美丽。
初次听到旦的名字,是一场与老爸的小小交易。他让我去机场接这个叫旦的日本人,答应给我设想中的淘宝网店投资。
公司里引进了反光膜的流水线,机器是日本公司的,对方派了8个小老头工程师来,其中有中文翻译一名,在安装过程中,因为翻译与公司技术人员的沟通问题,产生了分歧,于是日本公司重新安排了一位年轻翻译。
“记住了明早7点——”老爸千万个不放心,晚上还打电话来提醒。
老天作证,入睡前我还记得,只是等我醒来,已是临近中午。
“不好意思啦,你个日本蛋!”我去了公司,低头推开老爸办公室的门,已经准备好道歉的话语和迎接批评。沙发里站起来一个黄头发青年,个子不高,冲着我微笑。
老爸斜睨我,转脸冲那黄头发道歉:“这是我女儿,不好意思呀……”
“候桑(日语敬语音译,意思是方君),您好!”他恭敬地弯腰鞠躬,半句日文,半句中文。
我很不好意思,连连冲他弯腰,尴尬地笑。他又鞠躬回礼。
“您是——蛋?”我总觉得日本人的名字挺搞笑的。
“嗨!今后,请候桑多多关照!”他又重重地点头、弯腰,说真的,旦的中文不赖,至少我老爸都听得懂。我隐隐地替他担心,不知能不能听懂老爸他们的方言版普通话。
我送他去宾馆,途中交谈了几句,得知他比我大4岁,因为喜欢中国,很小就开始自学中文,到了大学,才开始系统地学习汉语,同时结识了好些中国留学生,中文说得更溜,只是一直没机会来中国。
道别时,我真诚地请他谅解我的不守信。他笑了,又是鞠躬,连连说是他给我添麻烦了。
我更加羞愧,主动提出如果他想去西湖边走走,我愿意做向导。他高兴地连连点头。
西湖的荷花才露尖尖角,湖光山色中,我告诉旦有关西湖的各种传说故事。走至断桥,旦突然想要买一把绸伞,说回国的时候送给他的奥卡桑(妈妈)。为了尽地主之谊,我挑选了一款淡蓝色的有写意粉色花瓣的绸伞,并抢先付了钱。
他表现地很不安,直到我说是我送给他奥卡桑的礼物,他才接受。
因为那满湖的荷叶,我们的话题转到了夏天,旦很遗憾地说以前他的家乡夏夜里会有很多的萤火虫,可惜现在不太容易看到了。
我想起了安吉的某个景点,据说是看流萤飞舞的好去处,他饶有兴趣。我们相约,等到盛夏,一同前往。
短短几天的接触,我已经数不清他向我鞠了多少次躬,说了多少次“谢谢”和“给您添麻烦”。
此后,他一直在公司里忙着工作,遇到不解,就会打电话给我。我很乐意回答他的问题,向他解释那些方言版的普通话,帮忙翻译一句,要接受他很长时间的歉意和道谢。
我带着他品尝具有杭城特色的美食,他则为我讲述他的家乡北海道小樽港的风土人情,并再三邀请我去游玩。他细致地描述着,辅以我想象力的加工,一个美轮美奂的雪中海港小镇出现在我的脑海。
听说他喜欢唱歌,拽着他去了我朋友老冯的KTV,可惜点歌系统中没有几首日本歌曲。我去找老冯帮忙,站在大厅的吧台边,他跟出来,站到小舞台上,拿起话筒说:“我是从日本来的旦。我要唱一首日本民歌,送给美丽的候桑!”
可想而知,他的话语一出,引来了很多人的围观和起哄,他的国籍和名字都是哄笑的原因。
因为光线暗淡,我看不清台上他的脸,但他没有退缩,顾自己认真地用日语清唱着。
“这个日本蛋在嚎什么?”老冯坏坏地问。
“拜托,他算是国际友人——”我不忍直视台上的他。
因为一段沉痛的历史,一场侵略战争,他的身份一开始就招人嫌弃。早些年开发区里还有很多的日资公司,如今连日本人都不常见了。
歌声停了,他鞠躬后向我走来,我看着他真诚的面庞,有些过意不去,连连虚伪地赞他唱得好听,其实我压根没听懂。
为了避免发生不愉快,我提议带他去吃寿司。
到了寿司店,他颇感惊喜,主厨是他的族人。我们一边欣赏厨师的手艺,一边品尝。这些寿司为了迎合中国人的口味而经过改良,说真心话,我总觉得它们不过是迷你版的粢饭团。小时候,路边摊上3元钱能买一大团,裹进油条、萝卜干什么的酱菜。
旦好像并不在乎寿司的纯正问题,一边和主厨聊天,一边为我翻译。突然,他红脸低头不语。
我等不到他的翻译,就向主厨寻求解答。主厨意味深长地笑着,回答了一句日语,我只听懂了“候桑”。
归途中,我追问,他只笑,眼睛弯成弦月:“他以为我们是情侣,祝福我们呢!”
旦有一种特别的魅力吸引着我,是他的温文尔雅,谦恭,是他身后那片神秘美丽的海港……我不否认自己对他心存好感。
流水线的安装工程接近尾声,我也安排好了安吉自驾游的路线,旦却不辞而别了,像一阵风,带着与众不同的气息,从身边拂过,留给我短暂的清馨和回忆。
生命中常常会有这样的人携带着特别的笑容,特殊的味道,匆匆地来,然后悄悄地离去,留下一株思念的小草,若是精心照拂,它便慢慢成长着,如果疏于照顾,它便枯萎消失。旦留下的那一株,我用心呵护了一段时间,后来我想明白了,与其守着一个没有未来的思念,倒不如尝试着遗忘,腾出空间容纳更美的爱恋。
旦在记忆的海洋中淡去,偶尔想起这个被我搞怪过的名字,与之对应的面庞是越来越模糊。
几点黄花满地秋,一连三天,我的手机上总出现同一个陌生电话。回拨,对方回复是某宾馆。
入夜,我接到老冯的电话,说是旦在他那里找我。
在KTV五彩的霓虹灯下,我再一次见到了他,依旧是黄头发,眯成弦月的眼。
安静的咖啡馆里。
“这个,我亲手做的礼物!”旦取出一个小盒子,双手奉到我面前。
一个画着粉色樱花的玻璃风铃,中间是一只银色的铃铛,铃铛下悬着一张粉色的诗签,上面有手写的日文。听他说过,日本是樱花的国度也是风铃的世界,每到夏日,几乎每家每户都会悬挂风铃,它有很多美好的寓意。
“这是候桑的名字,这是我的名字,这句话的意思是——伤心的时候想想我……”他指点着为我翻译。
“如果候桑愿意,我们一起去我的家乡,一起吹玻璃,做风铃……”他定是鼓足了勇气,可说的时候还是羞涩了。
“可惜,我们错过了萤火虫的约定。”我收起风铃,心里却不是滋味。
“是的,错过了……”他低语。
“那个电话是你打的?”我想打破沉闷的空气。
他又是弯腰:“候桑是生气了吧?请不要生气,我这次是特意来找你的。”
随后,他告诉我不道而别的原因:他的奥卡桑突然病重。
“哦——现在好些了吧?”我有点卒不及防。
“奥卡桑——已经过世了!”他神色黯淡垂下头。
我陪着他静静地坐着,找了好些安慰的话,可一句也没有说出口。
“奥卡桑很喜欢候桑的礼物!”他抬头,微笑的双眼中含着泪光。
我没有记起礼物这回事。
“伞——美丽的伞!”他做了个举伞的动作提醒。告诉我,他的奥卡桑离世前曾经多次举着那把伞上街。
眼前出现一幅唯美的水彩画——身穿和服的奥卡桑举着淡蓝色的绸伞,优雅地行走在小樽的街道上。
我们久久地沉默着。最后,他点着头,“明天上午的飞机,我回日本。”
送他回宾馆,望着他站在宾馆门口的身影,我最后一次道了:“珍重”。
他第一次来中国,我因为晚起没有去接他,他再一次离去,我没有去送他,却早起了。将风铃悬在书桌前的窗口,久久地站着,倾听它因风而鸣,婉转地吟唱。
后来,无意中得知风铃有思念和喜欢的意思。在日本,如果是情侣送的,代表恋情和想念。
每当风吹过,叮铃作响,我总会不由地想起他。
那年你在我窗前迎风,
花香中有海浪的味道,
低眸,你说,
用心描画最美的樱花。
许诺带你寻流萤,
长发拂过你温柔的面庞,
思念,动情,
樱花铃浪漫又纯真。
想起你和着叮咚的哼唱,
微风拂动爱情的风铃,
叹息,远去,
伤心的时候想想我……
看到这篇文章,我也想到了我的那只风铃,从日本带回来的,从一名貌似生活拮据带着小孩的日本妇女手中买下的。我的天,纯手工制作,纯贝壳制作,那么多贝壳,那么多小孔,不知道要钻多久。。。“日本”是个敏感的词,有些需要牢记,有些需要摒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