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友的秘方
“吭吭吭……”
从胡同里出来,刘老四佝偻着身子,一路干咳。
“大输家!”
蓦地,一个声音传来,苍老,浑厚。耳熟!一抬头,果然是他——赵大炮。
赵大炮真名赵二猛,刘老四发小,棋友。稍有空闲,二人便痴迷于楚河汉界,上演五番棋大战,上午五盘,下午五盘,规律。结局更规律:2:3。刘老四从无胜绩,因而被赵二猛冠以“大输家”的绰号。刘老四不甘示弱,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因赵二猛善于使“炮”,且向来快人快语,干脆赏了他一个“赵大炮”的外号,也算找了平衡。多年来,刘老四一直在为咸鱼翻身而战,然而,战胜赵大炮是他难圆的一个梦。
“大输家,不是去省城看病了么?”询问里带着惊异。
“昨晚回来的。”刘老四喏喏地回应。
“到底啥病?”赵大炮目光斜视,寻根问底。
“肺!”回答十分简洁。
“肺?”赵大炮的眼睛在刘老四胸口转了几圈,随口问道,“大夫咋说的?”
“要手术呢,没钱。”回答软弱无力,中气不足。
“没钱?仨小子在村里条件杠杠的呢。”赵大炮有些愤然。
沉默。刘老四一个劲干咳。
沉默。赵大炮在原地转圈。
刘老四停止了咳嗽,赵大炮也停止了转圈。
“大输家,啥感觉?”问得直接。
“大炮,吭吭……疼……吭吭……”说话间,刘老四的腰一下子塌下了许多,咳嗽不止。
“治!”赵大炮声音干脆,斩钉截铁。
“要四万呢!哪有……吭吭……”刘老四一脸的愁苦与无奈。
“哪个当了熊种,在中间插杠子?”
“一大早,大夫把仨小子喊出去嘀咕了一阵,然后仨小子就回屋了,一个个黑着个脸,跟谁欠他们八百吊钱似的。老大说,爹,你这病,大夫说没事,咱回家养活吧,老二老三两个屁虫一齐说,对,回去吧!”
“明白了,仨小子串通好了,逆子!”赵大炮咬牙切齿。
“人家大夫跟我说,我这病手术一下,把害病的那块东西割去就没事了,”刘老四心有不甘,继续说道,“大炮,你说咋办?”
赵大炮斜了刘老四一眼,没有回答,继续原地转圈,猛的,他一扭头,急促问道:“大输家,大夫的诊断书在哪?”
“这!”刘老四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进上衣布兜,摸索一会儿,掏出一页皱巴巴的纸。
赵大炮一把扯过,抻平,缩着脖子看。诊断证明上赫然写着:肺癌晚期。顿时心里一颤,像被钢针刺扎,继而升起一股无明业火,逆子!这玩意儿能让老家伙看见?疼不死也得吓死,往绝处赶呢!幸好刘老四只读了两年书,那”肺“字勉强认得,那”癌“字无异于天文,能读成个“山”就相当不错了。赵大炮可是认得的,尽管他也只是念了四年书,尽管他干村长那会儿有把“人贵有自知之明”说成“人贵有故知之明”的光荣历史,但是他的大哥就死于肺癌,他经历过,清楚得很。在医院陪护的那些日子里,他懂得了很多关于癌症的知识,他知道,大输家如一朵行将凋谢的花儿,没有多少时日了。
赵大炮喉结蠕动着,半天没有言语。
“大炮,我没事吧?”刘老四把头凑过来,却依旧小心翼翼,当了一辈子的手下败将,不自觉间就养成了臣服的习惯。
“屁事,没事!”回答坚决果断。其实,赵大炮心里清楚,平日里,这个不怕死,那个不怕死的,真要到了生命的坎上,没有一个愿死的,好死不如赖活着嘛!他把手搭在刘老四肩上,信誓旦旦说道,“大输家,你这小病好治,我有个秘方呢,包好!”
“真的?”刘老四一听,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
“娘滴个腿,我能骗你?你以为下棋啊,我跟你来个马走“田”
“那好,那好!”刘老四乐了,高兴得像个孩子,“大炮,我这条小命就交给你了。”
“大输家,这样吧,明天把小子们召集起来,我给他们开个会。”
“啥会?”刘老四一头雾水。
“没啥,介绍秘方。”
“秘方?那好。”
赵大炮神秘兮兮,刘老四兴高采烈。讨论完毕。二人一前一后走进了不远的商店,开始他们的五番棋大战。
于刘老四而言,今天多云转晴!尽管无休止的咳嗽影响了他的发挥,却破天荒地以3:2战胜了赵大炮,这可是史无前例!刘老四欣喜若狂:“奶奶个熊,吭吭,赢了!吭吭,奶奶个熊,吭吭,阔是赢了。”
是夜,刘老四睁着双眼挨到天明,不光为白天所取得的辉煌胜利,也在为明天做预测。
是夜,赵大炮在炕上翻来覆去烙了一宿大饼,刘老四和他的三个儿子在赵大炮脑子里乱窜。
天蒙蒙亮,赵大炮就披衣下炕,从抽屉里搜出一支笔,又翻出一本信笺,趴在炕沿划拉起来。
划拉了半天,描来画去,已是满纸鸟窝,索性撕下,一边念念有词,一边重新誊写了一遍。然后从头到尾理顺了一通,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了鼻涕。“娘滴个腿,这样就行了吧。”自言自语一番后,把“秘方”撕下,又把“XXX村委会”字样撕去,折了几下,揣进了兜里。
老伴端来了热气腾腾的早饭,赵大炮瞬间用肚皮打包完毕,一抹嘴,点上一支烟,狠狠吸了几口,腾云驾雾飘下炕来,走出屋子。
赵大炮家离刘老四家并不远,眨眼便到。眼前就是刘老四的房子,三间黑瓦房,山墙已扭曲变形,裂纹纵横,如一匹羸弱的老马,形销骨立,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门虚掩着,赵大炮轻轻一推便开了。刘老四家的哈巴狗汪汪叫着迎了过来。
“大输家,我来了!”一进院子,赵大炮就吆喝起来,并随手把手中的半截香烟投进了猪圈。
“老村长来了,坐坐坐!”刘老四老婆屁颠屁颠打着招呼,手忙脚乱地搬椅子,倒茶水。
炕上,饭桌还没有撤下,桌上放着一个老式漏盘,里面盛着几块红薯和几个黑面包子,一只大花碗盛着蒸煮过的白菜,几片细细的肉丝夹杂期间,另有两只小碗,从碗沿的残留可以看出,今早他们喝的是玉米糊糊。刘老四木然地坐在炕上,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念经似的咳嗽,加上昨晚的一夜难眠无疑是罪魁祸首。
“大输家,通知了没有?”赵大炮开门见山。
“通知了,你妹子挨家挨户说了,说是你来,有重要精神传达。”刘老四淡淡地说道,疼痛侵袭着他的肌体,也麻木了他的神经。
“对,叫小子们来,我有重要精神传达!”刘老四的话赵大炮听起来顺耳,毕竟当年也算风光一时,村长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重要精神传达”可是他当年的口头禅。
“还早着呢,先等等吧,吭吭吭……”刘老四有气无力说道。
赵大炮瞥了刘老四一眼,看到刘老四虾一样蜷着,咳嗽不止,形如一个正在撒气的气球。赵大炮清楚,病魔正挥舞着屠刀弑杀他的生命,阎王爷正扯紧了刘老四的手往地狱里拽。一股悲凉瞬间袭上心头,先前的豁达被眉头的愁云取代。
等待,有些漫长。等待的间隙,赵大炮和刘老四,偶尔刘老四的老婆也掺合进来,鸡头鸭尾,街南巷北,扯一些淡而无味的闲屁。
约摸过了一个小时,仍不见踪影,赵大炮有些烦躁,捏了捏口袋,掏出香烟点上,闭紧了眼睛一抽一吐,烟雾就缭绕开去。闻到烟味,刘老四急剧地咳嗽起来。赵大炮马上按灭了烟卷,端起了茶杯。
润了润喉咙,赵大炮发话了:“我说大妹子,你再跑一趟,让那些小子过来,我有重要精神传达。”
刘老四老婆一听,屁股上安了火箭,瞬间出了屋子。
“大炮,啥秘方,说来听听。”刘老四急不可耐。
“方子?在这!”赵大炮掏出“秘方”,在刘老四眼前晃了晃,“包好!”
“大炮,方子灵么?我看看!”
“看啥,就你念那几天书也认得个方子?!”
“我看看么。”
“看啥看,看眼里拔不出来了,你当回儿哑巴,听我的!
说话间,随着哈巴狗一次次吠叫,仨小子陆续到来。
赵大炮是刘老四家里的常客,也算刘老四一家的恩人,仨小子的宅基地就是赵大炮一手给批的。刘老四三个儿子打小就敬畏赵大炮,见到赵大炮,仨小子纷纷点头致意。
“都坐吧,”赵大炮快人快语,“咱们商议个事。”
“大爷,您说!“老大陪着笑脸说道。
“你爹这病吧,我也知道个差不离儿了,可是医院呢,要求咱动手术,你们说咋办?”赵大炮开始试探。
“大爷,这手术没……没必要吧。”还是老大先开口。
“根本没必要。”
“就是,没必要了。”
老二老三随声附和。
“也是,四万啊,不过,咋办,不治了?”赵大炮似乎在自言自语。
仨小子都把头耷拉到裤裆里,半天没了言语。
“四万,咱不花了,”刘老四把“四万”二字喊得响亮,随着他这句果断的拍板,仨小子的头忽的抬了起来,原本黯淡的眼神突然焕发了光彩,一齐射向赵大炮。赵大炮见状,干咳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道,“但是,病不能不治,传扬出去,你们的名声就毁了。”
老大跟两个兄弟交换了一下眼色,把嘴巴贴在赵大炮耳边,耳语道:“晚期,已经扩散,医生说最多能活两个月”,赵大炮不予理会,继续说道:“这样吧,我这里有个秘方,神医开的,花钱不多,治好许多人了呢。”赵大炮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了那张信笺。
仨小子乌龟一般引长了脖子,张大了嘴巴凑过来看。
赵大炮把纸摊开,抹平,展示给仨小子看,老大边看边读出声来:
主药:甲鱼一只,羊肝三付,深水海参十个,包(鲍)鱼三十只。
副药:安力(安利)蛋白粉一桶,蜂密(蜜)一斤,大早(枣)二斤。
配药:活龙(火龙)果、葡萄、西瓜、王(芒)果若干。
末了,还附加了一句:每月一疗程,连服两个疗程。
“这么多!”小儿子发出惊叫。
“有效么?”二儿子也开始质疑。
只有老大眨巴着眼睛,选择了沉默。
“多?四万多,还是这点小钱多?”赵大炮炸雷般的声音响起,“养儿防老,天经地义,还能等死吗?”
听到赵大炮的机枪扫射,刘老四仨儿子一齐哑火。
赵大炮气得浑身颤抖,他摸索着布兜掏烟,老大眼神好使,迅速奉上一根香烟,并献上打火机。
赵大炮把香烟含在嘴里,并不点火,而是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逼视着仨小子,然后一把从嘴里扯下香烟,忿然说道:“说吧,咋办?”
刘老四仨小子面面相觑,对视了一会儿,还是老大开口了:“大爷,就按秘方来吧。”
“大爷,俺听你的。就按大爷说的办。”老二老三也表示赞同。
“行,还算明事理,”赵大炮的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我是从小看着你们长大的,好孩子呐,”顿了顿,又说,“这样吧,一家先出两千,放心大爷的话,我保管着。白天取钱,晚上送我家去,明天我和老大就去县城采购。放心,钱一定花在刀刃上,明细账,公开!”
赵大炮字字千钧,掷地有声,仨小子犹豫着答应了,说回家跟媳妇商量一下。
“商量个屁,门后的汉子!给老子治病的事还用得着商量吗?”赵大炮滚雷般的声音再次响起,“马上回家准备钱去,今晚七点到位!否则加倍!”
刘老四仨儿子胆战心惊,灰溜溜地走了。
当天夜里,刘老四仨儿子两千元现金如数到位,只是老三的脸腆得老长,跟猪肚子似的,老二的脸上则多了好几条道道儿,赵大炮问起,说是被树枝划的,赵大炮不多过问,心里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没几天活头儿了,花点儿吧啊!”赵大炮教训道。
仨小子阴着脸,以沉默表示反对。
终于,老二发言了:“大爷,只有这么多,别再要了!”
“四万!”赵大炮的回答出奇简单却异常干脆。
“这些也花不了!”老三眼里也喷着火。
“四万!”赵大炮重复说道。
老大见状,递了个眼色,止住了牢骚,带着两个兄弟逃出了屋子。
……
有了赵大炮的监管,“秘方”上的原料纷纷上了刘老四的餐桌,刘老四哧溜哧溜喝着汤,吧哒吧哒吃着水果,这日子从未有过。赵大炮每天提溜着象棋去刘老四家,先鸡长鸭短、二大妈挽簪拉上一阵呱,然后就对上棋了。孰料,害了病的刘老四大放异彩,屡屡杀得赵大炮丢盔弃甲,人仰马翻,一次次提出悔棋,都被刘老四断然拒绝。奶奶个熊,做了大半辈子的阶下囚,好不容易翻身农奴把歌唱,岂能容你颠三倒四。每每这时,刘老四灰土土的脸上便开出几朵花,咳嗽也不那么剧烈了。
碍于赵大炮在,刘老四的三个儿子偶尔也来坐坐,但是往往没等屁股坐热便慌慌张张地开溜,赵大炮窃笑,这是怕传染呢。他可不管这些,时常带点好东好西的过去,午饭便和刘老四一起吃,酒杯砸吧得滋滋作响。
草驴上树,公鸡下蛋,都是天方夜谭,然而,被判了两个月生存期的刘老四活了六个月,村里人都见证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然而,终究是病入膏肓,刘老四如泥牛入海,在海浪的侵袭之下,渐渐消失。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他和赵大炮的对弈往往半途而废,被剧烈的胸痛与咳嗽所终止。尽管所有完整的棋局都以刘老四胜利告终,刘老四的脸上却已经漾不起笑容了,任凭赵大炮一个劲呼喊:“大输家,娘滴个腿的,你又赢了!”他也只能勉强咧咧嘴角了。
刘老四终于走了。
刘老四的灵堂在自家摆着,三间老屋在缭乱的恸哭声中摇摇欲坠。仨小子一改往日的寡言,对前来奔丧的亲朋笑脸相迎。
赵大炮来了,手里捧着一个纸盒。走到灵柩前,赵大炮站定,沉默了半天,抚摸着廉价的棺木,旁若无人地说道:“总该闭眼了,大输家,孩儿们孝敬,吃到了这么多美味。”说着抖抖索索打开纸盒,盒子里装着一副象棋,他和刘老四常用的那副牛角象棋,虽有破损却质地坚硬。
赵大炮把象棋端放于灵柩前,道了一句“大输家”,泪水便情不自禁奔涌而出……
但正是这样的小说,才能够真正地打动读者。
很不错的小说。问好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