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微微的风柔柔地拂过街道两边的香樟树，轻轻摇曳的树枝拨动着冷风直往人的衣襟里钻。婷抱着用毛巾裹着的塑料饭煲，腾出一只手牵了牵衣领，匆匆地走在这通向医院的街道上。
　　 “要不要将庆汇钱来的事跟林讲呢？”婷想着心事，不知觉地已经来到林住院的楼前，脚步踟蹰了一下，放慢了脚步。
　　 “医生今天上午又在催缴住院费，家里的经济林是知道的，除却女儿上大学的生活费，几乎没有钱交住院费了。怎么办？是守住秘密不讲？那么他会问钱是从哪里来的？但跟他讲实话他又会烦躁不安，不讲实话，他会胡思乱想。而且这是庆第三次汇钱来了。天啦，我该怎么办呢？”
　　 婷抹了一下泪水快要溢出的眼眸。
　　
　　 二
　　 想起庆，婷的思绪拉向二十多年前。
　　 那年，婷刚毕业，从来无忧无虑的婷却为自己的前途命运犯起愁来。因为家庭条件差，害怕下放后没有经济实力周旋来自农村人际的交往。父母亲只好放下尊严，低声下气的攀亲结故弄了个多子女身边留一个的名额。婷因此也耗费了三年等待的时光，终于被分配了在一个集体单位。这时来给婷提亲的人也踏破了婷家的门槛。可是婷一个也不愿意，因为她已经有心中的人了。这个人就是跟婷同学了五年的庆。庆，家里兄弟三个，但由于庆的父亲遇车祸早逝，靠母亲辛辛苦苦的将三个儿子拉扯成人，可他母亲的身体却很衰弱，大有被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家庭更谈不上条件，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庆知道，自己一没正式工作，二来母亲的身体这么差，三吗，两个弟弟还未成年，……谈婚论嫁，对他来讲只能是个奢望。婷不止一次跟他讲，昨天某某来说媒了，今天又某某人来提亲了，婷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总不能让女孩子家去你男方家求亲吧？可是庆不是岔过话头，就是将双手插进头发不作声。其实婷也知道庆的难处。可有什么办法呢？
　　 母亲知道婷之所以不答应的原因。可是做母亲的总不能眼看着女儿往穷坑里跳，自己穷了一辈子，总是为衣食担忧，眼看庆的家庭摇摇欲坠，除了平时在拮据的日子中给予稀少的帮助之外，其他的能怎么办呢？婷的母亲也很纠结。
　　 自此半年后的时间里，庆的母亲去世，丢下庆和两个半大的儿子。看着庆和两个半大的孩子，婷的母亲常常让婷送些烧好的荤蔬菜给他们，婷则包了弟兄三个人的洗洗涮涮。别人眼里都认为婷和庆的婚事是铁定的了。谁也不会料想婷和庆这段刻骨铭心的感情会成为一段擦肩而过却永生难忘的回忆。这段艰难的日子，在婷一家的帮扶之下，庆带着两个弟弟给人干粗活，日子勉强度过。
　　 这天端午节，婷端着母亲烧好的一大碗鸡肉来到庆的家。谁知铁将军把门。婷打开门一看，堂间桌子上有一封信，是庆用“来生结缘”署名写给婷的。原来庆不告而别，带着两个弟弟远走他乡，投奔在外地打工的亲戚去了。
　　 又是三年过去了，眼看庆杳无音信，婷已是二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母亲将婷许配给了下放上调的工厂工人林。林是独子，家里有一套房子，父母均已去世。林性格孤僻狭隘，老实木讷。结婚前，婷将她和庆谈过恋爱的事情直言不讳的告诉了林，林表面上很大度，嘴上说没关系，可他却如鲠在喉，在心里暗暗猜忌和担忧，生怕她俩有朝一日还会重温旧梦。虽然庆不在眼前，但只要婷和男性说话，林就妒火中烧，仿佛所有跟婷接触的男人都是庆的化身，没事找事总为鸡毛蒜皮跟婷找茬，后来婷习以为常，干脆来个置之不理，这更让林火上浇油，夫妻感情几乎破裂。这时，他们听人说，庆带着两个弟弟先从小包工头干起，现在已经做起了房地产开发。婷心里掠过一阵惆怅，而林更是醋意大发。最后两人闹到了离婚，此时刚上高中的女儿随了婷。林每月付给女儿生活费。
　　
　　 三
　　 林跟婷离婚后，整日醉生梦死，常常喝的酩酊大醉，并好上了赌博。先是输光了离婚分割的几万元，最后，将仅有的一套本来说好了以后归女儿的房子卖掉拿去还赌债。婷得知后，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劝说着哭诉的女儿。
　　 不久，女儿回家说，爸爸患了肝病。住了几天医院没钱交住院费。看着女儿眼泪婆娑的样子，婷心软了，丢开曾经的夫妻不说，他还是女儿的父亲。婷不愿看着女儿因为他父亲没钱医治而伤心，就拿出自己的积蓄，帮林交上住院费，林继续着治疗。林知道婷帮他交了住院费，羞愧难当，说了一句“还是老婆好。”婷没用正眼瞧他：“谁是你的老婆？你别误会了，我是看在女儿的面上，不然才不管你呢”。刀子嘴豆腐心的婷，在林住院期间，悉心照料着林，直至林出院。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林此刻感觉失去的是多么的珍贵，只怪自己不好好珍惜。用他自己的话说，因为爱她爱的太深，所以对她伤的也太深，这属于不会表达而造成的问题。
　　 这天他鼓足勇气，舔着脸皮，说尽了好话，要求复婚，婷扭头便走。最后，林使出杀手锏。因为他知道婷最听她母亲父亲的话。林软磨硬泡，博得丈母娘丈人的同情。婷终于架不住父母亲左右开弓的劝说，与林复婚。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婷和林复婚不久，林又被检查出患了骨癌。这不，除了医保报销的一大半，其余的费用也耗尽了婷和婷父母所有的积蓄，不得不四处借债。
　　 正在婷万般艰难的时候，邮差给婷送来一份汇款单，署名“来生结缘”。接到汇款单后，婷不由得心中砰砰直跳了起来。这鬼家伙，这么多年也不跟我联系，他是怎么知道我需要钱的呢？难道他在暗处窥视着我？不管怎样，这笔钱来得及时，婷按着汇款单上电话号码，给庆打了一个电话，婷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她想问你在哪里？你成家了吗？你是怎么知道我需要钱的？……此时却不知如何开口。第一句话竟然是“那钱就算是我借你的”。很明显，电话的那头，呼吸有点急促的庆愣了片刻，然后“呵呵”轻声笑了一下：“好吧，只要你接受我的帮助，你想怎样都行，就当是回报我亏欠你的。林好些了吗？”
　　 婷真的很想说，谁要你回报啦？你既那么关心我，可为什么你要离开我，而且让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恨你！
　　 转念一想，可能人家妻儿就在身边，我这样一说岂不是害了庆吗？
　　 婷吞吐了片刻，强忍着哽咽的声音说道，“请你保重好自己，我这里你不要那么操心。知道你过得还好，我也放心了。”
　　 没等对方讲话，婷就挂了电话。
　　 婷悄悄地用庆汇来的钱交了住院费。
　　 三个月后，正当住院费青黄不接的时候，“庆”又第二次寄来了钱。婷像第一次收到钱一样，打个电话表示谢意。
　　 电话接通了，婷连着“喂喂”了两声，对方没有反应，第三次“喂”过后，“庆”说话了：“你好！钱收到了是吧？”
　　 婷感觉这个声音似曾熟悉，但绝对不是庆的声音。于是婷问道：“你是谁？”
　　 “我是庆啊。”
　　 “不对，庆的声音不是这样的。”
　　 “我……我上次喉结上长了个小东西，做了个小手术，声音可能是改变了。”
　　 听说庆喉结上做了个小手术，婷迫不及待地问道：“不会有事吧？上次怎么没听你说？你不是说你还好吗？生病了还说还好，真是的。”
　　 婷的语气无不透出一种只有亲密无间的朋友之间的那种娇嗔得妩媚气息
　　 “庆”爽朗的笑了：“没关系，谢谢你的关心。哦，我有事了，改天聊。”
　　 “庆”匆忙挂断了电话。
　　 又过了两个月，婷收到“庆”第三次汇款。婷打电话想告知钱已经收到。谁知这次竟然是个女的接听的电话。“你好，‘庆’不在，有事去了。钱收到了吗？你丈夫病情怎样了？”
　　 听口气，可能是“庆”的爱人，婷心里想着。“你是庆的爱人吧？我不知道哪辈子修来的好运，遇到庆和你们一家这样的好人，你们的大恩大德我都不知道怎样报答才好……庆的喉结彻底好了吗？”
　　 “喉结……怎么？”停顿了片刻，女人连忙说道：“哦，是的，他的喉结没问题了，你放心。谢谢你的关心。”
　　 “……哦，没事就好，代我问庆好。”
　　 “好的，好的。再见！”婷听着这最后说“好的，好的，再见！”的声音似乎有点哽咽，婷满腹狐疑，正想是不是问一句怎么回事，正犹豫间，对方挂了电话。
　　 连着收到两次汇款，婷都瞒着林。因为婷知道林是个醋罐子，眼下正被病魔缠着还是以后再告诉吧。
　　 这回已经是第三次了，婷担心这火能被纸包多久呢？正犹豫要不要跟林讲这些钱都是庆寄来的时候，终于纸没能包住火。
　　
　　 四
　　 病房里，林望着坐在床边的女儿，“我这病害苦了你们，你妈妈一定在外面借了很多债了吧？住院这么长时间了，你们不告诉我，我也知道自己病好不了了，告诉你妈妈，就不要花那么多冤枉钱了。你妈妈肯定想尽了办法。唉，我不死，是你们娘儿两的累赘哟。”望着骨瘦如柴的父亲，女儿心里犹如刀搅：“爸爸，求你千万不要老是讲死啊死的，你才多大岁数？有哪个吃五谷不生灾的？你老讲死啊死的，我听着心里难受，也害怕。你就看妈妈这么为你奔波劳累，你也要好好养病。钱的事不用你操心。这些钱都是妈妈以前的一个朋友汇来的，并说什么时候有钱就什么时候还，不急的。”
　　 林的脑袋立刻嗡嗡作响，他呆住了。一个朋友，谁会这样真心帮助婷？不用猜，那一定是庆。前几年就听人说庆富起来了，还当了某房产开发公司的老板了。虽然林至今没见过庆是何许人也，可每次争吵，都似乎与庆有关系，又似乎与他没关系。因为庆毕竟远在天边，可他总是像幽灵一样近在眼前。难道这是我心中的魔障在作怪吗？曾听人说过，爱一个人不是完全的占有她，而是要让她更幸福。可我呢？我不能再重蹈覆辙而伤害婷了，更何况婷和庆之间的情感是纯洁无暇的，我有什么理由嫉妒、怀疑婷呢？
　　 林合上眼睛，似乎想阻挡含在眼皮里快要溢出的泪水。此时林的情感与理智纠葛在一起，他的心里是非常非常纠结的。
　　 人不能不知好歹，那样岂不是连牲畜都不如吗？可是他却占据了婷的心，从心灵深处占有了我的女人。婷表面上是我的人，心却是庆的。平常人们都说，人活着，要学会换位思考。那么我反过来想，我是那么的爱婷，可是我究竟给了婷什么呢？物质的？精神的？还是情感的？我一样都没有，反而让她为了我的病四处求爷爷拜奶奶的，现在我还有什么资格嫉妒庆占据了婷的心呢？我的病已决定了我的大限在即，只有让婷获得幸福，才是我真正的心愿。既然我做不到让她幸福，何不……
　　 想着想着，林不由得泪水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从没见父亲落泪的女儿，赶紧叫来医生，她没想到无意中触痛了梗在爸爸心中二十多年的郁结，以为爸爸是疼痛难忍才落泪的。
　　 婷来到病床前，对面朝床里躺着的林说，“饭来了，起来吃点吧。”林没动。女儿用手指指林，轻声的说：“爸爸哭了。”
　　 “哭了，为什么？”
　　 婷把女儿拉到病房外面，“那你跟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呀，爸爸说他的病让你操碎了心，我说让他安心养病，钱的事不用他操心。这么多钱是妈妈的朋友寄来的。”
　　 “你这傻丫头呀。”
　　 婷用手指点着女儿的额头，女儿被婷说的莫名其妙。
　　 婷转身走进病房来到林的病床前。
　　 “林，我正要跟你说，后来这些住院费都是庆……”
　　 “别说了，我都知道了。以后我们要好好感谢人家。”
　　 林平静的说。见林这次的神态是这样的安详，婷有点出乎意料。
　　
　　 五
　　 早上医生查房。
　　 林问医生：“医生，我住的是几楼？”
　　 “五楼啊。”
　　 戴眼镜的医生一脸的茫然。
　　 “那就是说我住在肿瘤科了。”
　　 “这……”
　　 医生哑然。
　　 林慢慢的躺下，睁着深陷的眼睛望着天花板。
　　 面对癌症，林想了很多。本来猜测之中心里总是忐忑不安，现在知道了自己确实患的是癌症，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虽然她娘儿两没告诉我的病情，但我住了这么长的医院，病情总不见好转，还日渐加重，不要说肯定是绝症了。绝症，对我们这个家来说，婷承受的压力太重了。我很爱婷，但由此带给她的负担和痛苦太重太深了。”
　　 林在心里暗暗的下决心，做了一个决定。
　　 又是一天中午，婷将病床上林几乎未动的碗筷收起来装进塑料袋，“我回去了，顺便上街买点东西，我等会再来。”
　　 望着婷走远，林喊隔别病床请来的护理工：“师傅你来，帮我一个忙好吗？”
　　 “什么事？”
　　 “我给你五十元，你再喊一个人，把我送回家，好吗？我想回家看看。”
　　 “那你爱人会允许吗？”
　　 “会的，她太累了，我不想让她为了我回一趟家再劳神。”
　　 “行！”
　　 婷从街上回来，打开门，将给林买的衬衣拿出来，走进房间。看见林在房间床上躺着，很是惊奇：“林，你怎么回来啦？你是怎么回来的？”
　　 “我知道我是治不好的癌症，我不想住院了。再说花那么多钱到时候还是人财两空。我死了还要你娘儿两负上沉重的债务，我会死不瞑目的，我决定不住院了。”
　　 看得出此时林的情绪非常的坦然，眼里射出的满是对婷的爱惜。
　　 “那怎么行！”婷着急的说。
　　 “婷，说实话，你对我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这辈子，我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我虽然爱你，可我却深深地伤害了你，你能原谅我这个快要死的人吗？”
　　 听着林发自内心的话语，婷动情的拉着林，泪如雨下。
　　 “我没怪你……”
　　 “婷，能答应我最后一个要求吗？”
　　 “你说。”婷泣不成声。
　　 “我想见一下庆。”
　　 “这……恐怕不行吧？人家这里没有亲属，公司又忙，怎么能……”
　　 “你不要这么快就下决定，说不定他能来呢。如果不能来，让我和庆通一下电话表示一下感激总可以吧？”
　　 “嗯，好吧。”婷擦拭着眼泪点着头答应着。
　　
　　 六
　　 电话打通了，还是那个女人接的。“钱用完了是吧，我这就给你汇钱去。”
　　 “不，不，不。林已经回家，不需要住院了。也就不再需要你给我们寄钱了。只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是这样的……”
　　 当婷把林的要求说完，对方愣了很长时间，终于，对方像是憋闷了很久的悲伤的哭声传了过来。
　　 原来庆在第一次给婷汇钱的当天，和几个工程技术人员到工地上检查工程质量的时候，一根钢筋从高处滑落了下来，眼看就要砸着另外一个人，庆猛地推开那人，可是那根钢筋却直插庆的后背，穿过胸膛。在医院抢救无效。弥留之际，庆掏出汇款单，示意妻子，一定要继续给婷汇款，帮助林治病。
　　 第二次汇款，婷由此第二次打电话，因为怕婷怀疑，庆的妻子就让庆的弟弟接电话，婷听出声音不对，庆的弟弟急中生智，谎称喉结做了手术，声音才会不一样的，他怕不能自圆其说，然后匆忙挂上电话。
　　 第三次汇款和婷打来的第三次电话，是庆的妻子谎称庆不在身边，并慌忙挂断电话，她怕自己忍不住哭泣。
　　 听着婷一边打电话一边哭的泪人一样，林迷惑不解。
　　 当得知庆已于几个月前，就在给自己汇款的当天，就已经死了的消息，他使劲全身力气，歇斯底里地大嚎一声：“老天啊，你怎么能把这样的好人带走啊？你都不让我对他说一声谢谢就带他走了，老天啊，你不公啊。你应该早点带我走才是啊，我不是人，我早就该死了……呜呜……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