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夏日风情两三事(小说)
说起“夏日风情”,总会让人遐想起那些发生在夏日里男女间的浪漫之事,也会追忆那些曾经有过的大江南北的趣闻和旖旎风光。然而,我笔下的夏日风情,却是发生在上海旧里弄房子里最简单最普通的一些事。而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或许在一些人眼里不屑一顾,但在我的眼睛里,却是一朵朵绽放的百合和马蹄莲,每每想起,似乎总有一股芬芳在我面前弥漫……
——题记
一、床底下的秘密
90年代某年8月,正值上海高温酷暑。某一天下午2点多钟,某旧里弄堂口,来了一辆搬运公司的卡车,从车上跳下一位小伙子,指挥着搬运工将一些家俱一件件地往楼上搬,完毕,他才从驾驶室里搀扶下一位腆着大肚的年轻孕妇,沿着狭窄的楼梯向自己的住处走去。还未进去,女人就叫了起来:
“哎呀,阿强,这房间也太小了吧?你看这家俱一放,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你单位分给你啥破房子哟。”
阿强咧嘴一笑:“好啦,玲玲,将就点吧!单位里还有好多人连一块砖头都没得分呢!你再到后楼陆老师那儿看看,人家地方不知比我们小多少呢!”
玲玲半信半疑地转身来到紧靠在一起的后楼,只见后楼的房间敞开着没人,但她不敢进去,只是伸长脖子往里探。里面确实很小,一张床就占了一半的面积,其余的地方,只能放一只衣柜、一只冰箱和一张小桌,狭窄得很。正当她惊异地环顾时,楼梯上来一位头发苍白、削瘦的脸庞上架着一副老式眼镜的老者,他提着东西朝玲玲微微一笑:
“是阿强妻子吧?欢迎欢迎!”
阿强闻之,赶忙出来朝老者一抱拳:“陆老师好!她叫玲玲,以后请您多照应点。”
“彼此彼此。”陆老师笑呵呵地进了屋。
阿强朝里面瞅了瞅,问:“陆老师,您房间这么热,为啥不装一只空调?”
陆老师一边用毛巾擦着汗吹着电风扇,一边说:“想装啊!可你看,我这螺丝壳大点的地方,往哪儿装呀?”
阿强再仔细打量,是呀!7平米都不到的小屋,除了朝北有一扇小窗外,其他地方都是用木板或泥巴糊起来的,且距离也不够,所以,根本无法装空调。阿强不得不摇着头苦笑道:“我真佩服陆老师,这么热的天您是怎么度过的?”
陆老师哈哈大笑,说:“不过也得过呀!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我在这儿30多个夏天都过来了,还在乎剩下没几个的夏天?”
“陆老师,您说到哪儿去了?您还有得过呢!”玲玲在一旁插话道。
“谢谢玲玲的吉言,但愿我能活到两百岁。”陆老师又是一阵大笑。
陆老师今年78岁,曾经当过中学物理老师,后因文革中,在学校不慎跌碎了领袖的塑像,被劳动教养三年后又长期下放农村,虽然后来被平反,但已经到了退休年龄,他只能在家养老。因各种原因,他至今还是单身。装空调,对他来说确实是一种奢望,因为他已无法指望谁能给他换一间大点的房子,他只能在此打发自己的余生。
夕阳西下,天空慢慢地黑了下来。然而,陆老师的小屋温度不减,依然像一个蒸笼。陆老师简单地弄了点吃的,便提着一只竹躺椅夹着一本书,一步一摇地走出了家门。他的目的地很明确,就是离家不远的一家大型超市,他要在超市门口蹭蹭空调看看书,一直到超市晚上10点钟打烊关门,他才恋恋不舍地回家。每年的夏季都是这样,他已经在超市门口蹭了5年的空调,成了他避暑最简单最无奈的办法。今天晚上,超市照例在10点打烊,陆老师也照例提着竹躺椅夹着书本往家赶。在门口,他刚把竹躺椅放下,只听见前楼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小夫妻俩同时走了出来,来到他面前。阿强抿嘴一笑:
“陆老师,您回来啦?”
“回来了。阿强,你有事吗?”陆老师也笑眯眯地问。
“是这样,陆老师,我看您房间真的太热了,这样下去要中暑的。刚才我和玲玲商量过了,想请您到我们那儿去吹空调……”阿强有些拘谨地说。
陆老师一听,瞪大了眼睛:“啥?到你们那儿吹空调?这成何体统?不行!不行!谢谢你们的好意。”他严肃地说着,将东西拿进屋后,“砰”地一声,用力将门关起。
小夫妻俩面面相觑,感到很窘。沉默了片刻,玲玲又叩了叩门:“陆老师,我们那儿地板上可以睡人的,没关系的……”。可里面还是不吱声,小夫妻俩只好无精打采地回到自己的小屋。
然而,过了一会儿,陆老师将门打开后,阿强突然又来到陆老师的门口,吞吞吐吐地说:“陆老师,您看这样行不行?我想在这儿的上面开扇窗,让两家的空气流动,南北通风,这样夏天就不会很热……”说着,他指了指两家间隔的、那用纤维板封死的围墙。
陆老师先是眼睛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他摇摇手说:“谢谢你阿强,让你费心思了,但这行不通。我不说别的,首先,房管所那里就通不过,因为这涉及到方方面面的问题,没这么容易。再说,你们是新婚夫妇,开了窗也不雅呀!邻里知道,唾沫星子都会把我淹死。”
眼看着最后的努力失败,阿强只得无趣地打道回府。
虽然婉拒了阿强的请求,但陆老师的内心感到极大的温暖和感动,他还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好人,尤其是萍水相逢的两位年轻人,这让他大感意外。他喉咙哽咽着,怕泣声被人听见,就找了一条毛巾使劲地用嘴咬着,但眼泪依然像断了线的珍珠,散落在他的老脸和桌子上。对于两家之间那堵墙上开扇窗,他是做梦都在想的,也曾多次与原先几轮的前楼户主商量过,但都被对方冷漠拒绝。前楼住家不答应,房管所那儿自然行不通,所以,陆老师早已死了这条心。
今夜,酷热依旧,但陆老师却睡得很沉很香。
大概过了一周的时间,有一天,陆老师突然感觉屋内不怎么闷热了,用计温表一量,嚯,竟下降了好几度。他感到纳闷,于是在屋内四下环顾起来,可打量了半天也没看出啥问题,一切都和原先的一样。难道今天不是酷暑?不对!自己刚从外面回来,还是很热呀!他拍着脑门左右思忖,最后才想明白:哦,也许是这房子的结构太差,容易渗漏,前楼的空调冷风跑到我这儿来了。所以,他虽然还有些疑惑,但还是坦然接受了这自然的馈赠。
然而,3年后的秋天,阿强玲玲夫妻因有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属于困难户,单位给他们分配了新居,这前楼又重新分配给了一对中年夫妇。阿强搬走的第二天,这对中年夫妇就来打扫屋子。这天恰逢陆老师在家,夫妻在屋内打扫着整理着,蓦然,只听见那女的叫了一声:“哎,老公,你快来看,这下面怎么会有洞的?还不小呢!”
正在听广播的陆老师心里咯噔了一下,忍不住跑到前楼想看个究竟。这一看不要紧,竟让他惊讶得好久合不拢嘴,手里捏着的半导体收音机也掉在了地上。原来,靠近两家间隔的那堵纤维板墙,一张旧沙发被人拖开,下面清清楚楚地露出4只碗口大的洞口,正通向自己家床底下那隐蔽之处……
二、“泉水”叮咚响
“笃、笃……”这有节奏声音,即不是挂钟的走动声,也不是木鱼的敲击声,而是慢悠悠的滴水声,来自一幢石库门某号合用厨房的水槽。老式的水龙头下,置放着一只红色的塑料桶,水,已经滴了半桶。如果这声音响在白天,或许不被人注意,而它却响在深夜,响在旧里弄那简陋的房子里。夜阑人静,万物都在沉睡,唯有这清脆的滴水声响个不停,干扰着人们的耳朵。
在靠近合用厨房的西面,有一间屋子的门敞开着,里面一只落地扇呼呼地转着,床上躺着一对中年夫妻,男的光着膀子侧着身早已进入梦乡,女的却辗转反侧,迟迟没有入睡。她皱着眉忍受了一会儿,突然坐起,推了推身边的男人:“哎,怎么睡得像死猪似的?醒醒,我有话跟你说。”
男人转身迷糊着眼睛,不耐烦地说:“啥事呀?明天不能说吗?”
女人又推了他一下:“哎,玉成,我告诉你,那谢家死老太婆怎么天天晚上滴水啊?弄得我都睡不好觉。”
玉成漠然地说:“我怎么睡得着的?你别想它就能睡着。再说,人家又没在你家里滴水,你管得着吗?”
女人一听,大怒,操起枕边的蒲扇狠狠地刮了男人脸一下:“你怎么胳膊往外弯?如果她不滴水,我会有这烦恼吗?呸!”
玉成睁开眼睛笑笑,说:“腊梅,我看算了吧!但能容忍且容忍,不要和人家斤斤计较。如果你实在睡不着,就开空调吧!门关起来,声音不就听不着了嘛!”
“放你的狗屁!开空调不要多费电吗?你钱多了是不是?”腊梅凶巴巴地骂了一句,然后跳下床,趿着拖鞋来到厨房,她看了看那还在滴水的龙头,咬牙切齿地将龙头拧紧,刹那间,万籁俱寂。
其实,腊梅心里也清楚,滴水并非谢家阿婆的发明,在这儿,滴水的大有人在。为了节省一点水费,有些居民就钻水表的空子,慢慢蓄一些自来水来作为家用,所以这现象也见怪不怪。但腊梅就是看不惯,不服气,她非要管这档闲事不可。
第二天一大早,在合用厨房的东面,一间屋子的门慢慢推开了,出来一位老态龙钟的女人,端着一盆脏水朝厨房缓缓而去。当她将脏水倒进水沟里后,却无意中瞥见自己家的水龙头停止了滴水,而水槽里的塑料桶内仅有半桶水。老太婆不禁有些纳闷,想了想,朝自己家那边喊道:“老头子,快出来……”
不一会儿,走出来一位柱着拐杖的老头,他站在门口颤抖着声音问:“老太婆,啥事情啊?”
“水龙头是你关的吗?”老太婆问。
“没有哇。”老头子回答。
“那是谁关的?手这么痒,管到别人家里了。”老太婆不满地发泄着。
这时,西面的那扇门开了,腊梅端着饭碗出来,站在门口嚷里嚷声道:“是我关的怎样?半夜三更滴水,人家还要不要睡觉?”
老太婆先是一楞,然后冷笑了一声:“滴水的声音会影响睡觉?我是头一回听说,真是天大的笑话。”
“怎么不能?一口唾沫都能气死人,一只饺子都会噎死人……”腊梅阴阳怪气地说。
于是,两个女人为此吵翻了天。不一会儿,腊梅的丈夫玉成从外面回来,见此景大惊失色,赶快将腊梅拖进了屋,厨房又恢复了平静。
然而,厨房里滴水依旧,腊梅与谢家阿婆的吵架也没停止过。某一天晚上,腊梅在厨房里做饭,见谢家阿婆在锅里炒毛豆咸菜,就指桑骂槐地说:“怪不得半夜三更滴水的,原来是家里太穷,靠滴水省点钞票。唉,缺少钞票你就吱一声,邻里之间都会募捐的。”
老太婆一听,将勺子往锅里一摔,阴沉着脸回答:“我穷也好富也罢,管你屁事?我滴水正大光明,一不偷二不抢,又没犯法。”
“你这是揩国家油,不要面孔。”腊梅也将勺子往锅里一摔,回敬道。
这下谢家阿婆脸挂不住了,她上前一把揪住腊梅的衣襟,说:“你讲讲清楚,我啥地方不要面孔?是轧姘头啦?还是做强盗啦?……”
就在互相拉扯的时候,邻居赶到,迅速将她们拉开,好言相劝,彼此才慢慢息怒。虽然谢家从此不再滴水,但两家却结下了梁子成了冤家。
时间就这样慢慢地过去。大概3年后,腊梅家发生了一件大事:腊梅正在读高一的女儿莹莹不幸得了尿毒症,正在医院里治疗,医疗费相当高昂,一家经济顿时济陷入了困境。幸亏社会各方面伸出了援助之手,一笔笔募捐款送到了腊梅的家里,才保证了莹莹的不间断的治疗。腊梅一家都感激不尽,每收到一笔募捐款,腊梅都要认真地作着记录,以铭记别人的恩德。
一天晚上,腊梅翻看着居委会提供的居民募捐名单,无意中发现名单里竟没有谢家的名字,她心里顿时来了气,将名单往丈夫手里一塞:“你看看,什么玩意儿。”
玉成看了看名单,见名单上所列的金额,绝大部分是捐了10元,少数人家捐了20元,他以为妻子嫌少,就安慰道:“算了,不管人家捐多少,都是一份心意。”
腊梅把眼睛一瞪:“你以为我是嫌少?我是这种人吗?我是气谢家,人家都捐了,就她一家没捐。”
玉成再仔细一看,果然没见着谢家的名字。他沉思了片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劝慰道:“算了,你别忘了,你和人家至今还是冤家,人家怎么会参与募捐呢?这很符合常理嘛!”
“我是和那死老太婆不说话,但她别忘了,过去她生病住院,我曾买了水果去看过她;她那死老头子生病,我也给过她两百块钱……哼!真是忘恩负义的东西。”腊梅怒气冲冲地说。
玉成见妻子正在气头上,不好多说,就索性攥住她的胳膊,使劲拖到外面散心去了。
第二天晚上,夫妻俩从医院里回来,简单地吃了晚饭,便躺在了床上。忽然,有人敲门。玉成拉亮了灯去开门,见门外竟站着谢家的老头。老头左手柱着拐杖,右手拿着一包东西,露着笑脸说:
“噢,你们回来了?我来过几趟了,你们都不在家。”
“谢老伯,你有事吗?”玉成出于礼貌,客气地问。
“也没啥事,只是想问问莹莹病情怎么样?好点吗?”老头颤悠悠地问。
玉成刚想回答,却听见屋子传来腊梅冷冷的声音:“放心吧,我家莹莹死不了。”
玉成皱了一下眉,低低地对老头说:“谢老伯,你别介意,她就是这种脾气,刀子嘴豆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