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次回乡下看望父亲，在我们邻村后面的村道一侧躺着一个人。我惊了一跳，走近一看竟是他——八字先生，我笑着问他怎么了，他赶忙站起来，红着脸，酒气熏天，嗯了一声不好意思歪歪扭扭地走了。可能醉酒后见水泥路面干净、凉快，索性躺下迷糊了一会。我暗笑他如此率性，谁知日后他竟成了我小孩的“亲爹”。
　　 老父亲也真是，孙子都十四岁了，突然想起请人给我们全家看了八字。说我的八字没有老婆的好，言下之意我沾了老婆的光，孩子的八字还可以，但必须认个“亲爹”，才能逢凶化吉，鸿运高照。我不信这个，但老婆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看老婆意志坚决，又不想辜负了老人的好意，只得勉强而为之。
　　 父亲要我们自己先找“亲爹”，找不着，他帮忙找。老婆有意试探了几个靠得住的同学，都不愿当这个现成的“亲爹”。我说拉倒吧，人海茫茫去哪儿找，别认了。老婆不听，要父亲出马，找了老家附近村的一个八字先生，当“亲爹”。
　　 说起那八字先生还有一些不得不说的故事。八字先生年近七十，与我同姓，早年上过邵阳地区高中“四大名校”，名副其实的老高中生，代过课。在生产队修水库负责放炮，有次遇到哑炮，没到规定时间就跑过去检查，结果哑炮不哑突然轰的一声开了花，幸好离得远，有颗石子崩到了左眼角。人没事，但那只眼从此瞎了，萎缩了，成了“独眼龙”。人常说，上帝关了一只眼，却打开了一扇窗。他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读了几本相书，走村串寨看起八字来，听说生意还不错。后来兼职干“亲爹”这个行当，成了专业户，我家堂外甥孙曾认他做“亲爹”，现在他又要做儿子的“亲爹”，岂不乱了辈份。可“亲爹”不好找，不认他又认谁呢？哎，管不了那么多了。
　　 认“亲爹”是个严肃的事，不可等闲视之，父亲一再叮嘱。去年十月份休假回家，选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驱车回乡下，举行认“爹”仪式。由于事前没联系好，来了个“寻隐者不遇”，云深不知处，扑了空。第二次再去，已是十二月了，草木凋零，寒风开始凛冽。这次父亲亲自跑了一趟，提前做好联系工作，一切妥妥的。重新采购礼物，大包小包驱车赶忙乡下。
　　 水泥路直通那八字先生的家门口，车停在一侧不远处。村庄就挨着树林，树高林密，红砖灰瓦，相得益彰。到达时正是上午，连续躲了几天的太阳竟露出云端，洒下柔和的光线和些许暖意，让人感到非常惬意。一见面先把礼物和钱献上，礼数不能少。其次就是热聊，聊我以前的事，说我学习如何认真，考上高校如何有出息，我只嗯嗯笑着应和。我们同辈份，于是称兄道弟，他叫我老弟。交谈中，我打量起他来，从来没如此近距离审视过他。他一米七以上的个子，关了的那只眼日久萎缩，只剩眼珠大少的白，走路时两肩一前一后侧着，腹部向前挺，像个孕妇，一拐一拐，两只手跟着甩。当聊到我小孩时，他更来了兴趣，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半截粉笔，在大门上比划起来，大门上隐约可以看出被多次写字擦过后的痕迹。说要证明三角形的三条中线相交于一点，他迅速在门上画出一个小三角形，要我小孩证明。说到兴奋时，吐沫中夹着气泡四溅。小孩只笑笑，没有搭腔，他只好作罢。我真佩服他的记性，好几十年了，还有如此记性，可见当年学得多么扎实。
　　 有“亲爹”就有亲娘，“亲娘”准备好牲辰后，放在堂屋神龛上，倒上酒，点上红烛，烧上纸，“亲爹”站在神龛前说一大堆依依呀呀听不懂的话，打了两次卦，小孩在神龛前鞠了三个躬，认“亲爹”仪式宣告结束。皆大欢喜。“亲爹”说，从此后小孩一定能考上清华、北大，八字比我的好，好八字。我知道这是恭维的话，他肯定对别人也说过，不知说了多少遍，我一笑而过。回时要留我们吃了午饭再走，我们借口有事告辞，“亲娘”给我们稍上一些南瓜子、萝卜还有一袋旺旺雪饼，说都是亲戚了，要常来走动。
　　
　　 【二】
　　 认了“亲爹”，第一年必须去拜年。今年春节后，正月初六带上烟酒钱赶赴乡下。我们担心遇不到人，早上六点就出发，到达时不到七点，天刚蒙蒙亮，孩子“亲爹”一家还没起床。敲门招呼，屋里头有人应答，才放了心。他们匆匆起床，孩子“亲爹”把我们带到偏房的厨房里，生火烧水做饭，我们围灶烤火，一阵海阔天空胡侃，他高兴得哈哈大笑，露出仅有的几颗牙齿。一会“亲娘”拿了衣服给“亲爹”，笑着嗔怪道，“急急忙忙起床，少穿了两件衣服也不知道。”我们这才注意到，“亲爹”仅穿了两件衣服，这大冬天也不嫌冷，大家见了稀奇地笑笑。
　　 吃早饭了，在堂屋正中的小八仙桌上，摆了四个菜，一个蒸米粉鹅肉，肉炒猪血丸子，炒猪心和炒白菜。农村人实在，炒肉几乎全是肉，仅放点辣椒粉，油和盐，没什么其它佐料。“亲爹”上坐，我和老婆列左，小孩下坐，他儿子坐我们的对面。我不喝酒，“亲爹”自斟自饮，因牙齿少，合不住，酒不时从嘴角流出来。他正对门坐着，光线朗照，嘴唇油漉漉的反着光，油光可鉴。他估摸着夹菜凭感觉送到嘴里，夹到啥就吃啥，“亲娘”端个碗站着走近来把菜夹到他碗里，他摸索着夹起来凑到眼前，几乎快贴住眼睛，这才看清是鹅肉。他不好意笑着说，“不怕你们笑话，我一只眼睛看得见，还是弱视，不到0.2，超过半米我就看不清。”
　　 “吃饭时别说话，要不口水四溅，谁吃你的口水菜。”“亲娘”含笑催促。立即招来“亲爹”的不满，张着油漉漉的嘴笑着说，“蜀中无大将，寥化为先锋。别以为寥家人了不起，瞎子字认不得一个。”听了，大家嘿嘿一笑。“亲娘”姓寥，拿这句话打趣她。“亲娘”似乎被揭了短，微笑着不吭声了。“亲娘”比“亲爹”小二十一二岁，是个贤惠的妻子，“亲爹”对自己老婆的年轻和贤惠引以自豪，常在别人吹嘘，日子过得很美满。有三个小孩，大的两个女儿，都已成家，且有了小孩，小的是男孩，上大学，一个腼腆的男孩，一米七多的个子。
　　 我被神龛两边贴着对联所吸引，右边是“仁义礼智信一字勿忘”，左边是“家国亲师恩五思当报。”我指给小孩说，“一看右边的‘仁义礼智信’五个字，就知道读过很多书的人，这五个字是古人做人的标准，现代的人也一样。”堂屋两侧墙上也有对联，左侧是“杨柳又绿江南岸”，右侧是“春风不渡玉门关”，这两句是古诗，做为对联倒也一般。字歪歪扭扭，如蚯蚓爬行，我猜测出自“亲爹”之手。一问，果然是他。他兴致更高，说自己编的对联，由于视力太差，否则字会写得更好些。得知我爱好书法，字写得不错，找机会要与我一比高下，说我不一定比得过他。他的自信和乐观，深深感染了我。
　　 我问他：“快七十岁了，有老年补助没有？”“有。还有残疾人补助和去年开始发放的代课补助，一年有几千块钱。”“亲爹”脸上露出欣慰和满意的神情。我想，这得搭帮（感谢）现在的好政策。
　　 坐在回程的车上，我陷入了沉思。我想到人的命运，假如“亲爹”眼没被弄瞎，凭他的聪明才智，至少与他哥一样，当个人民教师绰绰有余。命运给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但他不自暴自弃，乐观豁达，自食其力，命运又眷顾他，让他娶妻生子，生活幸福美满。现还有各种补助，他的晚年一定会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