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汪晓玲打开家门，从肩上扯下那只印有小熊图案的皮包，一把扔进沙发。她几乎奔跑着撞开卫生间的门，拧开了水龙头。雨雾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花洒涌出的水迎着她劈头盖脸地喷了下来。她双手捂着脸，水很快从发间一丝一缕漫湿了她的上衣和裤子，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她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个暴雨天忘记打伞的女人，狼狈地找不到回家的路。水无情地冲刷着，却无法冲刷她的耻辱和欲死的心，她捂着脸呜呜地哭着，哭声淹没在水流的声响里。卫生间像一个真空，容纳了她全部的悲伤和她哀鸿般的宣泄。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是那种铺天盖地的黑，零星的雨打在路边的玉米叶子上悉悉索索。汪晓玲加班回来走上了这条没有路灯的夜路。家离市区较远，以往都是老公李峰骑着摩托车接她。不巧的是今天老公多年的同学聚会。她爱他，理解他，勇敢地保证绝不会出事的。因为正在搞开发，这一段路况极为不好，大约一二公里没有路灯，来往的车辆很少。汪小玲独自走在这条路上，说不害怕那是假的。偏偏越害怕越来事，玉米地里窜出一条黑影，以人们常说的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揽住了她的脖子，捂着她的嘴巴，她不由自主地被黑影子拖进了无边无际的玉米地。她惊恐地反抗，黑影子的手像老虎钳子一样，有力而强硬，锁得她动弹不得。
　　 黑影子不要她皮包里的钱，轻而易举拿走了她的身体。
　　 汪晓玲哭了。她是何等女子，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她要报警！她踉踉跄跄回到家，握着手机，坐在沙发上愤然地回忆着黑影子可能留下的一丝痕迹，她不能让这些黑影子触碰了法律又逍遥而去。
　　 这时候她听到了开门的声音。老公李峰摇摆着身子回来了，很显然跟同学喝了酒。他似哭似笑地坐在汪晓玲身边，盯着她上下不认识似的打量，看到她若有所思一副愤然的样子，傻傻地问：“老婆，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什么。”汪晓玲眼睛直视着前方，她和李峰从小一起长大，他们是相爱的。第一次在他醉酒的时候不关心他。
　　 “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扛着。你不要这样，这样我心里不踏实，我看着你委屈，我难受，你明白吗？”李峰真诚地说。
　　 汪晓玲的眼泪涌了出来，她倔强地仰着头，任泪水溢出眼窝，顺着脸颊一滴一滴落下来。李峰慌了，他拥着妻子，着急地问：“我今天没有时间，是不是有人欺负了你？你不要埋在肚子里，告诉我。”
　　 汪晓玲轻轻地点点头，几滴梨花雨飘落在沙发上随之她扭过头，放声痛哭。李峰不知道如何安慰她，紧紧地搂着她的肩。只一会，她突然抬起头，面对老公坚定地说：“你陪我去报警，我要让这个畜生绳之以法。”
　　 李峰痛苦地靠在沙发上，一只手抚摸着妻子耸动的肩，长长地叹了口气地说：“老婆，我不能跟你去。我说了你不要难过。我不同意你去报警。连充分的证据也没有，公安局能破了案吗？你我都是爱面子的人，我怕别人在背后指指画画，万一破不了案，还搅乱我们生活的平静。我爱你，这件事根本不影响我们的感情，让它慢慢地散了吧！只要我们相亲相爱，任何风雨都会过去的。老婆，听我的，好吗？”
　　 老公的一番话让汪晓玲犹豫起来。她咽不下这口气，可是她在乎李峰，担心真的抓不住黑影子闹得满城风雨，老公和自己颜面无存。而且，父母和自己住在一个小院里，老人的脸面往哪里搁？
　　 她真的犹豫了。李峰拥着她，吻着她，在她耳边轻声软语：“以后我们都不要提了，慢慢忘了吧！每天晚上我都会按时接你，再不让你一个人走路。”
　　 时间有时真的像风一样，轻轻地吹去了许多的尘垢，让人们的心情渐渐开朗起来。李峰和汪晓玲夫妻在忙碌的工作中渐渐淡忘了此事。他们如影相随，在周末李峰常常用摩托车载着妻子，去远处的湖边小坐。结婚三年了，爱情的浓度却没有因为时间而稀释，他们像无数恩爱缠绵的夫妻一样让更多的年轻人羡慕不已。美中不足的是，那年那月，一起结婚的人家身后都拖上了一个小宝贝，成了三口之家。而他们依然清清淡淡两个人。爱情的甜蜜就像秋天的熟透的果子，尽管甜津津的，总有一种无法言语的味道。
　　 李峰的父母从结婚那天，仿佛就盯上了儿媳的肚子。老两口甚至极尽讨好地给儿子媳妇变换花样地做饭。几乎每天在他们洗涮完毕走出房间的刹那，摆上一桌可口的早餐。可是，汪晓玲身子一直正常得很，她期盼自己身上的规律乱套，给父母的眼里升起一轮金色的太阳。可是，日子好像永远不那么亮一下，汪晓玲着急了，她说服老公做了检查，结果使两个人目瞪口呆。患先天性不孕症的竟然会是老公李峰。
　　 走出医院，汪晓玲安慰老公：“现在南方很多夫妻不要孩子，我们也玩个丁克。有孩子多拖累啊，是不是？如果将来你实在想要个孩子，我们抱一个。”
　　 李峰歉意地看着妻子，在大街上拥吻她，吓得汪晓玲推开了他：“这么多人呢！”
　　 即使没有孩子，小两口的感情也是甘蔗地里中甜瓜，除了甜还是甜。
　　 然而，生活总是不能按着人们的愿望向前走。汪晓玲凭着女人的直觉，发现自己的身体突然不正常了，先是那个规律没有了，即使面对一桌子的佳肴，也只有反胃的份儿了。她不敢想不敢说，天大的恐惧压着她。盼望已久的怀孕，竟然在极大的恐惧中毫无预兆地来了。像一场无法预期的暴风雨，浓云压着她，狂风撕扯着她，手里那个呈现阳性的报告单，就像火一样，她害怕被烧毁，匆忙装进皮包，落魄地回了家。那个夜里发生的一切，在她已经淡忘的记忆里闪电般频频回放。
　　 此时此刻，她无助地退去湿淋淋的衣物，站在淋浴下面，一千个怎么办在脑海里响起。她恨，却不知道恨谁。她用手指撩起满脸的头发，仰着头，让水流垂直冲向自己的脸。她是那么冰清玉洁的女子，得知丈夫不能生育，唯恐自己的不经意伤害了他。所以不但一如既往地爱他，甚至做好了一辈子不要孩子的打算。老天仿佛要跟她开个玩笑，在那个夜里用这样的方式让丈夫蒙羞。汪晓玲觉得愧对老公李峰，她温柔地扮演着好媳妇儿，知冷知暖地体贴着老公，希望这罪恶的夜不要给他们圣洁的爱情烙下什么阴影。
　　 她不能告诉告诉李峰，不能让这样的奇耻大辱再一次挑战爱人的极限。汪晓玲站在水中央，任暴雨一样的水流冲洗自己，她累了。卫生间有只小凳子，李峰常常坐在小凳上洗袜子。汪晓玲拖过小凳子，试图坐在水流下面。她突然感到不敢蹲下去，好像身体里那个小生命在蹲下去的那一刻会灰飞烟灭。她不由地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好像有个生命在向她微笑。一种母爱的温存在心里升起。三年了，她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这个时刻，可是今生本已无缘做母亲的她，却这样做起了母亲。她在痛苦地煎熬里，品尝着一丝的甜，艰辛地思考着怎么办。
　　 她决定留下这个孩子。
　　 汪晓玲走出浴室，惊奇地发现李峰回来了。他斜靠在沙发上，一只脚落在靠背上，手里半支烟显示男主人公已经回来半天了。他看到走出来的妻子，温柔地笑笑：“怎么洗这么久？”
　　 汪晓玲没有说话，是祸躲不过。她犹豫再三，拿起沙发上的皮包，鼓起勇气取出那张化验单递给他。李峰本想跟妻子打个哈哈，接过这张薄薄的纸条，马上就愣了，向后无力地靠在沙发背上一言不发。
　　 “我想生下这个孩子。”汪晓玲把自己想法拼命地从嘴巴里放出来。
　　 李峰腾地站起身，狠狠地扔掉那个化验单，转身走进了卧室。他将自己反锁在里面，任凭汪晓玲在外面千呼万唤。
　　 汪晓玲跌坐在沙发上，她恨死了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可耻的想法，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了丈夫。世上哪一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老婆生养别人的孩子，汪晓玲又一次站起身，拍打着门，她的泪水线一样挂在脸上，解释着诉说着忏悔着：“老公，我错了，我明天就去处理掉。我们一辈子都不要孩子，两个人爱一辈子。“
　　 “你原谅我吧，是我伤害了你。”
　　 夜是那么的长，好像半个世纪，汪晓玲裹着浴巾在沙发上捱到天亮，她换了衣服，给李峰做了他喜欢的小米粥和葱花饼。一夜未睡，容颜有些憔悴，她看到李峰打开了门，立刻迎上去说：“老公，我做好饭了，你洗洗赶快吃吧！“
　　 李峰毫无表情，对着妻子说：“昨晚一夜未睡。我想好了，你想生就生吧，你有做母亲的权利。”
　　 李峰穿着睡衣慢吞吞地挪到沙发前，点燃了一颗烟，看着站在他面前无所适从的妻子，他不敢看妻子的眼睛，无奈地说：“你有做母亲的权利，爸爸妈妈也想抱孙子好久了，只要你不说我不说。”
　　 二
　　 李峰是个独生子，他和汪晓玲是一个院里长大的。若不是上大学，两家的父母只恨不能十八岁就让他们结婚。特别是李峰的父母，着急抱孙子呀！城东有个东岳庙，据说是万事皆有灵，李峰的母亲逛庙会不是为了看大戏，总是穿着一新，虔诚地捧着贡品，拜了又拜，希望李峰早日完成他们的夙愿。眼看着同龄人孩子都送幼儿园了，两人还是像谈恋爱一样结伴着上下班，回来悠闲地嚼着休闲食品看着电视剧，压根结婚了就没事一样。
　　 李峰上海建筑大学毕业后不久，正赶上开发区新建，新的楼盘雨后春笋一样崛起，他如鱼得水，徜徉一片钢筋水泥的森林里。汪晓玲只上了一所大专，应聘到一家信息服务公司上班。
　　 这天早上，婆婆做好了早餐等着小两口上桌，汪晓玲看到盘里油煎鸡蛋，恶心地止不住吐出了酸水。从卫生间出来，直接坐在远处的沙发上，一粒米也不想吃。李峰的母亲凑近儿媳妇的脸，仔细端详，然后盯着汪晓玲轻轻地问：“是不是有了？”
　　 汪晓玲闭着眼睛无精打采，李峰接过母亲的问话说：“妈，你让她休息一会。”
　　 李峰的母亲得到确认后喜出望外，她笑嘻嘻地跑到老头面前，眉飞色舞地说：“有了有了，东岳庙的神就是显灵。我去给晓玲做酸汤。”她喜滋滋地向厨房走去。
　　 在李峰母亲强力宣传下，几乎小巷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汪晓玲怀了孩子。汪晓玲的母亲也从亲家母绘声绘色的描述中知道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他们集中火力送水果过牛奶，合计做什么样的一日三餐更合她的口味。而李峰的呵护备至，也让汪晓玲感到了温暖。
　　 俗话说有苗不愁长。汪晓玲走过了十月怀胎的艰辛，在一个秋天的早晨，在两家人翘首期盼中这个小生命送来了第一声啼哭。汪晓玲生了个男孩，爷爷早迫不及待地把名字冠上了。他得意地说：“名字我都想好了。李志远。你们说行不行？”
　　 山西有个流传下来的习俗。儿媳妇坐月子，公公不能擅自入内。老爷子刚开始还担心亲家母笑话，总是在窗户底下听听，再听老婆子讲上几句。后来实在觉得不过瘾，什么习俗也不管了，跟在老婆子后面就进了屋子，一家人也都清醒装糊涂，围着小家伙评头论足。老爷子很早就在酒店订了满月席，宴请亲朋好友。满月那天，他亲自抱着宝贝孙子到城里最有名的高中转了一圈，希望这个满载全家人希望的小树苗早日成才，志存高远，考上最好的大学。
　　 八个月，小志远长出了双眼皮，小腿已经相当有力。李峰他俩周末常常抱着儿子走东串西。快嘴的王婶子抱着胖乎乎的孩子上下打看，然后一本正经地说：“看这个宝贝跟洋娃娃似得，这么俊的双眼皮。诶，不对呀，李峰和王晓玲都是单眼皮，怎么能生出来双眼皮的宝宝呢？”她很快觉得自己说漏了嘴，连忙说：“隔代遗传，这辈不传下辈传。”
　　 李峰的哥们有时候开玩笑：“李哥，儿子长得不像你，像嫂子吧！”
　　 一次两次，尽管李峰设想了无数次，他甚至做着一个美丽的梦，希望儿子长得像妻子，堵住别人的嘴巴。可是小家伙好像不理解他们小夫妻的心情，一直朝着一个奇怪的方向发展，并且越走越远。他长长的眼睫毛大大的双眼皮，忽闪忽闪的美，成了李峰无可忍受的痛。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小志远越来越茂密的黑发居然天生自来卷。李峰祖祖辈辈那可是人人羡慕的好头发，不是有句话吗？脑袋好不好推个光头才知道，头发好不好理了平头才晓得。李峰粗壮的头发齐整的小平头，着实让他骄傲了半辈子。看着儿子这个像洋娃娃一样的卷发，他都要崩溃了。
　　 李峰做父亲的热情慢慢减退，抱儿子的次数越来越少，本来有很多应酬的他，越发迷上了喝酒，不是夜不归宿，就是东倒西歪地被朋友送回来。好像这个日子也跟着迷幻起来。
　　 汪晓玲生下儿子以后，母性的本能使她倾注了所有的爱。她爱这个孩子，亲昵地喊他“宝儿。”认为既然生了他就要付诸教育的代价，很多时候她俯下身子教儿子画画识字。不久小志远已经能抓着彩笔，简单勾勒出一些具体的诸如电视桌凳之类的物品了。这天，李峰回到家，还没有说话汪晓玲就意识到他又喝酒了，她站起来给他倒了杯水递过去，儿子拿着一幅画好的小鸽子跑了过来，他用小手举着刚刚涂磨好的绘画纸，自豪地跑到李峰面前：
　　 “爸爸，看看我画的小鸽子漂亮不漂亮？”
　　 李峰夺过来一把撕了个粉碎，揉成一团使劲地砸向茶几，一只手指着儿子吼道：“别叫老子爸爸，老子不是你爸爸。”
　　 汪晓玲看着眼泪汪汪的儿子，抱着他转身走出了屋子。
　　 三、
　　 全家人好像根本看不到李峰的痛苦，特别是爷爷奶奶，一会不见孙子就好像天不会亮一样，满世界去寻找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