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家乡那些可怜的虫子(散文)
最近,我在网上看到一则标题新闻,说某地有一位妇女靠捕捉蝉蛹每月收入过万元。由此,我联想到前一段时间回老家,见村中大人小孩一个个手拿着抓钩、掂着瓶子,像发疯似的,房前屋后,路边林地,甚至连老坟也不放过,到处找蚯蚓、锛蚯蚓。听说蚯蚓这东西有很特别的价值,更重要的是现场有人收购,钞票“哗啦啦”地数,挺赚钱的。按说无论什么时候,赚钱总不是什么坏事,特别是对于那些苦日子过怕了的村人们。
但我又想,蚯蚓是一种陆生环节动物,俗称“地龙”,又名“土壤清道夫”。它能够疏松土壤,增加土壤的有机质,从而改善土壤的结构;还能降低土壤的酸性或碱性,进而增加磷等速效成分,恢复和保持土壤的生态平衡,使土壤更适合于农作物的生长。据说,蚯蚓的消化系统惊人,它能分泌出一种特殊的酶,可将腐烂的有机废料和生活垃圾消化并转化为有机肥料。它是自然循环的分解者,是大地上忠实的环境“卫士”。
从以上这些方面来看,蚯蚓应该说是土地的宝贝,而土地则是农民的命根子。作为祖祖辈辈的乡民,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身汗水、一身泥巴地摸爬滚打了多少年,和土地以及土地上的生灵们朝夕相处,如今却要拿传统的益虫或者说昔日的“功臣”们开刀了,要说从心理上讲,无论是谁都应该或多或少地有些感伤。然而,我却看到他们嘻嘻哈哈、高高兴兴,并没有丝毫的惭愧与羞涩。那么,是什么改变了人们的观念和想法了呢?毋庸置疑,是利益的驱动。
蚯蚓,作为一种肉色软体蠕动爬行的动物,与伟大的人类相比,无论智慧和体力都相差甚远。要说在霸道和强权的世界,灭掉一条虫子还不是易如反掌。可两千二三百年前的儒家大师荀子,在他的《劝学篇》中却说:“引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其赞美之情溢于言表。天下太平,这世界应该属于芸芸众生。然而一切事实证明,所谓的益虫和害虫都是人类说了算。“有用则益,无用则害”这是人类惯常的逻辑;不知何时,又滋生出一种现实高于历史也高于未来的“卓识”。
想当年,大雨过后,院里路边树下,肉乎乎、紫红紫红的蚯蚓到处都是。蜷曲着,蠕动着,地面上常常会出现一缕缕松软的细土。大公鸡、花母鸡昂首阔步,摇头摆尾,轻轻一啄,脖子一伸,向四周观望了一下,便乐呵呵地跑开了。那些顽皮的小孩,不定从哪里找来个药瓶子,用小棍挑起,装几根于瓶里,模仿者大人们去钓鱼。很自然地就会让我们想起唐人胡令能的《小儿垂钓》:“蓬头稚子学垂纶,侧坐莓苔草映身。路人借问遥招手,怕得鱼惊不应人。”这蓬头稚子的垂钓,他所用的鱼饵,我想很可能就是雨后的“蚯蚓”。
记得早年,我和父亲一起去菜园里种萝卜,种子播上后,父亲总是用脚排着踩一遍。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父亲才把拌上“六六粉”的麦麸子撒在畦子里面。我问父亲:“这是干什么?”父亲回答说:“防蝼蛄。”说的也是,第二天早起,露水浸过的麦麸上确能捡到一两只蝼蛄。可每每看到一身节肢僵硬的蝼蛄,一动也不动,我从心里就会产生一种遗憾之情。父亲说,蝼蛄不知死活,竟敢公然作对,“六六粉”的刺鼻味道已经是警告。想想父亲也是不容易,他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这天下事想两全其美、即舍又得,只能是落空。
关于蝼蛄,我曾听父亲讲过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话说西汉末年的一天黄昏,南阳豪强刘秀为王莽兵所追,惶惶如丧家之犬。眼睁睁日落西山,又逢荒郊无炊烟。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刘秀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正在他左右为难之际,突然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位农夫正吆牛耕田。刘秀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连忙走上前去,匍匐在地,向农夫乞求。农夫看刘秀一身狼狈,令人可怜,就出了个主意,让其躺在犁沟里,稍一加鞭,一犁黄土正好把刘秀掩住。可刚埋好,王莽追兵就到了。王莽问农夫刘秀的去向,老农佯装不知,王莽只得分兵几路追寻。
说来也巧,当时的刘秀正在王莽的马下,一只马蹄恰巧踏着刘秀的鼻子。如果不是马蹄内空,恐怕后来的光武帝将是一个塌鼻梁。更为巧合的是,正当刘秀将要窒息之时,一只蝼蛄爬过,小小的空隙,透进些许空气和阳光。刘秀急忙感谢,慌乱中误将蝼蛄的头碰掉了。刘秀非常地后悔,匆忙中从田间粪肥里摸到一根篦齿,把蝼蛄的头和身子穿在了一起,蝼蛄才摇着头蠕动着身子爬走了。据说,至今蝼蛄的头还是活的,拔掉后很容易发现那根像篦齿一样的东西。这一传说充满了神奇,也表现出了人们对虫子的一种幽默的解读。
无论怎么说,在我的记忆中,像这种大运动式的全民挖蚯蚓、捕爬蚱的做法还真的没有。记得那时,我们小朋友们主要是捡拾“爬蚱皮”。爬蚱皮就是“金蝉脱壳”的那个“壳儿”,也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蝉蜕”。我们曾经拿着手电筒挨树找爬蚱、摸爬蚱,可那都是小打小闹,趁它们钻出时捡拾而已。现在我还记得,当时摸的爬蚱,奶奶去掉它们的爪子,洗洗腌腌,第二天早起,在鏊子上焙焙,焦黄焦黄的,吃起来挺香。大人们都说:“小孩子吃了好,杀食!”但要说像这样发誓让虫子断子绝孙的做法,还从来没有。尽管那时候,大多数人们并不富裕。
关于蝉,法国昆虫学家法布尔曾说它是“四年地下黑暗的苦工,才换来一个月阳光下的歌唱。”唐代诗人骆宾王因不满武则天的篡位,身陷囹圄,闻蝉鸣而写下了“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的名句;诗人虞世南赞美蝉“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南宋词人辛弃疾夜行黄沙道中,留下了“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千古名句,而今想来,丰收的喜悦不言自明,真的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蝉鸣是天籁之音,我们无法想象那么一个小巧的身体,却唱出那么高亢而又亮丽的声音,该是一种多么伟大而又不可思议的奇迹啊!
蝉蛹,不过是一种小虫,有人却称它为“肉骨龙”或“雷震子”。前者是指它满身是肉是宝,后者则说它声音响亮,如同雷震。现在人们为了“口体之奉”,也就顾不得耳朵之欲了。说来也怪,这野生的东西大多都营养丰富,蝉蛹自然也不例外。据说它富含蛋白质和多种氨基酸,是一种高级营养补品。还有人说,蝉蛹能产生具有药理学活性的物质,可有效地提高人体内白细胞的水平,从而增强人体的免疫功能,延缓人体机能的衰老;蝉蛹油还可以降血脂、降胆固醇,对治疗疾病和改善肝功能都有显著的作用。
有了这么多好处,怪事也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有人愿意出钱买,自然就会有人想法弄来卖。况且无论蝉蛹还是蚯蚓,它们都不属于哪一家或哪一个人。它属于大自然的,属于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我之所以把它们称为“家乡的虫子”,那是因为我从小在老家就熟悉它们,对它们有着一种特别的喜爱和深厚的情感。锛蚯蚓,挖蝉蛹,我虽然没有干过,但我也曾伤害过它们,心里一直有些过意不去。但它们并不属于我,我只有“徒劳恨费声”了。或许有人会说,锛蚯蚓挖蝉蛹关你屁事,你才是“闲吃萝卜淡操心”的,把虫子捉完、逮完,把地球反过来,你也管不了。是的,但我毕竟生活在地球上,我十分渴望过人类与生灵和谐相处的生活。
杜牧有一首诗《泊秦淮》,其中有这样两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我们都清楚,不知亡国恨的不是“商女”,而是那些整日只知花天酒地、寻欢作乐的达官贵人。我们不能说捕捉蚯蚓蝉蛹的就是“商女”,他们捉得的这些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他们之间很少有人能享受到美味,他们的劳动只换得一张张的钞票,也是另一种为人作嫁罢了。其实再往深处想,所谓的“亡国”当时又有什么可怕的,历史一直在发展,一代接一代地在延续,不同的时代也只是换换脸面。但蚯蚓和蝉蛹真的有一天绝了种,它们就会像恐龙那样成为后人心目中的想象、考古中的化石了。
或许我是杞人忧天,但我分明地知道,地球是个圆的,自然界的生命是个圈,生物与生物之间有着一条紧密的食物链。造化自自然然、生生息息。如果人为地或过分地改变这个圈,截断这个链,我想一定会形成不同程度的影响,有些还将是难以预料无法弥补的。现在我就已经深深地感到,有好些年没有看到雁阵排空的情景,没有听到“两个黄鹂鸣翠柳”了。记得小时候,祖母常常叫飞鸟为“虫益子”。我不知道“虫益子”这仨字到底什么意思,是鸟对虫有益,还是虫对鸟有益。思考了半天,我终于理解了鸟和虫是敌人,也是朋友,利与益原来都是相互的。我不禁联想到了今日的“双赢”,这应该是我们中华民族也是人类的大智慧。
最后,我想告诉那些吃货和趋利者,“家和乡”其实也是一个相对概念。当四海为家的时候,当地球成为一个村庄的时候,乡也是家,地球就是我们的家。任何生命都是一种权力,都该得到尊重。吃虽然是天下头等大事,但在解决了温饱之后,在享受了小康之后,我们的那张嘴就不能一味地贪,非得一下子吃掉这本属于自然本属于人类朋友的虫子,小心肚子,小心生命。我爱我们的家乡,我爱富有生机的世界。我不想看到“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危机,我更不想看到这世界光秃秃的只有人,只有那血淋淋的大口。我只想看到草长虫鸣、天蓝水绿的世界!
呜呼,家乡那些可怜的虫子,蚯蚓、蝉蛹,还有蝼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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