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秦老爷子(散文)
每每,读到关于辜鸿铭或一些近代名儒名师谐谑掌故的文章,便总会想起我的秦老爷子。
秦老爷子,是我中师时期最后一任语文老师秦家骥先生。老爷子给我们讲“双重否定等于肯定”时是这样讲的:
媳妇过门儿好几个月了,抱孙心切的婆婆总也不见媳妇身子有动静,便急了;急了,也没法子明说。有一天啊,婆婆急急地问媳妇:“不?”媳妇脸红了,赶忙回答:“不不呀……”婆婆更急了,追问:“不不们(吗),不?”媳妇低声回答:“不不……不不……”
我们听着老爷子抑扬顿挫的模拟,看着老爷子生动活泼的表演,猜着那些个“不”的含义,老爷子就那么兀自得意着——他清楚我们这些刚从文革走出来的学生是一定听得不怎么明白的。这不,老爷子自揭谜底了:
婆婆问:“你们,是不同房吗?”
媳妇答:“不是不同房啊!”
婆婆追问:“不是不同房,那怎么不怀孩子啊?”
媳妇答:“真的不是不同房,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不怀孩子……”
满课堂的笑声。笑声里,我们听懂了“肯定”、“否定”,记下了“双重否定等于肯定”。
帮我们听懂并记下“对偶”,老爷子是讲了一个极富文学意味的故事:
古时候,有一位书生,路过一片树林,不巧惊扰了正在林间小憩的一位富家小姐,书生深施一礼,诚恳道歉:“有客独来惊春梦”,小姐慵懒地随口便答:“无人共枕作秋眠”,书生以为小姐话里有那么点儿意思,便自己有了那么点儿想法:“山高路远,奈樵夫何处下手?”小姐一听,微怒:“海阔河深,劝渔翁免费心机!”书生觉得有些委屈,嘟哝一句:“竹本无心,皮外自生枝叶”,小姐方觉自己刚刚言语有隙,轻叹一声:“藕虽有窍,孔内不染尘埃”……
书生与小姐后来如何?老爷子自然没了下文,而我后来在不同场合演绎这个故事,一定会加上一句:这,是我们秦老师讲的!
其实,老爷子独特的教学风格背后,有他特别的较真。我至今记得我留校做了语文教师后,有一次语文教研组集体备课,是备韩愈的《张中丞传后叙》,讨论到下面一段文字时,发生了争论,这段文字是这样的:“说者又谓远与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远所分始。以此诟远,此又与儿童之见无异。人之将死,其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观者见其然,从而尤之,其亦不达于理矣!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争论的焦点当然不在于是否反驳,不在于是否类比反驳,而在于是直接反驳论点,还是通过驳斥论证的缺乏逻辑性,进而反驳论点之站不住脚。秦老爷子始则侃侃而谈,继而据理力争,终至青筋暴突,拂袖而去……
老爷子的较真,还体现在下象棋上。不夸张地说,老爷子真下的一手好棋,而更让对手和观棋者印象深刻的,是他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那是一股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的精神;爬起来后,便总会用他那略带晋城味儿、夹杂着祁县味儿的普通话,带点挑衅味道地说:“你以为还是年始(去年)?”
老爷子最最较真的,是生命。由于历史的原因,老爷子在“肃反补课”中,一夜之间,从一名新中国的师范学校教师,成为了一个寄居在祁县农村岳父岳母家的农民,到落实政策重登讲台,已是上世纪70年代末的事情了。他把大点儿的女儿们留在了农村,带着老伴儿和几个小儿女回到校园,以近暮年之力打拼新生活。就在一家人的生活刚刚出现向好转机的时候,相濡以沫的老伴儿突然离他而去,他拉着我的手就那么嘟囔:“人死如灯灭,人死如灯灭……”,我和他的儿女们一起哭着安慰他,但我们也都担心他会扛不住,倒下去……老爷子很硬气,老爷子没有倒,他继续带领他一大群的儿女们奔着好日子。后来,老爷子突发脑溢血,但奇迹般地康复了,再发,再康复!你说,较真,是不是就是那个叫做“执着”的生命态度!
我留校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跟老爷子一家人一口锅里搅筷子,这就有了更多机会受益于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对我的关怀无微不至,而第一位的还是我的个人成长。记得1981年我到中央普通话进修班学习前,他老人家对我说:“你这可是调寇入京啊,要好好努力!”后来我才知道,“调寇”是一出经典名剧,京剧里有,山西梆子、河北梆子等地方戏曲里有,西河大鼓、评书等曲艺中也有,说的是北宋年间霞谷县令寇准奉调入京,审理潘、杨两家案情,后升为西台御史的故事,这故事当然和我去进修的事难搭难扯,但老人家的殷殷之情却着实让我终生感动!有意思的是我自己真的因为那次进修成绩优异而差点儿离开学校——这已经是另外的话题了。
也许正是因为留校后更长时间的深受教益,每每提及老先生,我都会更多地不称“秦老师”而习惯性地称“老爷子”。老爷子故去时,我和他的儿女们一起拟写了祭文……
天堂里,老爷子在做什么呢?
应该是在认真而独特地做着教师。
业余时间呢?
应该是……
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