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奶奶，我今天不想去学校了！”
　　 燕儿摆弄着穿好的粉红色新裙子，在大衣柜的镜子前转了个圈，刚刚还在眉梢上跳跃的笑容，倏然不见了，细细的眉毛打成了结，语气中，也多了几份沮丧。
　　 “傻燕儿，今天是六一儿童节，你要站在台上表演节目哩，咋能不去呢！”躺在大炕上的奶奶，听到燕儿说不去学校，赶紧抬起头。
　　 “奶奶，今天同学们的爸爸妈妈肯定都去学校看节目，我……”燕儿看着躺在床上风烛残年的奶奶，泪水在眼里打转。
　　 “乖孙孙，都是奶奶不好，奶奶要不生病，就能去看燕儿节目了。燕儿听话，快点去，别迟到！”奶奶吃力地从床上爬起来，满头白发像一堆散乱的枯草，脸上核桃皮一样的皱纹哆嗦着，眼里溢满浑浊的泪。
　　 “燕儿，把这钱拿着，买好吃的。”奶奶从枕头底下摸索出一个黑乎乎的小布袋，从里面捏出十元钱，给燕儿。
　　 “奶奶，我不要，我带瓶水就可以了。”懂事的燕儿却不去接奶奶手里的钱。
　　 “傻妮子，今天过节哩，别人家小孩买吃的买喝的，不能委屈了咱燕儿，快拿着。”奶奶看燕儿不拿钱，着急了，用干瘦如柴的手，揉着昏花的老眼。
　　 燕儿怕奶奶着急，赶紧借过钱揣进兜里，又把一碗小米粥端给奶奶，叮嘱奶奶喝完了吃药，她才放心地去学校。
　　 奶奶原本身体就不好，有严重的哮喘，最近又感冒了，病情加重，已经卧床好几天了。燕儿心疼奶奶，不让奶奶给她做饭，早上的粥还是她自己早早起来熬的，中午放学回来她就在电磁炉上煮碗挂面和奶奶吃。别看燕儿才十二岁，年龄小，可家里的活她都会干，而现在农村里人家的孩子，也个个是宝，哪个当妈的舍得使唤自己的心肝呢。奶奶也不让燕儿干，可燕儿懂事，知道年迈的奶奶抚养她不容易，放学回来什么都抢着干，是个人见人爱的小丫头。
　　 今天学校举行“六一”庆典，各年级都排练了节目，同学们的服装是学校统一订购的，花花绿绿的，都很漂亮。一个个孩子花枝招展地的，像蝴蝶一样飞在乡间的小路上，说说唱唱，快乐兴奋。女孩子们爱美，细心的妈妈给女儿画上漂亮的彩妆，绿色眼影闪着金光，淡淡的胭脂，红红的嘴唇，娇艳的小脸像初绽的花朵一样精致可爱。
　　 今天的大人们也放下了手中的活，妈妈们穿上时髦的衣裙，涂脂抹粉，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陪同孩子去学校看文艺表演，没有出门打工的爸爸和精气神足的爷爷奶奶们，也兴致勃勃地跟在孩子们往学校走，一条条乡间小路上，断断续续的人流排着长队，洒下一路的笑声。
　　 燕儿有意把自己落在人群后面，慢慢地走。她怕看见别人的妈妈望着孩子时那双温柔的眼睛；她怕别的孩子喊妈妈时那甜美的声音。她习惯了每天独自背着书包去上学，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奶奶心疼她，可她是个懂事的女孩，她不让奶奶为了她，在崎岖难走的乡间小路上来回走，怕奶奶累。沉沉的书包压在她肩上，她不累，可是，看到那种母子相亲相依的画面，她小小的心就像被针生生地扎着，她的眼里，透出的是孤独和渴望。她把深深的自卑和忧伤藏在心底，在每一个黑夜里一次次地咀嚼着，含着眼泪进入梦乡，梦里却也找不到妈妈的影子。
　　 妈妈，你在哪里呢？
　　 （二）
　　 五岁以前的燕儿，也是泡在蜜罐里的。朦胧中还记得妈妈漂亮的样子，耳旁似乎也响着妈妈轻柔的嗓音：“燕儿，起床了，太阳晒着小屁股喽！”燕儿揉揉惺忪的双眼，嘴里嘟囔着困死了，再睡一小会，迷迷糊糊中又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唤：“燕儿，快起床，上学要迟到了！”燕儿一骨碌翻起来，睁大眼睛满屋子找，妈妈呢？为什么一眨眼，妈妈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奶奶那双温暖的手，轻轻为燕儿抹去眼角的泪水。空气里，流动着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
　　 妈妈是在一个冬天的夜晚突然失踪的。
　　 燕儿不知道妈妈去了哪里，为什么妈妈会撇下她和爸爸，独自离去。爸爸脸上的乌云厚得看不到一丝阳光，他抱着头坐在沙发上，一根一根地抽烟，屋子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似的。燕儿睁着惊恐的大眼睛，看着满面愁容的奶奶和脸色铁青的爸爸，终于忍不住怯怯地问奶奶：“奶奶，我妈妈呢？”燕儿清楚地记得，昨晚还是妈妈把自己哄睡，抱到奶奶的房里去的。
　　 “燕儿，你妈跟人跑了，她不要我们了，你没有妈妈了，就当她死了！”
　　 爸爸把半截烟狠狠地扔到地上，冲着抱在奶奶怀里的燕儿吼。
　　 “哇”地一声，燕儿被吓哭了。她从没见过爸爸脸上露出那样恐怖的表情，也没被爸爸那样凶巴巴地吼过。可是，爸爸说，妈妈跑了，不要他们了，这是为什么啊？妈妈不是一直把她当作心肝宝贝吗？
　　 小小的燕儿，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她躲进奶奶怀里，偷偷望着满脸被愤怒和耻辱扭曲的爸爸，那是一个男人的自尊被无情地践踏，感情被出卖后的绝望。
　　 妈妈长得漂亮，在村子里也算难得的俏媳妇。刚结婚那几年，妈妈和爸爸相亲相爱，对奶奶也很孝顺，燕儿更是她捧在手心里的宝。
　　 燕儿清楚地记着妈妈的样子，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能把冬天的雪都融化掉，妈妈说话的声音，像唱歌一样好听。妈妈爱爸爸，爸爸出门在外的日子，妈妈的脸上就多了一丝惆怅，每天晚上接到爸爸的电话，燕儿能从妈妈的眼睛里，看到满满的幸福。
　　 燕儿也想爸爸，常常从妈妈手里抢过电话，跟爸爸说话：“爸爸，你快回家啊，我们都想你了，妈妈都看着相册，偷偷哭呢，我都看见了……”电话那头，传来爸爸熟悉的声音：“等爸爸工地的活不太忙了，就回去看你们，爸爸挣好多钱钱，给你们买好多好吃的好穿的……”
　　 “不嘛，我不要好吃的，不要新衣裳，我要爸爸回来陪我玩！”燕儿任性地嚷。
　　 “好，爸爸明天就请假，回去陪燕儿，陪妈妈……”“还有奶奶……”
　　 燕儿闹够了，就把电话还给妈妈，一心一意看她的动画片了，妈妈依然在电话里和爸爸说话，温柔的语气像一杯蜂蜜水，在爸爸和燕儿的心中流淌。
　　 麦收的时候，爸爸才回来。爸爸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包，手里还拎着两袋子水果，红红的大桃子，水灵灵的葡萄，穿着紫色花衣裳的人参果，爸爸说，那果子吃了降血压，专门给奶奶买的。
　　 妈妈从包里一样一样掏东西，给妈妈的新衬衣、防晒霜，燕儿的花裙子、芭比娃娃，奶奶的苏油茶、降压药。别看爸爸长得五大三粗，心可细着呢，那胡子啦擦的笑脸上，荡漾着爸爸朴素的爱。
　　 爸爸在家的日子，总是忙碌的。那一片金黄色的麦浪翻腾着，浓浓的麦香飘进每一个院落里，也呼唤着早起的人们，在乳白色的晨雾中拿着昨夜磨得闪闪发光的镰刀，去收割又一个丰收的季节。妈妈早早摸黑起来，给爸爸打几个香喷喷的荷包蛋，倒好洗脸水才唤爸爸起床吃饭。妈妈总说爸爸在外每天搬砖头很累，回家也不能享几天清福。妈妈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絮满柔情，爸爸有一次偷偷亲着妈妈说，妈妈眼里的水波能淹死人。妈妈的脸红红的，像红红的桃子，燕儿眯着眼睛看着，嘴角漾着笑，又进入甜甜的梦乡。
　　 吃过早饭，爸爸和妈妈一起去收麦，妈妈临出门进来奶奶的房里，告诉奶奶早饭做好了，在锅里，让奶奶起来了和燕儿热热再吃。
　　 燕儿其实也醒了，平时她和妈妈睡，爸爸回来的时候，奶奶就哄燕儿和她一起睡。奶奶会讲很多好听的故事，牛郎侄女啦，白蛇传啦，梁山伯祝英台啦，燕儿听不懂，可她还是喜欢缠着奶奶讲，在奶奶那苍老而悠远的声音飘满屋子的时候，燕儿才会安然地闭上眼睛，进入到虚无飘渺的梦乡。
　　 妈妈也给燕儿讲故事，妈妈讲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卖火柴的小女孩，丑小鸭和白天鹅，妈妈讲的童话故事生动活泼，常把燕儿带到一个个梦幻王国，稚嫩的心也随着故事里的人物笑了哭了。燕儿喜欢这样的生活，每晚沉浸在或开心或忧伤的故事里，天上的星星也格外的明亮。
　　 爸爸不会唱歌，爸爸会把燕儿放在背上，骑大马。燕儿奶声奶气地叫着：“得儿，驾！”爸爸呵呵地笑着，在院子里一圈圈地转，妈妈心疼爸爸，就让燕儿快下来，说爸爸干半天活累，别把爸爸腰闪了。燕儿才不听妈妈的呢，爸爸多壮实啊，比门外那棵白杨树还高还大呢，骑在爸爸的背上真舒服，比城里游乐场的旋转木马还过瘾呢，她喜欢。
　　 奶奶起床后，走出走进忙家务，喂鸡喂狗，打扫院落，收拾屋子，像个陀螺一样转。奶奶头上的白发，添了一根又一根，奶奶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地像槐树皮，奶奶的眼睛里有一层薄薄的雾，笼罩着那口深深的古井，闪着慈爱的光。
　　 奶奶怕燕儿寂寞，就把电视给燕儿打开，燕儿就“咯咯咯”笑着看动画片，等着奶奶干完活给她穿衣服，喂她吃饭。燕儿爱撒娇，明明自己会拿勺子了，还让妈妈和奶奶喂，小女孩的心思，无非就是喜欢享受大人们的爱。
　　 十点多钟，奶奶泡好一壶甜茶，切上半个西瓜，再把刚刚烙出锅的葱花饼装上几张，提一个小竹篮，一手牵着燕儿，去给地里割麦子的爸爸妈妈送茶点。七月的天气，如火如荼，地里的麦子都已黄透，沉甸甸的麦穗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每一块麦地里，都有弯着腰的男人女人，戴一顶草帽，顶着毒辣辣的太阳，弯腰“咔嚓咔擦”地割着麦子，背上的衣服被汗水浸透，绘着湿漉漉的汪洋大海。
　　 “先给咱小公主吃一块。”爸爸把西瓜切开，递给燕儿一牙，燕儿把西瓜又递到妈妈手里：“爸爸妈妈干活累，你们吃，我在家奶奶已经给我吃过了。”燕儿看着妈妈白皙的脸颊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额头的碎发湿漉漉的，脸上的汗水像一条条小溪，有些心疼。“爸爸妈妈，奶奶烙的葱花饼可香了，你们快吃。”
　　 爸爸妈妈笑着，吃着西瓜，再咬一口饼子，和奶奶唠中饭，逗燕儿乐，热辣辣的太阳，把一家人脸上的幸福也点燃了。
　　 收完麦子，爸爸又出去打工了，燕儿在奶奶和妈妈的呵护下，依然每天都过得很快乐。爸爸隔几天会打来电话，燕儿听着妈妈柔声细气和爸爸说话，也嚷着要听筒：“妈妈，我要和爸爸说话嘛！”妈妈笑着把电话递给她，她就冲电话里的爸爸喊：“爸爸爸爸，你挣了钱快点回家，回来陪燕儿和妈妈……”爸爸在电话那头呵呵笑着，说他有空就回来，给奶奶和燕儿买好吃了，给妈妈买新衣服。
　　 那时候的燕儿，奶奶疼，爸爸妈妈爱，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她哪里知道，生活会悄悄发生改变呢？
　　 （三）
　　 “柳叶，快点，拾掇好没？”
　　 一个打扮得像妖精的女人，推开燕儿家院门，妖声妖气地喊妈妈。
　　 “来了来了！”妈妈随声应着，把一件玫红色的小西服套在身上，推上电动车出去了，临出门，都忘了给坐在院里的奶奶和燕儿打声招呼。
　　 “奶奶，妈妈天天晚上出去干什么？”燕儿抬起头，望着一脸愁云的奶奶。
　　 燕儿发现，现在的妈妈和以前不一样了，开始喜欢打扮，常常坐在梳妆柜前描眉毛，涂红红的嘴唇，头发染成了酒红色，身上还带着一股浓浓的香味儿。这样的妈妈，燕儿一点都觉得不漂亮，她还是喜欢原来清清爽爽的妈妈。而更让燕儿难过的是，妈妈对燕儿，似乎不太关心了，她没事了就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没完没了地打电话，吃吃地笑着，说一些燕儿听不懂的话。但燕儿知道，电话那头的人，不是爸爸。
　　 还有刚才进来的那个女人，燕儿也很讨厌，那张脸画得跟电视里看过的女鬼一样，尤其是那张血红大嘴，看着就恶心。奶奶也讨厌她，每次她来叫走妈妈，奶奶都气呼呼地骂一声：“妖精！”脸上也布满了阴云。
　　 “燕儿乖，咱回屋看电视。”奶奶不回答燕儿的问话，拉着燕儿回屋，让燕儿看动画片，自己上炕，靠着被子躺着，依然是满脸愁绪。
　　 妈妈晚上出去的越来越勤，几乎是每天都去了，可白天在家的时候，却有些心不在焉的，地里的活也不上心干了，家务更是都丢给奶奶做。最让燕儿想不明白的是，以前妈妈一直把她当作宝贝儿，出去一趟回来准给她买好吃的，把她抱怀里亲着，喊她宝贝。燕儿不明白，妈妈怎么像变了个人，变得陌生，冷漠，燕儿有些不认识妈妈了。
　　 “燕儿，想爸爸了没？”奶奶问怀里的燕儿。
　　 今天的妈妈，早上就出去了，说进城买东西，回来时大包小包的，全是给自己买的衣服，化妆品，给奶奶和燕儿，却什么也没有买。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事。燕儿也慢慢懂事了，不哭不闹，也不去缠着妈妈了，只是用一种渴望的眼神看着妈妈，她希望妈妈把目光从镜子里收回来，落在她的身上。
　　 妈妈连晚饭都没吃，又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去了，奶奶脸上的阴云越来越厚，连笑容都找不见了。今天奶奶带燕儿去巷子里玩，碰上“妖精”的婆婆，她嘲笑奶奶，说你家的媳妇也变成妖精啦？切，现在的这些骚娘们，没一个好东西。
　　 搁以前，别人这样说妈妈，奶奶肯定不依，燕儿也会跳出来护着妈妈。可是，妈妈不但天天跟着“妖精”去外面鬼混，而自己，分明不也变成妖精了么！村子里的闲话越来越多，说妈妈天天晚上出去是在街上的舞厅跳舞，还有更难听的，说妈妈在外面有了人，还说，妈妈也和“妖精”一样，是那种贱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