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里，最具创意的一则烟草广告便是那句“岁月如烟”了，彰显着一份成熟背后的大气，沧桑过后的淡然。尽管我不抽烟，也不喜欢烟，但，每每置身于男人们陶醉般地吞云吐雾的场合，还是会被那一缕缕淡蓝色的烟雾所诱惑，偶尔，思想会有瞬间的出离和穿越，牵连出一幕幕难忘的故事和温馨的回忆。蒙太奇镜头远远地拉开，在一个个模糊的面孔上扫过，在烟雾漂浮中剪切到了另一幅画面：夕阳下，一个老人坐在山包上，手中举着一杆半米长的大烟杆。微风起处，红色的烟袋也在轻微地晃动。一缕缕青烟在旋绕中飘散，耳畔仿佛仿佛又飘过了那个熟悉的童稚的声音：“爷爷爷爷，再给我讲一段大烟袋的故事吧。”
　　 1.
　　 小时候在上学之前，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和爷爷一起度过的，当时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大烟袋。那时候，村里的老人们大部分都抽烟，甚至有的老太太也时不时地凑凑热闹。东北三大怪之一的“大姑娘叼着大烟袋”在那个时候已经演变成了“老太太叼着大烟袋”。平时，随着爷爷干活、串门、唠嗑，对各种各样的烟袋锅已经习以为常了。在抽烟的老人们当中，烟袋锅长长短短，形状各异。每每见到他们在自家的门口或者马路边碰到了，先是打声招呼，然后各自拿出烟袋锅，互相推让一番，或者交换着抽对方的烟，或者各自抽自己的。吧嗒吧嗒几口，两人的面前飘起了一缕蓝色的烟雾后，交谈才开始进入正题。也无外乎今年种什么了、庄稼长势怎么样、儿孙们是否孝顺等。如果赶上其中的一个老人不抽烟，那见面时的局面就显得有点尴尬，互相哈哈两声就过去了，很难进入谈话的环节。致使不会抽烟的老人往往独来独往，显得很孤立。
　　 爷爷是一个烟袋从不离身的人，走到哪抽到哪。断了烟，比断了饭还难受。即使是在病中，不停地咳嗽，他也是烟不离嘴。那时候，爷爷的口头禅是：一袋烟，解心宽；两袋烟，力气添；三袋烟，活神仙。只要不睡觉，就是不停地抽烟。
　　 在全村所有的老人中，爷爷对自己的烟袋是颇为自豪的。他的烟袋是铜烟锅、红木杆、绿宝石烟嘴，半米长，手只有伸直了才能够到点烟。与烟袋锅配套的是大烟袋，红色鹿皮的，结实耐用，又薄又柔软，用红色的丝带扎口并拴在烟袋杆上。再说爷爷所抽的烟，也是上等好货，一般都是他亲手种植并晾晒的。据老人们说，爷爷种烟、晒烟还是有一套的。种出的烟叶宽大厚实，墨绿色，晒出的烟叶金黄酥脆，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烟草香，所以村里的老烟鬼们爱抽爷爷的烟，但爷爷一般是不给他们机会的。
　　 2.
　　 平时和爷爷在一起，就爱缠着爷爷讲故事。爷爷一般端着烟袋抽两口，故事就随着轻飘飘的蓝色烟雾出来了。由于眼前的烟袋锅容易引起联想，所以爷爷讲故事一般也和抽烟有关。爷爷最爱讲的就是纪晓岚和和珅龙虎斗的故事。在爷爷的故事中，纪晓岚就像他一样，手执皇帝御赐的大烟袋，随着一口一口烟飘出的，全是让和珅难堪的智慧和办法，每每弄得和珅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哭笑不得。有时候，在饭桌上吃饭，在炕上睡觉，想起爷爷讲过的纪晓岚的故事，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弄得周围的人莫名其妙。
　　 记得，那时候爷爷讲过纪大烟袋摔玉桶的故事，说是有一年皇上大寿，和珅派手下人费尽心思搜集奇珍异宝，最后弄到了一对整块蓝田玉做成的玉桶献给了皇上。皇上一看大喜，对和珅大加赏赐。总管太监为向皇上和和珅讨好，安排两个小太监天天从宫外的玉泉山用玉桶抬水给皇上喝，夏天大汗淋漓，冬天路滑冻手，两个小太监苦不堪言。就想如何能摆脱这份苦差。这个和珅多次被纪大烟袋戏弄，一直怀恨在心，总想找机会报复。听说这件事后，就派人给两个小太监出主意，让他们去找纪大烟袋。纪大烟袋爱喝酒，有时候喝多了就坐在宫门口醒酒。趁着纪大烟袋酒后糊涂，两个小太监先后两次怂恿纪大烟袋把玉桶一次一只摔坏了。这回和珅以为总算能除掉这个眼中钉了，却不料纪大烟袋把玉桶的“桶”和一统天下的“桶”联系起来，摔坏第一只玉桶时告诉皇上只能一统天下，不能二“桶”天下，第二次摔坏玉桶时告诉皇上玉桶这样容易摔坏，表明江山难以永固，不能用玉桶喝水，只能用摔不坏的坚固的铁桶喝水，和珅两次不但没杀了纪大烟袋，反而差一点被皇上治罪，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而那两个小太监，得寸进尺，最后只得用沉重的大铁桶抬水，更加辛苦。爷爷讲的时候，比这生动多了。每一次听这个故事，我都乐得不行。心想，我什么时候也能有纪大烟袋的智慧，今后就不会被欺负了。
　　 在这个故事之外，爷爷还讲过傻大胆的故事，说两个农村二傻子碰到一起便吹牛，都说自己胆最大，互不服气。一天，他们正在争执，恰好路上来了一个老者，他们便缠住老者，非让老者判断谁胆大。并以10个铜板做赌注。老者刚从邻村参加葬礼回来，心里正憋闷。被他俩缠得烦了，就说：“正好，邻村刚死了一个人，放在棺材里，明天一早就埋。今天下半夜三四点钟没人的时候，你们分别给死者点一支烟，谁点着了谁便是胆大的。"说完，老者就回家睡觉去了。
　　 这两个人一想这不错，便商定好老大先去，老二后去，定好时间后，便各自回家喝酒壮胆去了。到了下半夜，老者在死人者家里吃多了，闹肚子。上完茅房后，就想吓唬吓唬这两个傻子。于是，便走到邻村，把死尸从棺材里抱出来，自己躺了进去装死。过了一会，就听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老者一动不动地等着。就听见第一个傻子哆哆嗦嗦地说：“求求你老人家赏光，晚辈给你点支烟，千万不要吓唬我。”说着便把一支烟塞进老者的嘴里。一根火柴点过来，老者就往烟里面吹气，再划一根火柴，老者又吹气。吓得第一个傻子妈呀一声，连滚带爬就跑了，再也不敢点烟了。老者继续躺着，等待第二个傻子。过了一会儿，第二个傻子也来了。一看到老者嘴里有烟，但并未点着，就笑了。“这个大傻子，烟没点着就跑了，这一次你输定了。”说着就把老者嘴里的烟拔下了夹在耳朵上作证据，然后又给老者嘴里塞进了一支烟。第二个傻子刚把火柴点着，老者想起第一个傻子被吓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这一下第二个傻子当时就吓晕了。老者从棺材里爬出来，把死者放回去，回家睡觉去了。
　　 不用说，第二天，两个傻子的10个铜板归了老者，从此再也不敢吹牛了。小时候，每每想起这个故事，总是既害怕又想乐。
　　 3.
　　 在我们村里，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初期下放了一个监督改造的历史反革命老于头，其实是一个老革命。只是因为曾经被国民党俘虏过，后被哥哥花钱保释了出来，所以有了一段自己说不太明白的历史。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便被造反派揪了出来，成了历史反革命。来到村里后没地方住，正好爷爷一个人看果树地，便和爷爷住在了一起。想当初参加革命时，老于头是进步青年学生，有一定文化基础，所以和爷爷经常在一起谈天说地、谈古论今，两个人唠嗑很投缘。
　　 那时候，老于头对北方的二人转很感兴趣，所以两个人经常在一起聊“杨八姐游春”、“大西厢”、“包公赔情”、“梁山伯与祝英台”等话题，也经常聊起《三国演义》、《红楼梦》中的故事情节，他们俩人不用看书，随意提起其中的一个故事就能聊半天，我在旁边跟着长了不少见识。
　　 那时候，对地富反坏右和历史反革命经常批斗，号召贫雇农忆苦思甜，所以老于头每次都是重点批斗对象。有一天，老于头感冒了，发着高烧。爷爷到大队部去找赤脚医生，医生以要首先给贫下中农看病为由，不愿意管。爷爷只好回去给老于头熬姜糖水喝。傍晚，老于头正躺在被窝里发汗，来了几个民兵非要带走老于头去开批斗大会。爷爷和他们说老于头病得很厉害，没法去开批斗会，会要命的，可这几个年轻人就是不肯。爷爷生气地说：“你们回去告诉书记，老于头病得厉害，今天没法去看批斗会，有什么事儿我担着。不行下次我陪他一起挨批。”其中一个青年非要进屋把老于头带走。爷爷气得抡起烟袋锅就刨了他一下，接着把几个小青年就都打跑了。
　　 几个小青年回去添油加醋地向大队书记进行了汇报，书记虽然是我们本家的小辈，但这样的事情如果公社知道了，后果就严重了。于是带着几个民兵到底把老于头和爷爷一起带到了会场，进行了批斗。被打的民兵这回神气了，到台上一把抢过爷爷的大烟锅，一使劲把大烟杆撅折了，把爷爷气了个半死。
　　 批斗会开到一半，老于头便晕了过去。批斗会也就散了。大队也怕出人命，赤脚医生这一次认真地给老于头打针吃药，老于头这一次在炕上整整躺了一个多月没起来，期间全凭爷爷伺候着。这一段时间，也苦了爷爷。烟杆折了，只能用手卷旱烟抽，特别别扭。虽然过几天父亲又给他买回一个烟袋锅，但毕竟没有原来那个威风、神奇，用起来顺手。从那时开始，爷爷的情绪也一直很低落。
　　 直到1976年，粉碎“四人帮”后，老于头才被平反，落实政策回城了。又过了两年，到1978年年底，老于头带着一大家子到村里来看望爷爷，带来了不少礼物，其中最珍贵的是一套精装的“四大名著”。此外，还特意给爷爷带来了一个比原来的烟袋锅更好的大烟袋。那一天，是从我记事以来爷爷最高兴的一天。在饭桌上，两个人都喝醉了。两个人聊到晚上，老于头把家属都打发回去，特意又到爷爷的小屋中住了一宿，第二天才回城。
　　 4.
　　 到我上初三的时候，爷爷已经73岁了。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所以这一年刻意地不过生日，大家暗地里都很紧张，生怕爷爷的身体出什么状况，只有爷爷满不在乎。这一年，爷爷让父亲哥三个为自己准备了寿材，还在过生日的那天和儿子们说：“怕什么怕，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该享的福享了，该遭的罪遭了，这辈子没什么遗憾的了。古代孔圣人、孟圣人不过活到七十三、八十四，我有什么德能，能活过他们。阎王爷随时来找我，我都去报到。”
　　 话是这么说，可谁也不敢大意，哥三个每天都到爷爷的小屋中去坐一坐，问问当天的情况，看看身体有没有什么不适。就这样转眼就到了十一月份，眼看这一年就要过去了，大家总算松了一口气。
　　 一天晚上，父亲到爷爷那里去，爷爷说：“昨天晚上梦到你二叔了，进屋以后冷得直搓手。我问他在那边怎么样，他说挺好的，就是没人唠嗑，有点寂寞。我说你没事儿就过来吧，我们两个唠一唠。他说出来一趟挺远的，不愿意动弹。我还让他抽了一袋烟，他直说好抽！好抽！”
　　 爷爷说的父亲的二叔，我们叫他二爷，几年前就因急性心梗而死了。听到这话，父亲一下害怕起来，就想把哥仨都找到一起守一宿，怕爷爷出意外。爷爷却说什么也不肯，还告诉父亲：“没事，别大惊小怪的。我以前也梦到过他，只不过没告诉你们罢了。回去吧，该睡觉睡觉，我没事。”
　　 这一宿，父亲哥仨都没睡，过一会儿到爷爷那里去看一看，都能听到爷爷的呼噜声。直到天明，爷爷起来了，大家才都睡眼惺忪地说：“原来是虚惊一场。”
　　 第二天晚上，轮到叔叔去看爷爷，眼看着爷爷把送去的饭都吃了，还喝了一壶酒。吃完饭，抽了一袋烟就躺下了，把叔叔也赶走了。大家都不再把那件事放在心上了。
　　 第三天早上，母亲去给爷爷送饭的时候，喊了半天爷爷没动静，急忙回来找父亲。父亲进去的时候，爷爷早已经咽气了。手里紧紧地攥着他的大烟袋。
　　 老辈人都说，爷爷生前没遭什么罪，死后是去到那边享福去了。二爷来找他，特意给他留了一天，处理处理阳间的事情。可当时，谁又能想得到呢？
　　 爷爷下葬的时候，在其他的贡品外，特意把他最喜欢的大烟袋一起下葬了，而且棺材中放了两捆好烟，带到那边去和二爷一起抽。
　　 以后每年清明和祭日，在各种供果之外，都要给爷爷烧两捆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