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夜，我总是被一场恶梦惊醒。每每半夜醒来，我都是泪流满面，只是，我往往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隐隐约约之间，我仿佛见到村口那棵见证时光变迁的老树，只是，为何看不到半片叶子呢？
　　 昨夜，我还是在恶梦中醒来，当我听到窗外雷电交鸣时，我才记得我此时是躺在床上睡觉的。与前几日不同，这次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刚才梦到了什么，我为什么会哭得这么伤心？看看手表，此时才三点多，我却已经没有半丝睡意。我从床上爬起，赤着脚下了床，走到窗口。窗外雨声不断，风声凄凉，吓得我连连后退，迅速关上了窗户。
　　 左右寻思，照这样子下去，今晚注定无眠。也罢，且让我打开记忆的匣子，掏出那一段最不愿揭开的往事，来祭奠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吧！
　　 村口的那棵苦楝树，一直是我最不想见，却又不得不见的亲人。据说，它已经有百年的历史了。不管烈日当空，还是狂风暴雨，它都日夜不分地守护着村子，守护着每一个村民。每年的夏夜，妈妈总会带着我们一起来到这棵树下乘凉。
　　 那时候，树下可热闹了！吃完晚饭后，左邻右舍们都会拿上自家的小凳子，不约而同地来到树下聊天，打发时间。西边的郭奶奶，秋婶娘，东边的珍大婶，李阿姨，她们几位可是这棵老树下的主角，个个是能说会道，每位都有一肚子苦水，掏出来的都是一把辛酸泪。母亲年轻时，最喜欢听她们几位讲故事，每次听完回家后，都会不厌其烦地再复述一遍给我们听。只是，我们兄妹几人对这大人的事情并不感兴趣，我们更感兴趣的是：树上的小鸟什么时候才会长大？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把它们捉来吃。
　　 尽管我们并不愿意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可她还是津津有味地讲个不停。就这样，我大概地了解了这四位邻居的家史。先从郭奶奶讲起吧！这郭奶奶跟我们可真有缘，在住古厝时，她就跟我们家是邻居。当时她家的房子可真大呀！不仅有三四间宽敞的房间，还有一个很大的客厅，更神奇的是家里种了很多葡萄，爬得满墙都是，可诱人了。小时候从她家门口经过时，我们都会偷偷地踮起脚尖看看她家里有没有人。如果没有人，我们就会悄悄地偷摘一小串绿油油的葡萄来吃。每次都会被酸得半死，眼泪都流出来了。
　　 “什么嘛，这样的葡萄也能吃？”我们是人小胆子却不小，也不晓得自己是在当小偷，还理直气壮地在外而大喊大叫。这样不加掩饰的结果是惹来了郭奶奶的注意。
　　 “是谁在偷我家的葡萄？”郭奶奶个子很小，可动作却很快，一下子冲出门来，吓得我们几个小伙伴都四处逃窜，跑开了。那时，我总觉得她是个很小气的人，家里种这么多葡萄，偷摘一串就这么计较，真不讨人喜欢。直到一次到她家做客后，我才改变了对她的看法。
　　 有一次，妈妈带我们几个姐妹去郭奶奶家打牌。我们闲着没事，就在她家的葡萄架下逛来逛去，看着那紫盈盈的葡萄流口水。郭奶奶其实也是个很疼爱小孩子的人，一看到我们这模样，便热情地打招呼：“瞧这孩子，是不是想吃葡萄啊？奶奶这就给你们摘去！”一听这话，可把我们乐坏了。
　　 “想，想，想，做梦都想吃呢！”姐姐一高兴就说溜了嘴。
　　 妈妈在一边直朝我们打眼色，意思是叫我们说不要，不料姐姐已经先说出来了。
　　 郭奶奶动作可真利索，一会儿工夫，已经摘了一大篮的葡萄放到我们面前的桌子上了。
　　 “吃吧，吃吧，别客气！最近，这葡萄才刚熟，可好吃了！前段时间，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跑来偷摘还没熟的葡萄，我可真担心他们吃坏肚子呀！”郭奶奶放下葡萄后，叹了一口气说道。
　　 “吃不熟的葡萄会肚子疼吗？”我心虚地问道。
　　 “当然了，这水果一定要到季才好吃，不熟的葡萄吃了会拉肚子的。”郭奶奶一点也没起疑心，耐心地回答我。
　　 听了郭奶奶的话后，我再也没去偷过葡萄，哪怕小伙伴们好说歹说，我也不再去。妈妈告诉我，郭奶奶丈夫死得早，家里就靠她一个人种点水果赚钱养家糊口，很不容易。原来是这样，难怪妈妈不允许我们吃郭奶奶家的葡萄呢！
　　 为了这事，我对郭奶奶始终觉得很愧疚。搬到新家后，我还对她念念不忘呢！没想到，经过几年后，郭奶奶也搬到新房子住了，刚好就住在我家隔壁的隔壁。只是，搬了新家后，她再也不种葡萄了，我们也少去她家了。
　　 话说这郭奶奶的命运可真坎坷，老伴死得早也就算了，家中仅有一子，实在显得冷清。没想到，更惨的还在后头。儿子长大后，不顾家人反对，娶了一位外地的洗发妹，听说这位姑娘长得很漂亮。直到孙子出世后，郭奶奶才承认这个媳妇。郭奶奶的儿子长得很帅，也很会赚钱，这才会让她住上漂亮的新房子。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有一年，郭家儿子无缘无故就死了。
　　 那一年暑假，我从泉州刚回家不久，就听到了郭家传来阵阵哭声。妈妈去探望回来后，眼眶红红地告诉我：“苗仔死了！”（苗仔是郭奶奶儿子的名字）
　　 “怎么会呢？去年见到他时不是还好好的吗？”我非常惊讶。
　　 “听说是得罪了黑帮的人，被人打死了！”妈妈似乎不想我知道太多，简单地说了一下就忙着做饭去了。
　　 苗仔出殡那一天，听说有很多黑衣人出现在葬礼上，我们才知道，原来他是某帮派的老大，一直以来赚的都不是正当的钱。没想到电视上看到的情景，居然在现实生活中出现了，我着实被惊呆了。
　　 苗仔死后不久，他老婆也带着孩子改嫁了，偶尔会回家看一下郭奶奶，但非常少，可能还记恨当年郭奶奶不接受她的仇吧！
　　 现在，郭奶奶成了孤家寡人，非常可怜。每天晚上，她总是最早来到这棵苦楝树下的。我每次到树时，总会看到她呆呆地望着大树，不知道在想什么。那时，我总会觉得她好可怜，诺大的家中只有她一位老人，难怪她这么期盼每天的树下相聚了。
　　 “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这话说得实在，总以为郭奶奶的家事够不幸了，没想到秋婶娘家的风波也不少。秋婶娘家中有二子一女，大女儿嫁本村，因而经常回娘家看她。大儿子三十多了才找到一门亲事，媳妇是从很远的地方找来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新娘子结婚后不久，就经常到我家来闲坐，怎么劝也不回家。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她是在躲自己的老公。
　　 “强扭的瓜不甜”，这大媳妇自从嫁到秋婶娘家后就没开心过。她长得挺漂亮的，看上去很秀气，应该是有读过几年书。结婚一年多后，她的肚子也不见动静。这秋婶娘一急，就把他们夫妻俩叫到市医院去检查。没料到，检查结果一出来，全家人都惊呆了：原来是大儿子天生无法生育。大媳妇一知道这消息，便打包行李跑回娘家了。不管秋婶娘家的人如何相劝，她就是不回家。后来，两人就协议离婚了。
　　 秋婶娘见抱孙无望，便把传宗接代的重任寄托在二儿子身上。二儿子的婚事在秋婶娘的四处张罗下，顺利举行了。二媳妇也很好看，个子高高的，说话很快，做事很利索。世事难料，自从二媳妇进门后，婆媳俩就互相看不顺眼，做什么事都要吵。小事吵吵也就算了，最害怕的就是撕破脸。精明能干的二媳妇在菜市场开了一间小卖部，不甘示弱的秋婶娘也在自己的家里开了一间小卖部。结果就因为这样，婆媳俩有一天竟然在菜市场大打出手，惹得路人议论纷纷。过后，二媳妇一气之下就蛊惑自己的丈夫外出打工赚钱，搬到外面去住了。
　　 大儿子自从离婚后，也一直消沉不起，几位亲戚看不下去，就带他去菲律宾讨生活去了。结果，现在崭新的楼房只剩下秋婶娘与秋叔公两位老人了。秋叔公是个读书人，年轻时当过兵。退休后不甘寂寞，吃完饭后就去村里的老人活动中心看书。寂寞的秋婶娘一个人呆在家，感觉非常无聊。每次忙完家务后，她就会紧跟在郭奶奶身后，早早来到苦楝树下报到。
　　 东边的珍大婶有三个儿子，原本是一个友好和睦的家庭。自从这三个儿子相继成家后，就鸡犬不宁了。每天晚上三个儿子吃饭后，必定要小饮一杯。都说这喝酒会误事，果然一点都不假。每次吃完喝足后，都会听到三个媳妇指桑骂槐的声音，那难听的话语，叫人实在听不下去了。每次听到大媳妇第一声尖叫出来后，我们先是不由自主地捂住耳朵，接着躲在客厅里看电视，把电视开得很大很大。等到吵架的声音渐渐变小后，我们才敢打开大门，悄悄探出小脑袋去张望动静，确定不会再吵了，才敢安心入睡。或许是不堪这样三天两头的争吵，珍大婶也加入了树下聊天一族。
　　 珍大婶家旁边的李阿姨也是一个可怜人。李叔叔原来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对待妻子也很好，经常带她出去玩。自从村里兴起娱乐事业，大家抢着开歌舞厅后，他就开始变了。李叔叔原本在村里当文书，工作很稳定，可他想让家里人过得更好。在李阿姨的再三反对下，李叔叔没有辞职而是和朋友合伙开了一间欢乐歌舞厅。
　　 歌舞厅开幕那一天，我们整个村子都轰动了。由于是试营业期间，妈妈便偷偷带我们去参观。当时，我只记得生平第一次看到许多貌若天仙的美女。她们个个浓妆艳抹，穿着低胸的晚礼服。妈妈小声地告诉我们：“那些都是坏女人，专门勾引男人的。”听了妈妈的话，我并不相信，总觉得她言过其实了。事实证明：妈妈是非常有远见的。
　　 歌舞厅开始营业后，我们便没再去了。一开始，听说生意很好，每天晚上都爆满。渐渐地，开始有人赖账了，每次喝完酒就闹事，也经常发生打架事件。我隐隐觉得不安，可又说不出为什么不安。
　　 有一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听到有人在哭。我正想起来看看，可又很害怕。这时，我听到妈妈在对妹妹说：“别起来，李阿姨在哭呢！李叔叔跟一个小姐好上了，她发现得太晚了，人家已经大肚子了，找上门了，她才知道。”
　　 “李叔叔不是很疼老婆吗？”妹妹跟我一样不解，她好奇地继续追问。我也竖起耳朵倾听。
　　 “哎呀，这世道，谁能说得准呢！只怪这该死的歌舞厅。”妈妈叹了一口气，小声说，“别管了，快点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听了妈妈的话，妹妹不再问下去了，我也打消了起床看究竟的念头。
　　 经过这次大闹，左邻右舍都知道李叔叔外面的丑事了，他也不好意思再呆在村里了。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留下一张离婚协议书，带着那个大肚子的小姐跑了。李阿姨非常后悔，后悔自己不该把事情闹大，可是，要到哪里去找那个负心汉呢？她不甘心，她想等到哪一天，李大叔后悔了，说不定会回来的。因而，她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大，也不改嫁，就这样守着一个没有男主人的家，与女儿相依为命。自从女儿考上大学后，她也成了空巢一族，便自动加入老树下的聊天群。
　　 “三个女人一台戏”，那四个呢？反正，只要这四位女主角一到齐，这老树下就热闹了。每次从这经过的人都可以听到她们的大嗓门，有的在大骂负自己的男人，有的在埋怨老天的不公，让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有人在诅咒自己的媳妇拐跑自己的儿子。妈妈是这一出戏的最忠实听众，每次她忙完家务活后，时间都已经不早，可她还要老老实实地守在树下，听这四位女人发牢骚。妈妈怎么会想到，若干年后，自己也会成为她们中的一员，过着悲苦不堪的生活呢？
　　 长大后，我们离开家门，外出工作，离老树越来越远了。每次从外回归，往往走到村口，就可以看到老树那熟悉的身影，它还是老样子，坚强地屹立在那里，风雨不动，只是身躯越来直弯，手臂越来越长，越来越像一位老人了。每当看到老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回家了。那时，内心就会无比激动，想到可以看到亲爱的妈妈了，我就会加快脚步，三步并两步，快速跑回家中。
　　 “回来了？”每次打开家门，听到的就是妈妈那亲切的问候，母女相见的画面不知道在梦里出现了几次，只是，以往总能梦想成真，现在，却是怎么也回不到过去了。无论，我在梦中遇见母亲多少回，她都会不从梦中走出来，拥抱我这个女儿了。
　　 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那一天是星期三下午，妈妈徒步走到学校送干粮给我们母子吃。那时，她一脸憔悴，满是倦意。我担心地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妈妈摇摇头，什么都不说。趁我们在吃饭时，她说累了，想躺一会。我便叫她去了。
　　 等我吃完饭后，发现母亲一个人在偷偷地抹眼泪。“怎么了？是不是又跟大嫂吵架了？”我不放心她，又问了一句。
　　 “嗯，前几天又吵了一架，她带着女儿回娘家了。”妈妈忍了好久，终于说了出口。
　　 “妈，忍着点，别跟她计较了，我们不是搬出来了吗？”我憋了一肚子话要说，可还是说不出口。想到父亲一向主张“家和万事兴”，我实在不好在母亲面前评论谁是谁非，只盼望，她跟大嫂能够改善关系，别再斗下去了。
　　 “好，我不会再多说了，只要她们肯回家就好。”妈妈这回倒也听话，没再为自己辩解。
　　 看到她懒洋洋的样子，我心里实在很不安。后来，我就骑摩托车把她送回家了。
　　 自从我们被大嫂赶出家门，搬到学校住后，我一直不敢回娘家。每次都与母亲相约在那棵苦楝树下见面。
　　 把母亲送到这棵老树下后，她依依不舍地下了车，回过头来问我：“好久没回家了，要不要回家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