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声响雷，将整个世界从沉睡中惊醒。天像破了个洞，倾盆大雨铺天盖地将整个大上海浇灌得湿淋淋的。
　　 仁济医院。一间普通病房内，浓厚的消毒药水伴随着寒风吹拂在每一个缝隙间。病房中的人个个脸色凝重，却没有一点声音。白色的床单，将陈丰那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衬得越发寡白。他闭着眼躺在病床上，如果不是看到挂着点滴，我真要以为他已经归去了。
　　 任祝福摇曳，却终是抵不过世事的无常。我以为陈丰在上海买了房，重新娶了妻会过得很幸福，却不曾想到一场意外打碎了我真诚的祝福。昨晚接到陈丰的电话，耳中却传来儿子的声音，不，确切地说应该是儿子的哭声。儿子一边哭一边告诉我说，他爸爸想见我。直觉告诉我，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然，陈丰是不会轻易见我的，因为他恨我。
　　 追问之下，儿子告诉我，他爸爸出了车祸，正躺在医院，弥留之际说想见见我。我来不及多想，驱车连夜赶往上海。到达上海的时候，是凌晨五点。
　　 我拖着似铅的双腿，缓缓地向陈丰走了去，他好似有感应似的，拼着力睁开了双眼。我们就这样对视了好几秒，泪，无声地在我的脸上跳跃。这个男子，也是我曾经深爱过的人，我真心希望他可以过得幸福，可幸福为什么总是如此短暂？
　　 “你……你终于来了。我走了，你……你将……将儿子……带……走……”陈丰看看儿子又看看我，微弱地说道。
　　 我牵过儿子的手，无声地点了点头。
　　 当年……当年，到底是一场误会，还是……还是事实？
　　 陈丰的声音在这个静得可怕的病房中游荡，声音很低，却如此沉重地落在我的心中。到现在，他还在为这事纠结，而我，又能说什么？
　　 如果我说，当年是一场误会，他是不是要带着这场误会遗憾地归去？如果我说是事实，那他是不是要带着怨恨闭眼？
　　 红尘如泥，岁月匆匆。回首中，顿感人生就像一场戏，戏里戏外，主角配角，全在自己的一念之中。缘来缘灭，自有定数。有缘无缘，也只能随缘。我和陈丰之间的缘份，早已是沧海桑田，而陈丰对我的误会，也早已生根发芽，我还有必要再去改变什么吗？他怨恨了我这么多年，我又何必给他增加一条遗憾？或许，怨恨比遗憾要残酷，那就让我残酷到底，让他带着原有的误会带着对我的怨恨离去吧。
　　 你……你终于……还是默认了……
　　 陈丰的话伴随着寒风装进我的耳中，直入我的骨头中，我觉得好冷，冷得彻底，但我只能保持沉默。沉默，是我的固执，他的误会；沉默，是我的残酷，他的怨恨；沉默，是今生永远别离的脚步；沉默，是窗外的雨的哭声；沉默，是记忆的再次泛起……
　　
　　 二
　　 十月，秋风萧瑟，绿草枯黄，空气中到处散发着无尽的悲伤。
　　 接到陈丰的电话，朝阳正好透过云层照射在窗前，染了一屋子的光辉。数一数，陈丰出海已整整十个月，我以为陈丰这次来电是告诉我他回来的消息。
　　 “以为”这个词，我喜欢用希望来诠释，我以为只因为我希望，但希望越大失望越彻底，这是不争的事实。陈丰说，船刚靠深圳，下一个港口是日本，两个月后回来。满屋子的光辉瞬间被云层掩盖。我从哽咽中寻找希望之花，希望就是再次地等待、等待，再等待。我对自己说，两个月比十个月短，十个月都等了，两个月也只是十个月的一点点延续罢了。
　　 在秋风的陪伴下，挤上拥挤的公交车，我分不清脸上滑落的是汗水还是泪水，只觉得心里很痛。这种痛，是孤单、是无奈，更是悲伤。
　　 我不知道生活到底是什么，生命又将经历怎样的历程，我只知道，我想要幸福和陪伴。可幸福究竟是什么？陪伴又在哪里？人活着，追求的到底是优裕的物质生活？还是不息的精神世界？
　　 站在黄浦江上，望着晃得眼花的五彩灯光，我沉默了。沉默，是现实的残酷；沉默，是短暂的温柔乡；沉默，是离别的愁绪；沉默，是等、再等待……
　　
　　 三
　　 2004年，我在父母不舍的目光中步入了幸福的红地毯。那个时候，我们很年轻。年轻就是好，随便往哪里一站，就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婚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和陈丰沉醉在年轻的风景中，整天只知道海枯石烂，天长地久。
　　 2005年，儿子的到来，让我和陈丰意识到，想要海枯石烂天长地久，首先得面对现实，现实就是奶粉和油盐酱醋都需要票子。
　　 2006年初，陈丰重拾专业知识前往上海，在上海一家船舶设计公司当了一名白领。2007年春节过后，儿子交给了公婆，我随陈丰离开了家乡来到上海。上海很美，美得让人心痛。高楼让人心痛，房租让人心痛、公交地铁让人心痛、工作让人心痛、工资更让人心痛。
　　 陈丰思量再三，决定从事远洋。我没有反对，只能保持沉默。沉默是上海的美和痛；沉默是现实的无奈和不舍；沉默，更是生活的责任和担当。
　　 接下来，陈丰读了两年的远洋培训，在那个伤感的九月，他远离了我奔赴在一场未知的海洋中，我再也不能每天躺在那草原般的胸怀里笑闹，再也尝不到陈丰煎制的美味鸡蛋；更不能随便显露出一个女人的娇柔。
　　 陈丰一出海，就是十个月。十个月，三百天，七千二百个小时……谁能说这时间很短？谁又能说这时间很美？我在美丽得看不到蓝天白云的大上海，每天在公司和租住屋里两点一线独来独往。一个人的生活，或许是自由的，却也是孤单的。每个夜晚，星为伴，月为灯。每个午夜梦醒时分，我只能抱着枕头取暖；每个电闪雷鸣的黑夜，我蜷缩在被子里面不敢露出双眼……
　　 而这些，我无法向任何人倾诉，更没有理由去抱怨任何，我只有学着坚强地面对。
　　 等待，是盼、是望、是想。我月月盼，天天望，时时想。我在黑夜里盼天明，我在黄浦江上望大海，我在孤单的时候想陈丰，想儿子。
　　 十个月中，我接到陈丰三次电话。其中有一次通话匆匆地只有七分钟。在这三次电话中，我知道远航生活的艰辛和枯燥，我知道陈丰对我的想念不亚于我对他的想念，我也知道，分离久了，陈丰除了对我的想念和牵挂之外，还有那不着痕迹的“不放心”。于是，在现实生活中，对于自己的一言一行我非常小心，只为可以安抚陈丰那颗“不放心”的心。可是，我的心，谁来安抚？
　　 送走了一个黑夜又迎来了一个黑夜，终于，在那个还残留着白天的火热的七月的夜里，我再次触摸到了那久违的草原般的胸膛。我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泪，浸湿了整片草原。我们互诉彼此的想念，想念在一起的时光，想念我们的儿子……
　　 相聚，是别离前的一个温柔梦。梦太美，却太短暂。一个半月后，我紧紧拽住陈丰的衣角，不让他再次离我而去。陈丰搂住我说：我又何尝愿意离开你。
　　 是的，不愿意离开，却貌似不得不分开。
　　 我说，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在陆地上不一样可以工作赚钱吗？
　　 陈丰说：是的，在陆地上一样可以工作，但是出海一年，可以抵得上在陆地上工作五年。我们还年轻，趁着年轻我们得多赚些钱。我向你保证，五年后，我在上海给你和儿子买一套大房子，让你们舒舒服服住着。那个时候，我不再出海，不再离开你半步，我们将儿子接来上海，我们生活在一起，好不好？
　　 面对陈丰这段话，我能说什么？我想说我不要房子，我只要他的陪伴，可我不能阻挡他做为丈夫做为父亲的愿望和理想。
　　 “陆家嘴地铁站到了，请需要下车的乘客做好下车准备……”
　　 下车时，秋风起，叶落地，悄无声，将心事包裹起来深深吸一口气，挤出笑容，走进摩天高楼。高楼里面有无数张办公桌，其中有一张是我的。我的办公桌上，摆放着一盆满天星。满天星中，有我对陈丰的想念、有我对爱情的守望，也有我对一个家的守护。而这一切，不曾想到在陈丰心中只是一场缺乏信任的怀疑。
　　
　　 四
　　 那天下班前，销售部李经理急需两家客户的往来总账及明细账，我们科长下达通知让我和徐雪加班完成。我和徐雪一直对账到七点结束，销售部李经理拿到准确的对账单，为了表示所谓的歉意和诚意，要请我和徐雪去吃饭。
　　 李经理人很好，虽然在公司的地位高，但他却从不摆架子，和每个科室的人员关系都非常融洽。饭后，已到了九点出头。李经理很热情地说：他开车方便，送我和徐雪回家。送了徐雪再送我到家时，已到十点。看着李经理极驰而去的宝马，想必他如今所拥有的地位和财富，定是他曾经的辛苦和努力而成全得来的结果。由此，我想到了在海中航行的陈丰，想到了可爱的儿子。不知此时的陈丰所在的船航行到哪里？不知我那可爱的儿子现在是否已安然入睡？
　　 “你是在舍不得宝马的离去？还是在后悔没有将宝马中的人请到屋里去？”这声音，被瑟瑟的秋风送至我的耳朵里，是那般的遥远而冷硬，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我还来不及分辨这声音来自何方，如水的月光下，陈丰的影子像个幽灵般飘到我面前。我看着突然而至的陈丰，不知是真是幻，我张开嘴傻呆呆地站在原地。
　　 “别人都说大部分当海员的人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难道这是真的？离别才十个月，你真的变了心？”陈丰站在我面前，一副痛苦万分的表情。
　　 终于，我缓过神来了，确认面前站的人是陈丰。我来不及思考陈丰话里的意思，一头扑进了他的怀中，泣不成声。只是，陈丰的怀，如一块铁，冰冷而生硬，没有半点温度。陈丰将我从他的怀里推至一边，用一双冷眼看着我，像一把锋利的箭想要将我刺穿。
　　 “你怎么不回答我？你是在默认吗？”听到陈丰再一次地逼问，我才细细分析他话里有话。分析完，我委屈至极。我用一双装满泪水的眼看着陈丰，他却无视我的委屈和眼泪。
　　 他早晨来电话不是说还有两个月才回来的吗？他是刻意的？他的刻意只是侦查我忠贞与否？想到这些，我的心不禁凉了下来。
　　 “怎么，你是不是希望我两个月后回来？我回来，你是不是很不乐意？你是不是在想着别的男人？”陈丰这么说，完全就是在挑衅和发起战争。他想引爆火药，可是我不能给他火柴。
　　 “不是这样子的，我是希望你早日回来的，你实在不应该怀疑我，刚刚……”我极力地想要解释，但是陈丰的一声冷笑，将我想要解释的话语逼进了我的胃里，那些话，在我的胃里翻江倒海。
　　 陈丰不相信我，他说他只相信他所看到的。
　　 我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倔强地立在黑夜的眼睛里，任晚风吹拂脸上的泪花，我不再做任何无谓的解释。在他眼中，我的解释全是一种掩饰，我又何必去解释？他有他的想法，我有我的委屈；他有他的说法，我有我的自尊。我每天的等待，每时的想念，到头来，换回的只是他对我的不信任。我留守在这个城市，有何意义？如此想着，我冲动的一句话就溜出了嘴里，我说：“如果你这么不信任我，那干脆我们散场算了。”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知道，等待是一种痛苦的煎熬，但是我从不曾想过要和陈丰散场。毕竟，我们是相爱的，何况，还有个可爱的儿子。但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水泼出去了就收不回。
　　 陈丰冷冷地说：“我才回来，你就这么迫不急待想要和我散场？是我看错了你？当年那个纯真得只要爱情的女子，如今被物质感染得如此下贱？”
　　 本来我还心存后悔之感，听着陈丰如此不堪的话语，后悔之感顿时全消。我不想和他口水战，那不是我的强项，也没有意思，更没有意义。我转身就走。他紧紧拽住着我的衣服，像当初我不想让他出海拽住他的衣角一样。他掏出锁钥打开门，将我重重地甩在那硬板床上。我的屁股碰到床沿痛得我眼泪顿时就流了出来。我欲起身，他扑倒在我的身上，我努力地挣扎，他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那一刻，我才知道什么叫做眼冒金花。脸上火辣辣地痛，远远比不上心上的痛。他扯我的衣，咬我的肤，他像一头发了疯失了智的狼一样。那晚，陈丰强奸了我……
　　 在黑夜坠入深渊之后，在黎明到来之前，我逃离了那个我一个人居住了两年的租住屋。我请了三天假，在一个廉价的旅馆里我昏昏地睡了三天。我不知道我将何去何从？我更不知道这场婚姻应该如何进去下去？我和陈丰之间又将如何建立彼此的信任？
　　 我从来不曾想过离婚这个词会落到我的身上，我不想离婚，不代表陈丰不想。第三天傍晚，收到陈丰的短信，短信中的一字一句，如一把冰冷的匕首刺得我体无完肤，痛得我泪流满面。陈丰说他不想要一个给他戴绿帽子的女人，他不想要一个没有心的女人，他说他再也不相信爱情，他说如了我的愿散场，他说希望尽快回家将手续办了。
　　 陈丰这么说，我知道他是经过考虑的，至少这三天他都在考虑散场这件事。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可是，夫妻之恩在哪里？我对他的守望和期盼，他回来说散场就散场，我突然对人生感到万般的失望和灰心。
　　 在陈丰出海的这两年，我努力地做好自己应该做的角色。公司的同事，不知从何知道陈丰是一位国际海员。高级白领中，有良民也有刁民。面对良民，我心存感激；面对刁民，我绕道而行。为了避嫌，我从不曾单独和异性朋友接触过。而唯一的一次接触，是李经理送我回来的这一次，却偏偏被陈丰撞见。这是巧合？还是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