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茶一样】
　　 这几句话，有些苍苍茫茫，似从很远的山地吹来的。
　　 我听着，有些心动，又有感悟。如看见透明玻璃杯里，初泡的新茶。先是注意到它在清亮的开水里盛放、舒展，然后才在浅啜里，享受到它的真味，那是一种绵长的味。一说，在酒桌上亲密的，不一定是朋友，在茶馆里相对的，即使无语，也多半是知己；又一说，在你跟前纵情欢笑的，不一定是真朋友，在你肩头趴着痛哭的，一定是最信任你，也是你最该爱惜的那人。
　　 这两说，是在与人喝茶时，听到的。听的时候，我在米萝咖啡里，正闲散地泡在钢琴曲的轻柔旋律中。猛然被这话深处的某些东西触动，放在心里细细一思量，有了共鸣。感觉与新茶被服务生端来时，那缭绕雾气中淡淡的清香同样。
　　 我坐在一杯绿茶的边上，品味那几句话。是啊，喜孜孜、笑眯眯，都会；欢颜都会。只是，都不会轻易将自己心里的寒和弱示人。很多被烈酒泡着的亲密，原都是为了饭局之外的东西。来得快，去得也迅速。被一杯清茶聚来的，往往是经年的老感情，任岁月怎么冲泡，味也淡不了的。
　　 对此，我深感其真。与他分开时，我的心被千刀万剐了一般。即使对外人笑着时，我也能听到灵魂在嘤嘤地哭泣。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我一个也叫梅的女友和一个大哥，常常陪我坐在忧伤里，喝茶。他和我，有时是我和她，在一杯清茶里，相对而坐。过了无数泪水潸然的日夜，慢慢地，我被冻枯的心，回暖了。因了她、他的扶掖，因了茶香里的情谊，我的生活终于又枝叶扶疏了。
　　 如今，我爱茶，爱与亲密的人一起品茶。每当郁闷灯花一般结在心尖，我一定会选个温馨的茶室，与一两个密友，喝茶，聊天。有时什么也不讲。只是静静地让轻扬的音乐，在心壁上冲冲刷刷的。有时，彼此也会把心里的苦恼，端出来，发泄一番。甚至也会哭的。这时，听的人会把友情和纸巾一齐递过来。
　　 岁月其徂，我从生活里，从那几句很有哲理的话中，闻到了玳玳花熏香的茶味。也许，酒杯之间有天堑，但茶香里，我真切地听到情谊如溪水琮琤。
　　 快乐、幸福其实就在那杯让我重新凫趋雀跃的茶水里。
　　
　　 【茶里茶外】
　　 年少时，不喝茶，只要凉的白开水。甚至，会抱着水龙头牛饮。对结了厚厚茶垢的杯子，巨不喜欢，以为是污迹。
　　 后来，案头工作久了，不知不觉也爱上了茶。尤其爱新绿的毛尖。几片嫩叶，在沸水里，缓缓地绽开，水就跟着亮绿了。几缕清香，让人在一捧之间，看到了远山远水那头嫩嫩的春色；想到万绿烟笼、水墨画一样的茶园。
　　 我喜欢茶水的浓绿浅红。甚至在夏天，也不时会泡上一杯。既喝也赏，看汤色，观叶型，想问题，读文章。渐渐地，生活阅历增加了，茶也越喝越浓了。毛尖、碧螺春、铁观音、茉莉花等等，一入口，大致就能品出个一二。尤其与会心的朋友对坐，谈风物，叙家事，论古今，无拘无束地聊天，又捧了一杯好茶，感觉生活是笑吟吟的，像放了糖、加了奶一样有味。朋友是朋友，茶也是朋友。这时，心也安静、单纯了。一杯茶，就是我手里可以握住的春色和温暖。所以，喜欢与朋友捧茶相对。
　　 没想到，我的喝茶，只是一种庸常的喝法，清浅的喝法。充其量，只在茶饮的边沿，只叫喝，不叫品。那日，秋雨不断，下得人心里怅怅的。朋友约了去沁和会所喝茶，正遂了我的心愿。沁和会所，是个极雅之处，内饰真朴，藏品精美，一几一桌，情趣不凡。
　　 朋友的朋友，是茶中高人，谙茶道，通佛理，有一份独特的禅茶生活。姓刘，又叫“灵慧庵人”，佛面，善目，是茶客，也是商人，更是向佛者。他喜读书，痴古玩，乐交友，常常在一饮之间，以茶喻理，以茶参禅。他是长沙各大茶馆的常客，每一处都有他专用的茶具。他在茶桌对面，娴熟地摆弄着茶具，一轮一轮地给我们冲泡，还介绍茶的种种出处。一下午的品茶，感觉是在紫藤花架下，上了一堂茶道课。
　　 原来，茶里蕴含深不见底呢。
　　 茶不光只有绿、红、黑之分，还有白茶、黄茶等。绿茶多在清明至谷雨时采摘，经过摊放、杀青、搓揉、烘干等程序才成茶。绿茶上品中有浙江的雁荡毛峰、华顶云雾、日铸雪芽，江西的休宁松罗、遂川狗牯脑，安徽的六安瓜片、太平猴魁，湖南的碣滩茶等等。这些茶，或外形秀长紧结，芽毫隐壮，或外形弯曲，芽毫毕露；或汤清叶翠，芳香温婉，或叶底嫩匀，汤色明亮。因品种不同，各有千秋。高山云雾茶，耐冲泡，三饮之后，仍香佳味厚。而我家乡的君山银针，竟然是黄茶，却被我当绿茶喝了好多年。
　　 刘兄特别提到一茶——“湖州紫笋”，是历史有名的绿茶，唐代贡品。因为必须在清明前上贡，以应朝中祭祀之需，又叫“急程茶”。“凤辇寻春半醉回，仙娥进水御帘开。牡丹花笑金钿动，传奏湖州紫笋来。”湖州紫笋从唐代诗人张观笔下散发出的贵气，一直飘散到今天我们的茶局中。
　　 茶的喝法，也甚有讲究。
　　 像普陀佛茶，得三泡：头泡，浓香扑鼻，味醇厚；二泡，清香绵绵，味醇爽；三泡，遗香幽雅，味后韵。品龙井，宜用玻璃杯，冲泡后芽叶如旗枪交集，上下回转。饮时，透过晶莹的杯子，可观色型，品味香，把盏之间，妙趣无穷。
　　 品铁观音之类的乌龙茶，在于品其茶韵，所以茶具与众不同，以玉书碨、潮汕烘炉、孟臣罐、若琛杯“四宝”齐全时泡出来的茶汤味道最好。刘兄的茶具正好用来现场展示：只见他先是洗茶具，以玉书碨烧水，冲烫孟臣罐、若琛杯，再置茶水，倾茶巡斟，以小口品啜。我也小心地探出兰花指，轻拈枣大的若琛杯，学着小口小口地细品，果然有得了茶道真传的感觉。喝乌龙茶，先闻其香，再品其味，几杯之后，释躁平矜，怡情悦性。
　　 与人相处，亦如品茶。渊博者，似兰泽芳草，让人悟解世理，品味甚多。
　　
　　 【烟熏茶】
　　 我喝杂茶，红茶、绿茶、黄茶、黑茶、普洱、花茶等都能喝。味蕾算是很有气度的，可以包容不同浓淡，不同香型。
　　 茶中又以明前的毛尖，最得我心。
　　 早年倾心于家乡的君山毛尖，向往的却是君山银针。因为，在乡人传言里，后者又好看，又好喝，但产量极少，是特供的“领导茶”。它在杯中，几沉几浮，然后根根笔立，如剑指苍天，很有形式美，一般平头布衣，少见其踪。
　　 君山毛尖，叶嫩而汤绿，味道柔和，产量相对大些，偶尔我也能喝上几回。后来，大约茶业发达些了，市面上茶多，毛尖也可以天天喝了。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雨前的信阳毛尖。那年，儿子的姨奶奶从信阳过来，带来小铁盒子装的新茶，其香高而有穿透力，让我多年之后，仍然记得，且念念不忘。
　　 再后来，喜欢古毛尖丈，常常在茶楼品味。这茶油绿，似湘西的层林。
　　 涉茶广了，还喝到了最极品的君山银针。是岳阳一位老兄，来长沙开会，以小盒携来自用，却被我等坐地瓜分，当场细品。果然，茶叶亮绿，先是纤细如毫，入水少顷，叶针稍阔，立于透亮的玻璃杯里，煞是娉婷。只是味淡，不及毛尖口感。由此，知道它是黄茶，并非我以为的是绿茶家的。
　　 然而，所有茶中，最让我放不下的，是一款不知应归于哪种茶系列中的烟熏茶。我想，该归入“土茶”之中吧？烟熏茶，于我是一种有沧桑，又有绵长暖意的茶。它沾着乡下的炊烟，粘着我母亲童年与少年时的天霜晨露，粘着我的早年记忆。它朴素、亲切，有民间味道。
　　 刚接触到烟熏茶时，我还不及家里放茶罐的五屉柜高，对长辈们结了厚垢的茶杯，充满了不解：这么污黑，怎么敢盛水喝？我那时不喝茶，即使是寒雪盖地，也只喝凉的白开水。
　　 一天，大表哥挑着一担乡下的土产，从母亲的老家醴陵来岳阳。我觉得他挑来的是一个节日，由土鸡蛋、干板栗、糯米、黑豆、紫苏苦瓜皮等组成。那时，我的梦想，就是能吃得撑饱，偶尔口袋里有几粒糖果。然而，其时，全民皆清贫，家家愁米钱，哪里顾得上其他？我最盼望的事，就是大表哥常来常往。
　　 表哥也带来了烟熏茶，枯黑老粗，像秋风吹落的树叶。以滚水冲泡，卷曲的叶片立刻变得硕大，一股柴烟气腾起，好像乡下的炊烟进了城。母亲很喜欢，每天用搪瓷大把缸泡了喝，父亲也跟着追捧，像是陶醉在柴烟味中。
　　 我不喝，却记住了烟熏茶里的乡下气味，和父母坐在靠背椅上，捧着杯子，慢慢一口一口品茶时，那温和与满足的神情。母亲说，这茶是大舅母一片一片从山上采下来制成的老茶。
　　 烟熏茶很多年在我们家里，散发着亲情的美意，也潜入了我记忆的极深处。后来日子好过了，表哥再来时，依然是大包小包，只是烟熏茶也从特产的队列里隐退，慢慢被细嫩的绿茶替代了。因为它又老又粗，老得只能在旧日里，在自家关门时回味。
　　 如今，大舅母与母亲都走了，烟熏茶成了带着悲情伤意的往事。
　　 一天，与闺蜜们品茶，得知我对烟熏茶思念深重，一闺蜜竟真的从乡下亲戚那里，找来一大包。
　　 这天夜里，我坐在母亲的遗像前，捧着这包烟熏茶，心头冬雨狂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