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忙活(散文)
人们是紧随乍起的一缕春风开始忙活的。
春风悄临,春阳即暖。人们便单衣单裤,一路过到中秋。家境好一些的,尚有三件褂子——乡下叫汗衫——轮换,一般多是两件汗衫对换,也有穷些的,只有一件汗衫,夜黑里水中搓搓,早起后干不干地便上身装人。
所以,那时,乡下人最吝惜衣服。
一旦农忙起来,在很多劳动场合,你会看到许多光膀子的爷们。那些汉子们乍脱汗衫,皮肤也耀出捂了一冬的白,勇敢而讲究些的,早把自己投到清澈而寒冷的河水里泡过搓过,那皮肤就泛着肉的本质光滑;而那些胆小又不太讲究的,就那么让一冬的风尘浮在身上,那白色就有些浑浊黯淡,仿佛柔红的鸡蛋上落上一层暗灰。但不管怎样,在阳光的世界里,那赤裸裸的脊梁都跃动着农家汉子的本色。
随着阳光日烈,汉子们脊梁的色泽也在日渐加深,由肉红赤红枣红一路晒到黑红,那身肉经这火一般的阳光熬炼,越发皮实。到了这火候,夏忙也就到了。
一脚踏进夏收,那衣服就更吝了,整天价一条裤衩(固始方言:短裤)在阳光下、风雨里趟生活。夏收一开镰,每天鸡叫头遍,汉子们翻身而起,一把水,一把脸,一把毛巾,洗过之后,一天的日子就开了头。他们往头上龛(固始方言:戴)一顶草帽——乡下人叫帽壳,并不怎么流行,往肩上搁一条两头上翘宛如硬弓的尖担,顺手捞起昨夜黑明月里、星光下磨得锋利到森冷的镰刀,迈开大步走向那希望的田野。
田野里,所有的小麦都被夏风熏黄了,都被夏阳焐熟了,变为一地黄金,在汉子们的喜悦中闪耀。这小麦就是他们的儿子。头年深秋,他们在那油乎乎的地里播下种,等麦苗儿碧针一般从泥土里脱颖而出,汉子们的心中就充满了仿佛等待儿子出生一般的渴望。就这样,冬天来了又去了,雪被盖上又掀丢;开春后,小麦起杆了,分蘖了,孕穗了,那圆鼓鼓的麦肚子,让汉子们产生一种犹如看到妻子孕儿时那饱满腹部的喜悦。到了大麦上场,小麦芒儿沁黄,汉子们的心劲儿已经盈盈欲溢了。
农家的汉子们喜欢忙活。没活做的时候,他们就失去了生机。一旦活儿上手,那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爆发出一疙瘩一疙瘩的力量,在生命里蹿动。
收割粮食是有讲究的。一般是从一块地的东边下墒开镰,因为东边的谷物潮气薄,虽然太阳尚未生起,但东边的潮气已怯,仿佛极有灵性,已经感知到阳光的威胁。
这时,天空抹着一层淡淡的亮,呈现出一片纯净的青色,那青光泻到汉子们穹起的脊背上,脊背儿便冶炼为一块青钢。
割麦这活儿考验着汉子们腰身的韧劲。下田伊始,汉子们便将腰身弓成九十度,这真是极合天道。人类来自自然,在从自然获取生存资料时,不向自然表示礼敬那是不行的。收割的姿态正表达了人对谷神的膜拜。
汉子们割麦的动作,是那么协调。他们右手持镰,用镰轻揽小麦,左手顺势一挽,那饱满的小麦便成为盈盈一怀的猎物。镰刀顺势沉到麦根,巧借收力,便发出“仓朗朗曾棱棱”吃茬的声音。割下的小麦放躺在田中,宛如一行行金锭。
女人们此时并未闲着,她们大多准备着麦子上场的事。或者扫场,或者打草腰子(固始方言:临时用稻草扭结而成以捆谷物的单股粗绳),或者象男人一样在田间收割。再忙的活计因为女人的到来便有滋有味了,蚱蜢伸胳膊伸腿地逗你玩,蝴蝶扇动着翅膀在你身边翻飞,机灵的叫天子钻入碧空啼啭,憨厚的鹌鹑雏儿毫无戒心地钻到麦铺子(固始方言:割后放倒在地上的麦子)下面,成为女人的宠物。
到了下午,孩子们搂麦子,女人们捆麦子,汉子们则挑麦子。
捆成个儿的麦子,两头蓬蓬腰儿细。有经验的汉子,只要把尖担扎下去,便知道哪个女人农活儿好。农活好的女人,捆麦时膝下用力,束得紧,做活实秤。那麦捆在尖担上不转悠。汉子们喜欢这样的女人,总抢着挑这样的女人捆起的麦捆,这是汉子们对勤劳的女人无声的奖赏。
先扎下一头,左手上擎,右手下压,顺劲儿举起一捆麦子,在将尖担那一头扎进另一捆麦子的腰怀里,两手抓紧草腰子上提,然后挫身挺腰耸肩,两捆麦便颤悠悠地在汉子们肩上的尖担两头挑着。路上,汉子们两条贮满劲道的腿儿前前后后地奔着,柔韧的腰儿很绵软地闪着,肩上弓一般的尖担蹦蹦跳跳地闪着。偶尔,一只喜鹊落到那闪动的麦捆上,她还以为是在梦里忽悠呢!
劳动让汉子们快乐,劳动让劳动者永远快乐!
麦收是累人的,它让汉子们流尽了汗,吃尽了苦,但汉子们的筋骨却因此炼韧了,炼硬了。他们知道,扛得下一个麦收,就能扛得下一年的苦力,就能扛得下一生的磨难。等到新麦面馍馍在他们的日子里散发出淡淡甜蜜的幸福时,他们觉得,那出的力下的苦,忒值啦!
麦收一过,汉子们如果一天不干活,就会感到关节缝里泛酸,就得赶紧找活做。这不是命贱,这恰恰是生命活力澎湃洋溢的表现。不信,让那些四体不勤的人去做一天活试试。
汉子们依旧早出晚归,在土地里炼着劲儿胆儿心儿。有时你问他,干啥呢?他会很骄傲地回答,忙活呢!
多朴实的话儿呀,忙活,忙活,忙着才能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