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运河与围墙之间，有块狭长的空地。房东将其平整出来，垦植成一个热热闹闹的菜园子。
　　 房东是个四十多岁的绍兴女人，肥胖。按妻的话说，显得富态，而富态在民间通常是福气的最直接体现。我站在旁边耸耸瘦骨嶙峋的肩胛，很有些自惭形秽。女房东还在和妻聊个不停——接下来，她抬起足以和我小腿媲美的胳膊，指向右边极远的地头，“那儿是我娘家，很远的”。她说的是绵延在运河对岸的会稽山脉，一个叫大禹陵的地方。在绍兴是个有名的风景旅游胜地。天气晴好，极目望去，能够看见一匹纵列的山峦。倘若视力颇佳，还可以隐约辨出座落其间的大禹像。禹像单单从山脊曲线上界限分明地凸现出来，是一棵树，一块山石所无法比拟的高大。我还没有去过，但已经诱发前往的好奇心了。
　　 女房东其实正从她打理的菜园子里出来。同我和妻谈话，就把手腕上光亮得仿佛抹过清漆的篾竹篮放落在水边平台上。篮子里盛满了刚从藤蔓上摘落的菜蔬：尺多长的青黄瓜，圆溜溜的西红柿，还有嫩玉米棒子……这些天一直飘着纷纷扬扬的太阳雨。所有的瓜芹小菜淋透了，鲜绿脆嫩，让人颇觉赏心悦目。
　　 晚上和妻说起女房东。谈着这个女人身上让人叹为观止的赘肉，免不了向妻投去暗示的眼神。我说这女人啊家里不能太有钱。有钱了就好吃少动，接下来只是尽长肥肉了。妻却大不以为然。只说我是为男人的消极懈怠找借口。问我：白天没有见到人家篮子里的菜蔬？伺候得一点不比乡下的妇人差啊。
　　 在女房东这片闲置的厂区内租好房。豆腐生意自开张以来进展顺利。护身符似的的卫生许可证昨天也从市卫生局取回。不容易啊，外乡人。晚饭和来自妻老家湖南的老乡喝上了。啤酒一瓶一瓶地吹。喝得有些高了。半夜起来方便，在楼道间突然听到夜色里传来猪仔的哼哼声。
　　 不会是女房东喂着猪吧？！
　　 白天里果然看见女房东从她的菜园子里出来。篾竹篮里层层叠叠堆了青菜叶子，屁股一扭一扭地朝围墙尽头的塑料棚边走。心里甚觉讶异。说给妻。妻倒是一副教训人的口气，“晚上不是嘲讽别人好吃少动吗？睁眼看人家的钱是怎么赚来的。”埋怨完了，又叮嘱我转告豆腐作坊里所有的工人老乡：女房东备了桶，往后所有残羹剩饭倒里边喂猪。说不好还能换到免费的猪肉吃呢。见我回不过来神的样子，又揶揄说：你不是一直告诫大家注意环保吗？这运河的水千万不要糟践了——哪怕我们是群外乡人。
　　 免费的猪肉还没吃到，鲜活的菜蔬果然送进门来了。
　　 女房东拎着满满一篮子青椒，搁上我们厨房的方桌，“我知道湖南人和四川人喜欢辣椒。我们不习惯。送给你们吃啦。”
　　 受此馈赠的不独是我们的豆腐作坊，还有散居于几个角落的其它租户：一家纸箱厂、一家五金厂。女房东就这样扭着她那肥硕的屁股，手腕上拎着光亮得仿佛抹着清漆的竹篮，把这片属于她的地皮踩了个遍。当竹篮底儿朝天，再转过一条仄巷，去到僻静的塑料棚下的猪栏外，探视肥滚滚的猪仔长膘没有。
　　 听说这片房子原属一家饲料公司。饲料公司上世纪九十年代倒闭关门。随后女房东老公同胞弟斥资数十万元买将下来。一半的房屋自家改作成了孵鸭的暖房。另外的一些便租留给像我们一类的小生意客。
　　 女房东整天的任务便是照料小叔子的三顿饭。老公在运河的某处河滩上经管数千只大鸭，极少回来就餐。小叔子是个随和的人。闲了喜欢和自己聘请的暖房工人玩扑克。蓄着鲁迅先生一样的隶体“一”似的胡须。仗着自己是老板，喜欢做庄。输多赢少都不在乎，只求无聊期间有个乐呵。从来不中途退堂，直至吵得面红耳赤的工人自甘认输方会散去。脸上的笑总是十分矜持，一个老板的度量收放得恰到好处。屁股在暖房里的条凳上坐累了，通常行过围墙底下的方门，站定在运河边上——那个多年以前饲料厂留存下来的亲水平台上，伸懒腰、看波柔水远的河面、呼吸潮润清凉的空气；或者行几步路，来我们热气腾腾的豆腐作坊里询问劳作进展；再或者行几步路，进了自家嫂子伺候的菜园子里。南瓜藤被雨水浇得匍地上了。丝瓜藤也是没有主意，跟着南瓜藤学，或者干脆纠缠住不放，粗细不分绕得勾肩搭背。花开了。毛茸茸的朵儿蒂子上看得见青绿的指肚一样大小的果实。不将它们顺到篱笆棚架上果实是成不了气的。那就把纠缠的藤蔓分开来。活儿似乎没完，玉米秆和辣椒树也确乎有些歪斜了。索性把铮亮的皮鞋尖扎进土里，卷些土垫在根部用鞋底夯实了……
　　 我那五岁的小子和三岁的小侄不知从哪里弄来两条脆黄瓜，嚼得咯嚓咯嚓的。盘问再三说是女房东菜园子里摘来奖赏他们的。那一头猪太活泼，老翻出圈门，在空场子上大腹便便地散步。这两小子就慌慌地嚷：老板娘，猪出来了。女房东把猪赶入圈内。夸了两小子一番，便左右牵着他们的手，去菜园子里摘了脆嫩的青黄瓜给他们吃。女房东喜欢小孩子。自己的那个小子正在某城市学院读书。月月的花费不菲。
　　 女房东白天的事情不多，便将更多的时间弄来打理那不大的菜园。蹴在辣椒和茄树丛中，挥着胳膊拔扯杂草。舀运河里的水兑了人粪尿浇灌。涨红的脸上淌着细汗。团花的汗衫子在瓜芹小菜的翠绿间显得艳扎。像个邻里的胖大婶。
　　 顺着运河，在整齐划一或者犬牙差互的河沿石边。这些附近的居民，他们或者是退休的教师，摊贩，渔民……都将收集来的煤灰碎土堆垒在河沿石上，推平了，做成一块地的模样。再从镇上买来菜蔬秧子，认认真真种进土里。“地”的四边编上篱笆，搭好架子。菜蔬漫长抑或短暂的生长过程，绝对不会喷洒任何化学药剂。他们似乎认为虫子也有占用一份的权利。剩下的那些瓜呀菜呀已经够了。从不深感可惜。与一个纯粹以种菜谋生的人比较，他们多了一份从容和淡定。
　　 有一天我做完了事，沿着运河走。看见女房东又在她的菜园子里忙上了。手上沾满了新鲜的泥土。我说这菜园伺候得好，只是小了点——像一个别针。
　　 其实，有了这个别针已经不容易了。看这四围的山，所有植物高矮色彩必须按照人心所想去生长繁衍。哪里修一座石塔，哪里建一座禅寺必须统一规划。山下的农田不见了。巨兽似的建筑鳞次栉比。水泥大道也直逼运河的水边。
　　 这些小小的菜园子是消逝的乡村的一点残影。它别在运河的领子上，更像一颗翠碧的泪滴，等待着将落未落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