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的女子是必须要学会做针线活儿的，文化人给这种活儿起了一个极雅致的名字——女红。试想一下，在一个风儿清清、鸟儿啁啾、蝶儿飞舞的夏日午后，一位发髻高挽、头戴金钗，身着一袭素衣的女子，浅笑嫣然，于绣楼的圆窗下坐定，借着暖暖的日光，十指纤纤，飞针走线，为心上人儿缀缝一件长衫，绣成一方手帕，或者纳一双千层底儿的崭新布鞋，那样的景致，看起来一定很美。当然，这是富贵人家千金小姐或者贵妇人的情态。唐代的秦韬玉曾有诗云：“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诗中的女子，却是一位贫家少女，心灵手巧，同样是女红的行家里手。
　　 在我的家乡，女儿家会不会做针线活儿，绝对是夫婿择偶的一个标准。一家老小，穿的戴的，倘若没有一双擅长裁布缝衣的巧手打理，恐怕是要遭人笑话的。秋收完毕，冬麦尽播，是一年中少有的农闲季节。青石板铺就的大街小巷两侧，晨光里、夕阳下，常有农妇三五成群，携了针线笸箩，盘腿坐在蒲团之上，一边拉家常，一边穿针引线缝衣纳鞋。针儿细细，线儿长长，越近年关，妇人们做活越是勤快，孩子们过年总得给做一两件新衣吧，丈夫耕作一年，鞋子已然磨破，也早该给他纳一双新鞋了。
　　 乡下汉子的鞋是千层底布鞋，乡下孩子的鞋也是千层底布鞋。子女多的家庭，做活儿紧张得很，一年到头积攒下的零碎布头，在这当口，恐怕都得用光。
　　 我的母亲就是做千层底布鞋的好手。纳鞋底的布料，有些是穿烂的衣服上剪下来的还算完整的布块，有些是缝制新衣后剩下的边角料。母亲将这些零零碎碎的布料浆洗干净，晒干了，抚得平平展展，在已经剪好的鞋底样儿上刷一层浆糊，贴一层碎布，一层又一层，糊得整齐，摞得也结实。有时，还需要用剪刀修掉长出的布料，免得鞋底走样。待五颜六色的碎布摞够半寸多厚，用一层崭新的白色粗麻布包了边，也就该纳鞋底了。针是两寸见长粗粗的纳鞋针，线是预先纺好的粗麻线。母亲戴了老花镜，左手握紧袼褙好的鞋底，右手用长锥使劲钻个小窟窿，放下锥子，将针尖对准窟窿眼扎进去，中指套着的顶针冲着针鼻子一顶，长针就会乖乖穿过鞋底，从背面冒出来。母亲翻过鞋底，三个指头捻住长针，轻轻一拽，将麻线拽出，环绕手掌挽上一圈，用力拉紧，第一针也就纳好了。鞋底背面，依旧扎孔、穿针、引线。长针带着细线，上下飞舞，如走龙蛇。一针一线，定是母亲柔柔的思绪；一丝一缕，自是母亲款款的深情。
　　 院子很静，阳光很暖，时有枣树枝头叽叽喳喳乱叫的麻雀扑啦啦飞落到地面觅食。它们身着紧身燕尾服，样子颇似一个个彬彬有礼的小绅士，跳着双脚，从容漫步于庭院。母亲搬一方小凳坐在屋檐下，针线在她粗糙的大手里，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在尽情撒欢。伴着一声声哧啦哧啦的声响，母亲的大手又像和着韵律在舞蹈。此刻的母亲，眼眸沉静，神态安详，针线舞动处，不时会举起长针，轻轻在花白而浓密的头发上蹭一蹭，据说，这样就能让长针穿得更顺畅一些。阳光投射到母亲身上，顺势在脚底勾勒出一幅剪影。这幅剪影，清晰而灵动，是爱，是暖，更是母亲一生辛劳的缩影。
　　 乡下女人纳鞋底的功夫，全在于针脚。像母亲这样的巧手，纳的针脚小而均匀，一针紧挨一针，排列有序，甚而还能构成美丽的图案。手艺差的妇人，纳的针脚又大又乱，看着也是别扭。母亲手中的鞋底又结实又漂亮，常常引得同巷的妇人情不自禁发出啧啧的赞叹声。有那勤快的，就来找母亲，求教纳鞋底的手艺。母亲也不小气，有谁来求，尽管悉心传授经验，乐于帮衬着乡邻做好活儿。其实，母亲偶尔也有失手的时候。有时活儿干得着急了，一不小心，就会被长针刺破手指。此时的母亲，只把刺破的手指含在嘴里吮一吮，吸干殷殷血迹，依然穿针走线，劳作不止。
　　 母亲做的千层底布鞋合脚，穿着舒坦，也惹人待见，父亲总夸赞母亲做的布鞋好看耐用。他穿着母亲一手做好的鞋子喜滋滋地翻山越岭、耕地浇水、拉车挑担，整日奔波在大田里，一穿就是好几年。父亲歇息的时候，顺手脱下一只鞋子，往屁股下一垫，香香地点上一锅子旱烟来解乏，有时遇到地面潮湿，有千层底布鞋挡着，裤子也万万不会打湿。
　　 对母亲做的千层底布鞋，父亲爱惜如子，即便破了，也断然舍不得丢弃，甚至因为鞋子还闹出了一个笑话。有一年夏天，父亲早上刚刚换上母亲新做的一双鞋子下地干活。不成想，临到中午，老天爷浓云密布电闪雷鸣，突然下起了暴雨。父亲顶着一块塑料布急着往家跑，途经象峪河桥，怎奈河水暴涨，漫过了桥面。父亲舍不得穿着新鞋淌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脱了鞋子抱到怀里，只光着脚丫子渡河。许是雨太大，光顾着往回跑了，居然忘记穿鞋，一路赤脚奔回了家中。父亲的脚被路上的石子、玻璃划伤了好几个地方，母亲埋怨父亲糊涂。父亲却是“嘿嘿”一笑，举起手中的布鞋，自我解嘲地嘟囔道：“还不是心疼这双新鞋嘛。”
　　 父亲懂得珍惜母亲做的新鞋，可儿时的我却是调皮捣蛋，哪里晓得这些道理，只是随了一帮子小伙伴成天上房掏鸟，下河捞鱼，疯子一样满世界乱跑。这样折腾，鞋子自然坏得快。别的孩子一双千层底布鞋能穿三年，到我这儿，或许不到一年时间，不是大拇指哥顶破了鞋面，就是鞋帮子开线掉了底。鞋帮子薄，经不起倒腾，这鞋底子却是结实得很。母亲的针线纳得密、压得紧，即便换上鞋帮子再穿三年五载，鞋底依然不会走形变样。
　　 及至长大成人，乡下人渐渐过上了好日子。富裕起来的人们扔掉千层底布鞋，纷纷换上了油光锃亮的皮鞋。一年又一年，呵护了祖祖辈辈无数庄户人的千层底布鞋，就像一个被人遗忘的老掉牙的历史故事，终于渐行淡出人们的视野，退出了乡民的生活舞台。
　　 然而，我的父亲却像老古董一般执拗。长大成人的儿女给他买回了皮鞋，他不是嫌皮鞋帮子硬，就是嫌皮鞋底子不透气，总之一点，皮鞋是远远不如母亲做的千层底布鞋穿着舒坦。母亲自然也舍不得丢弃自己的手艺，即便年逾八十，依然一刻也闲不住，隔三差五就会拾掇起那些零星的碎布，一双一双地给父亲纳鞋底，楦布鞋。我们姐妹纳闷，就问母亲,“娘，爹老了，鞋子也穿不坏，干嘛还要做那么多鞋？”母亲并不直接回答，她摇摇头，隔了好半晌，才喃喃地说：“你爹一辈子就爱穿娘做的鞋，以后肯定用的着，肯定用得着......”
　　 父亲走的时候，母亲没有哭。她趁着父亲身体温热，一件一件给父亲换上新衣后，细细将父亲的双脚擦拭一遍，又为父亲穿上新袜子，而后端端正正套上了一双早已做好的崭新的千层底布鞋。母亲嘴里一直念叨：老头子，放心去吧。俺给你备着二十双鞋呢，穿旧了，也别舍不得换新的。这些鞋，足够你穿着走过奈何桥，登上那座望乡台。
　　 到父亲棺椁封盖的那一天，母亲从箱子底翻出二十多双新展展的千层底布鞋，一双又一双，全部整整齐齐码到了父亲脚边......
　　 在如水般逝去的光阴里，一双双千层底布鞋，曾伴着父亲走南闯北，为一家人的生计而辛苦地奔忙。千层底布鞋上，纳进去的何止是一针一线，那细细密密的针脚里，分明藏着母亲的一颗心，藏着父母一辈子相濡以沫的暖。
　　 历史的星空有一行足迹，千层底布鞋从岁月深处款款走来，曾度量了古老民族千百年来披荆斩棘走过的艰辛之路，也曾记录了华夏儿女栉风沐雨生生不息的奋斗历程。它与普天下所有的母亲一道，于无声处带来的暖，早已深深植根于民族的血脉，凝结成为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