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一路风尘(小说)
1.
“嗡——嗡——嗡——”
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口袋,谁这个时候给打电话来呀?
“嗡,嗡。”
又有短信了,管他呢,一会再说吧。
“李玉虎,你不是有什么事吧?”
“没事,没事,刘局。”
“有事你就先去吧,一会儿我还有个会,反正就是这个情况,虽然是基本上定下来的事,但毕竟没有宣布,你一方面要保密,另一方面,自己也要上心,该打点的也打点打点。”
“我明白,我明白,感谢刘局对我的提携,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那我先告辞,您忙啊!”
出了局长办公室,他掏出手机,谁呀?这是催鬼呢!一看未接来电,是玉凤,正要拨回去,电话又找进来了。
“哥呀,你怎不接电话呢?短信也不回,妈不好了!”
“什么?怎么回事?怎么不好了?你现在在哪呢?妈呢?”
“在医院,在咱这医院呢,医生说,不行就得转院,你快来吧!”
“玉凤,你别着急啊!我马上就过去!”
2.
玉虎十五岁那年,家里出了件大事。
爸养着大挂车,在村里也算得上也是有钱人家了。别家孩子还在玩泥巴的时候,玉虎就能经常坐上他们家的大车出去了,小伙伴们没有一个不羡慕的。
记得那天是星期天,爸问他做完作业了没,他说做完了,爸说做完了带你出去玩,他高兴得手舞足蹈。
其实,跟爸车出去最多的是玉龙,玉龙比玉虎大六岁,初中毕业后没再继续读书,就帮着父亲了。现在都可以和爸一样开这在玉虎眼里非常巨大的挂车了,玉虎特别羡慕哥,但父母说了,玉龙没有读成书,玉虎一定要读成个样子,考上大学去城里上班,不用再在乡下受罪。尽管玉虎并不感觉到乡下有受罪,但他是个孝顺的孩子,他们不让他动车,他也就不动了,大多数的时候,在做一个努力学习的乖乖孩儿。
这次爸说带他出去,玉虎兴奋得不得了。听哥说是去祁县送木料,不是太远。对玉虎来说,管他是哪里,只要能坐车出去就特别好玩。
车窗开着,凉爽的风吹在脸上,有一种特别舒服的感觉。正是初秋,公路两边的杨树叶才微微泛黄,反倒是比夏天是一望无际的绿好看了许多。远处地里的庄稼正在成熟,不久就可以收割了,玉米田一望无际,谷地里穗子看上沉甸甸的,只是还没有黄起来。再远处山倒显得十分苍翠,竟没有一点秋的萧索之感。
车行山路,摇摇晃晃,玉虎竟然有些困了。
“哎呀,不好了!”
玉龙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晰,车里的人都听到了。
“打方向!”爸沉稳的声音,让玉虎似乎从梦里醒来。
车的左前是一抛锚的小车,正前面是一客车,右手是一条深沟,左边的山,向前不到三十米就是急弯。
“刹车不灵了!”
车在强烈摇摆、碰撞、翻滚。
玉虎彻底懵了,仿佛在刚才的梦转入恶梦了。头被碰到了,胳膊被压住了,天好像旋转,地好像晃动。到底是醒着,还是梦着?
玻璃碎了,耳朵是各种声响。
“快,把玉虎送出去!”
在各种震耳的声响里,只听到这一声,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天堂和地狱似乎只有一步之遥。
幸福与不幸似乎中有一步之遥。
仿佛一夜之间,命运就来了一个大逆转。
3.
玉虎奔到医院,见玉凤正坐在急救室外的条椅上。看到玉虎,她忽地一下起来。
“哥——”
刚一张口,泪就先下来了,声音也哽咽了。
“妈怎样?”
“正在抢救,我在屋里洗衣服,妈在院里摘豆角,我出来晾衣服,她就坐地里,开始还清醒点,后来就话也说不上了。哥,这可怎么办呀?”
“别急啊,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玉虎安慰着妹妹,其实他心里也是一团糟,好好的怎么就得这病了呢?原来,前天彩虹无意中说还是乡下的菜好,没农药没化肥,绿色天然,无公害。妈就不住了,忙不迭地回去,她是要给俺们拿菜啊!妈呀,彩虹她就是跟你随口一说,怎么就当真了?你可别有什么事,你不能有事,你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漫长而缓慢,就像快要停下来,让人感到压抑而窒息,夏天的空气里有着说不出的躁热和憋闷。
当年,妈也是这样在抢救室外心焦如焚地等着他来。
爸爸抢救无效,去了。
哥哥抢救无效,去了。
他,五个多小时才醒过来,骨折了三处,擦伤无数,头和左腿伤得最重,躺了接近三个月才出院。
妈当年经受了怎样的煎熬呀!一个好好的家轰然坍塌,顶梁柱的丈夫说走就走了,正当年儿子说没就没了。她是怎样挺过来,咬着牙把他和妹妹拉扯大,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其中的累与苦吧。妈,好可怜,好命苦!
老天爷,你可要保佑妈,千万不要让老太太有什么事,一要让她好好的啊!
玉虎就这样杂七杂八地想着,手术室的抢救灯灭了,接着门开了,随后护士推出了病人,他呼地一下站了起来:
“医生,怎么样?我妈她怎么样?”
“到重症监护室”,医生交待了一下护士,回过头来对他说,“你是病人家属吧,病人是脑出血,并患有糖尿病和高血压,要注意观察。”
玉凤和玉虎跟着去了病房,医生和护士安顿好一切之后,叮嘱他们注意观察,有情况随时叫护士。然后,就离去了。
病房里,一片安静,只听到监护器“嘀——嘀——”的声音和输液器里轻微的药液滴下的声音,还有氧气瓶里咕噜咕噜的声音。
看着母亲苍白的脸,兄妺俩难过得直掉泪。玉凤用手拢了拢母亲有些凌乱的花白的头发,床上的老人本来就瘦小,现在看上去更加瘦小,在床上只占了很小的部分,手指细得像竹枝一样,嘴唇发白而且干裂,紧紧地闭着,双眼也紧紧地闭着,眉头轻蹙。
“玉凤,你先回吧,妈这里我看着就是的,暂时也没什么情况。”
“还是你回吧,看嫂子在家着急。”
“好吧,你先看着啊,我出去打个电话,我回来你就回去。”
4.
玉虎把里外的衣服换了,收拾了一些洗漱用品,又拿些其它零碎的东西正要出门,和刚进门的彩虹差点撞到一起。
“你在家呀,吓我一跳,还以为进贼了。”
“啊,我拿点东西。”
“回来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这就走啊,你都四五天没回家了,吃了饭再走吧,我马上做饭,顺带给妈也带点。”
“不行,我得马上走,妈那里离不了人,她都还没醒,哪能吃上饭呢。”
彩虹觉得自己有些失口,虽然出去医院转过一两次,但每次都呆不过二十分钟,其实从她心里还是瞧不上这个乡下老太太,只是碍于玉虎,表面工作多少也还是要做一点的。从那天玉虎打电话说自己的婆婆住院了,家里上上下下就全得她了,平时靠惯老公的她,觉得很是受罪,但也没有办法发作,好容易看到他回来了,这话还没说两句就又要走了,不禁心里有些怨气。
“不是有玉凤嘛,再说妈也一直是睡着,你就吃了饭再走吧。”
“看你说的什么话,妈那里离不开人,说不好哪会儿就醒过来了,家里辛苦你了啊,我得赶紧走了。”
“等一下嘛。”彩虹有些委屈地说:“听你们单位的沈力说他要提拨了,下周就会宣布,按资历业绩你可都比他好,你找空儿也招呼一下。”
“哦,我知道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呀!要提拨也得轮你了,你这好几天请假了,是不是什么也不知道?”
“我,回头再说吧,我真得先走了。”
“你别呀,要不,我去找找人?你不是常说你们的刘副局长挺器重你的,咱托托关系好不好?”
玉虎有些不耐烦了,口气也变得急躁了很多:“你就不要管了,你托关系,你有关系托了?”
看到彩虹快要哭的样子,他又缓和了一下口气说:“领导总有人家的考虑,我得先管妈,这都五天,她还没有有醒过来,若她要有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她?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爸和哥?妈不能再有事了。”
看到她沉默不语,玉虎拉开门走了出去。
沈力是康副局长的外甥,晚他三年进所里,富家公子哥一个,工作上投机取巧,但由于出手豪放,身边也有一帮人,他的最大长处是就善交朋友和善把工作做到领导的眼里,最重要的是人家有一个好亲戚。但其实,玉虎打心里瞧不上他。虽然,沈力是科班出身,是大学毕业分配进来了,而他李玉虎开始只是系统里招进来的合同工,后来来才通过考试面试等公开招聘的形式正式进入的。但业务上,他一点也不次于沈力。可能,刘副局长也正是看重他这一点吧。
玉虎心里也明白,刘局是想要帮他的,也是推荐了他的。只是他没有想到,沈力也会争取这个名额,按说他是条件不太符合的,但如果玉虎按人家的暗示去意思意思,胜算应该是很大的,刘局也不会放出这个口风来的。可是,现在这社会,谁会白帮你的忙的,况且是非亲非故的。如果自己放弃,刘局长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凭白去得罪这个康局呢?
算了,还是妈的身体要紧,提拨的机会以后还会有,妈却只有一个,她都苦了多半辈子了,我不能再让她有什么事。
5.
玉虎陪着母亲做完康复回到住所,老太太有些累了,躺下不久就睡着了。玉虎把堆着的衣服拿到门口,从火炉上拿了一壶热水,在脸盆里倒了小半盆,又兑了些冷水,开始洗衣服。他埋着头,一双粗壮的大手掩在丰富的泡泡之下,来回地搓着衣服,不禁又想他小时候看妈妈洗衣服的情形。
他说他不想继续升学要去当兵,妈妈就像他现在这样,在屋里洗衣服,听完他这句话,半天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继续说:“像我这样的市民户口,高中毕业去当兵,部队上管吃管住,三年后回来,国家给分配工作,可是如果上大学,三年得花家里多少钱?”妈妈还是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响。他停了一下,接着说:“妹妹还小,家里基本都没有什么收入了,给人家赔完,家里也没有钱了,还欠了许多,等我回来分配了工作,妹妹上学我就可以供着了,也可以照顾你,你说呢妈?”
许久,许久,他看到妈妈的泪掉落到脸盆的洗服上,看到妈妈因抽啜而上下拌动的肩膀。“是妈不好,是妈没有用,让俺孩子受了罪了。”
妈妈泣不成声。
他也泣不成声。
那一年,他整十八岁。
只是命运总是在跟他这个苦命人的开玩笑,他转业回来了的那年,县里一直给安顿不了,费了好大劲才进了县公安新成立的公安110里面,成为一名合同工。好在,他自己也很努力,又遇上公开招聘的机会,终于正式入编,并被正式分配到Y县城的派出所。
妹妹考研了,只是钱一直是紧巴巴的,再过两年,妹妹有工作了,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给妈买个全自动的洗衣机。虽然,他们的衣服早就不用妈妈洗了。
他把衣服一件一件晒起来,看着那些水滴滴嗒嗒地从衣服上掉下来,落在地上,便坐在凳子让抽了一颗烟出来,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来。
这个出租房子虽然不大,但也还算是住得舒适,关键是离康复中心很近。八月份从县城医院出来的时候,他都有些绝望了:妈妈一句话也说不上,醒虽然是醒了,但自己站不起来,更别说走了,手脚都不停指挥。只会嗯嗯嗯,别人只能从他嗯嗯的轻重缓急中猜测她的意愿。喂上饭和水,百分之九十以上都顺口流了出来,只有一点儿停在喉咙里,帮他按摩好半天,才听得咕咙一声咽下去。
医生说就这样了,得锻炼了,康复中心也能起到积极的作用,当然,针灸中药之类的辅助手段也是会有些用的,半年到一年是最佳的恢复时间。
就这样,玉虎毅然带着母亲来到省城,租了间屋子。
每天早上,他扶母亲走出巷子,到那一条两边长满泡桐树的路上锻炼。刚开始的时候,母亲站都站不稳,几乎是他拖着她向前的,渐渐得能自己迈开步,在他的搀扶下慢慢地一步三摇地向前,就像是刚学走路的婴儿,常走得跌跌撞撞。在阳光洒满大地的时候,常常看到母子俩的身影。
他耐心而小心,她吃力而努力。
早饭后,每天的九点是约好请那个老中医针灸的时间。中华医生真是神奇而博大。医生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出手稳狠准。刚接手时,连饭都吞咽困难,连续扎了一星期之后,效果就很明显,涎水流得少了,流质的饭食也能慢慢下咽。两星期之后,手脚也开始有了变化。看到这些,玉虎真的是不知有多开心,看着母亲一天天的变化,他虽然不信佛,但却有一种给老天爷瞌头的冲动,如果能治好母亲,就是要他天天瞌头,天天烧香,他也愿意。
午饭后,多少总是得让老太太睡一会儿,下午去康复中心,主要训练发声说话。第一次母亲说“不”,只是含糊地吐出一个字,让玉虎兴奋一晚上都睡不着。他想,小时候孩子们教会说话走路的时候,父母亲肯定比他现在还高兴呢。只是如果不是有这样的情形,他都永远不会有机会体会的。
晚上,他就陪母亲说话,一般总是他说母亲听,高兴时,她就像孩子似的笑,不高兴时就像孩子似的咧嘴哭。这个妈呀,越来越像个孩子了,有时候还要跟他耍小孩子脾气。有一次,母亲睡着,彩虹电话打电来,俩人在电话里吵起来,他说着说着,不觉得就声音高了。结果那天晚上,她喂饭不吃,喂药也不吃,问怎么了,她也哼嗯哼嗯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