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老实说，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痴情的人。像所有的凡夫俗子一样，我终究耐不住长久的孤独。就在小艾离去的两年后，经亲友介绍，我认识了阿珍。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晚上。朦胧的月光，给阿珍的脸上抹上了一层神秘的诱惑，尤其她那一低头的温柔，让我有点心动，当时就答应了。后来又通了几封信，感觉还可以。可是，当我第一次提着礼物正式去阿珍家登门时，却发现她一脸的青春痘，这让我多少有些失望。如今想来，都是月亮惹的祸。
　　 阿珍很害羞，我每次去她家，她眼里先是闪动一抹惊喜，接着脸一红，招呼一声：“你来啦。”然后低了头出去了，一会儿，院子里传来鸡或鸭的的尖叫声……之后挎着竹篮出去了，再回来时，竹篮里多了水灵灵的瓜果蔬菜，接着又开始烧火做饭。
　　 看着阿珍忙碌的身影，我却一时无所适从。她家房子很窄很暗，每次去她家，他父母都让我坐在堂屋里。这是与别人家合用的老堂屋，但见一群鸡趴在堂屋一角打盹，像是阿富汗的难民，几只鸭子在门前的臭水沟里游来游去，像是日本的军舰，而头上，还有几只鸽子拍着翅膀走来飞去，像是美军的轰炸机，我感觉那“飞机”随时都会扔下几串炸弹。
　　 好在村庄的前面，有一条美丽清澈的小河。河畔垂柳凝烟，绿树叠翠，在一棵百年古樟暴露的盘根上，一条瘦瘦的小木桥晃晃悠悠伸向河的对岸。而在对岸狭长宽阔的河滩上，散落一片稀疏沉默的枣林，一群如孩童般调皮的雀鸟，在树枝间上下翻飞，追逐嬉闹……
　　 就这样，每当阿珍还在为我忙着做饭做菜的时候，我却独自逃到这条小河旁，近乎痴迷地欣赏着这里的美景。有一次，我因贪恋河对岸的美景，过河后，并沿着河岸走了很远。事实上，那一次我的确看到了许多新奇的美景，比如一座古老神秘的镇妖塔，一座飞瀑流泉的拦河大坝等等。然而，当我突然省悟到了吃饭的时间，并急急往回赶时，天空却下起雨来。
　　 当时，雨越下越大，我只好躲在一棵大树下，眼看树叶无法遮挡更多的雨水，我的衣服开始一点点淋湿时，一个撑伞的黄衣女子正急急向我走来。
　　 是阿珍，她给我送伞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感动之余，我这样问她。她没回答，只害羞地笑笑。那一刻，我觉得她的笑真美。然后情不自禁地把她拥在怀里。
　　 被我拥在怀里的阿珍浑身不停地颤抖，并感觉她咚咚的心跳声。但仅仅一会儿，她就一把推开我说：“有人来了。”然后把一把短伞塞到我怀里，自己撑着来时的伞，受惊般地逃走了。
　　 应该说，我还是喜欢阿珍的，喜欢在夕阳西下的小河边，看她赤裸着雪白的双腿，在河边的石板上洗衣洗菜，随着她双手的运动，身子的俯仰，她那被衬衣包裹不住的丰满便微微颤动着，一如河面荡漾的波纹。此刻，火红的晚霞如片片桃花，铺满整个宽阔的河面，亦把她浓密黑发半掩的脸庞映得鲜艳夺目……那一刻的阿珍真的很美很令我心动，使我心里有种抑制不住拥她入怀的强烈冲动。
　　 多年后，这一幕情景常常入我梦里。而在这梦里，总能看见一双幽怨的双眸。
　　 遗憾的是，只要我回到自己的家，小艾的影子就像幽灵般从四面八方跳将出来，从而很快将阿珍的身影从我心里驱逐出去。
　　 这期间，阿珍来过我家几次。而她每次来，我都不由自主表现出对她的客气而淡远。因为，无论在庭院，还是我的屋子，无处不在的小艾的倩影，会把相貌平常的阿珍，衬托得就像一只丑小鸭。这样一来，我甚至连拥抱一下阿珍的欲望都没有。这让我很苦恼也无奈，也心生歉意。
　　 因此，那年春节，当双方父母一致要求我们结婚时，我仅仅因为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远远看见小艾袅袅娜娜地向我走来。于是我就毅然决然选择了逃离——
　　 B
　　 刚来冷水滩造纸厂工地的时候，我给阿珍写了一封信，直言我还忘不了三年前那场刻骨铭心的初恋，并委婉地提出了分手。阿珍却在给我的回信中说：我可以等你，等到你愿意跟我结婚的那一天，而不管这一天有多远……
　　 看完这封信，我感动之余，半晌无言。
　　 在建筑工地，白天的劳累还可以容忍，难以忍受的是每天早晨五点钟起床，这对在家睡惯懒觉的我，实在太痛苦了。此外，还有下雨的夜晚。春天多雨，破烂的工棚里，我把一只桶放在床上接雨，自己则蜷缩一旁，被子已经湿了一半，只能将就着盖。就时候就特别想家，想着家里的温暖和温馨，想着临别时，爷爷奶奶满脸的不舍和满眼的泪水，心里就一阵刺痛，接着鼻子一酸，流下泪来。
　　 但我没想到，阿珍在给我寄来这封信后，居然也来到冷水滩打工，而且她进的罐头厂，离我所在的工地只有几分钟车程。可是，她一直没有告诉我，也没来找我。直到半年后，得知她重病，我前去看她时，才知道这件事。当我急切地问她，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也不来找我时，她什么都没说，只低垂着头，不停地流泪。那一刻，我内心感觉深深的愧疚，情不自禁地把她搂在怀里。
　　 此后，我们又恢复了正常的交往。
　　 阿珍病愈后，离开了那家罐头厂，回家休养。而我也离开了冷水滩造纸厂，来到了零陵卫校。父亲所在的建筑公司在这里承包一座教学楼工程。而我因父亲的背景，在工地担任出纳，并兼采购工具和一些零碎的材料。
　　 那是我在外打工最开心的一年。扪心自问，我不是个贪财的人，在采购期间，店老板在给我开具发票时，常常一脸诡秘地问我开多少钱，而我总是坦然地告诉对方，是多少就开多少。但是，不贪财的我，却非常贪玩，那一年，我正是借采购的机会，骑着自行车四处疯跑，并看完了永州八景的。遗憾的是，当我追随着柳宗元写的《小石潭记》，去寻找那个美丽的石潭时，却发现它已干涸成一只小小的水坑，已毫无美感。
　　 正是在这假公济私的游玩中，我一次次来到那个篮球场，在秋风横扫落叶的忧伤里，久久凭吊我逝去的爱情。三年前的这个时节，我送小艾回家，我们在这里度过了最后一夜。那晚，我们背靠着背，仰望头上满天星光，聊了几乎一个晚上。
　　 故地重游，且触景生情。我原本已悄然结痂的伤口，又一次被撕开。强烈的冲动，令我再一次拾笔给小艾写了一封信，这封信足有十来页，几乎倾注了三年来我全部的思念和忧伤。
　　 奇怪的是，当我写完这封信并寄出去后，突然感觉有种痛快淋漓发泄后的疲惫，更像是得到某种解脱。事实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不再指望小艾给我回信，更不敢奢望她会回来。我想我之所以放不下她，可能不再是爱了，而是一种心想却不能得到的惘惘不甘，以及被抛弃后想讨还那份可怜的自尊罢。当我终于想明白这些后，顿时豁然开朗——“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我想我接下来，该好好爱阿珍才对。
　　 C
　　 那年年底，我和阿珍的婚事，再次被两家摆上议事日程。可是没想到，我的愤世嫉俗与阿珍发生了强烈的冲突。
　　 那天是在阿珍的家里商量婚事的。当阿珍的家人先是按“规矩”索要一大笔彩礼时，这已经让我很不高兴，心想你这是嫁女呢，还是卖女呢？接着她父亲又提出，要将我家里的房子和家俱立个和约，以免我弟弟将来与我争夺家产。
　　 听到这里，我再也忍无可忍，愤然而起：“这个婚，我不结了！”说罢，也不顾媒人在后面的大呼小叫，怫然离去。
　　 大步走出村口后，我感觉后面跟着个人，回头一看，是阿珍，当时心中气恨，也不理她，继续大步向前。直到翻过一个山头，回头一看，阿珍还在后面跟着，心里一软，忙停下脚步。与此同时，一个大胆的念头跳进我的脑海。
　　 我转身迎向阿珍，说：“刚才是我不好……”谁知，阿珍一脸怒气地打断我：“你以为你家里条件好，就很了不起吗？我们穷人家就没有尊严吗。我父母好歹是长辈，不管对错，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们？”
　　 听了阿珍的责备，我顿时感觉脸上发烧，羞愧不已。想想自己刚才的行为的确太过分了。同时心里吃惊，心想平时那么温柔的阿珍，原来也会生气啊。看来，兔子急了也咬人呢。
　　 我连连道歉，末了，我依然固执己见：“但是，我绝对不会同意你家人的要求。你父母为了你弟弟将来结婚，可以拿你换钱，却又要防备我弟弟与我分家产，哪有这样的道理？再说，我本人没钱，拿不出那么多彩礼，我父母也许拿得出，但他们都养我这么大了，我不好意思再花他们的钱。”顿了顿，我握住她的双手说：“你要是真爱我的话，现在就跟我走吧。要不，等我赚够了彩礼钱，再来娶你。”
　　 我满以为自己的如意算盘能够得逞，阿珍一定会点头答应，然后乖乖地跟我走。可我没想到，听了我的话，阿珍一改刚才的怒容，变得冷若冰霜，她用她尖锐的目光久久注视着我，像是要洞穿我的内心。好一会，她冷傲地说：“我当然爱你，也很想跟你走。可是，你问问你自己，你爱我吗，你会在乎我吗，否则我跟你私奔又有什么意义？要是你让我相信，你真的爱我，也非常在乎我，我会立即跟你走，可是你能够让我相信么？”
　　 回想起来，与阿珍交往将近两年，每次我们在一起，她总是选择倾听，而且回答多半只是简单的一个字，如“嗯，啊，呀，唔，呵”之类，即便我说个笑话，她也是简短地笑一声：“嘻”。多一个“嘻”都不肯给的。因此，我万万没想到，她今天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看来阿珍平时是棉里藏针，此刻却是一针见血啊，想想以前，我真是小看她了。她害羞的外表包裹的却是她的主见和原则。
　　 那一刻，我愣住了。
　　 我是个不会撒谎的人，面对她的质问，我选择了沉默。沉默过后，我还是坦诚地说：“我现在可能还不够爱你，但你只要跟我走，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听我这么一说，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把我的手推开说：“我现在是不会跟你走的。你不是说你没有给我父母的彩礼钱么，那么等你什么时候挣够了钱，再来娶我吧。我会等你。”说罢，阿珍转身离去，留给我一个近乎决绝的背影。
　　 由于我的固执己见，这场婚事就这样草草收场了。过完年，按我们当地“初一崽，初二郎”的拜年规矩，大年初二那天，我去给阿珍的父母拜年，却得知，阿珍已在大年初一那天，离家去广东打工了。那一刻，我倍感失落，感觉可能要失去她了。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可能爱上这个看似平常，却很有个性的女孩了。
　　 春节后，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工地。却收到阿珍从广东寄来的信，信中说：“我来广东打工，是想跟你一起早日赚够给父母的彩礼钱。不过，我也老实承认，我起先的确是出于对你的气恨，才不告而别的。然而，一到这里，我就后悔了，后悔自己的冲动，同时才意识到，我有多么想你爱你，可是，你能原谅我吗？”读完这封信，我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同时心里涌起了强烈的思念之情。距离能产生美，看来是不错的。
　　 在给阿珍回信里，我却不依不饶，趁机“恼羞成怒”地威胁说，“你要知道，我的意志一向薄弱，要是我们相距太远，分别太久，没准哪一天，我会移情别恋，到时你可别后悔！”
　　 寄信的同时，我还给她寄去了几百元钱。我知道她带的钱可能不够，要撑到两个月后才能领到工资，似乎太难了，我不想她在外面受苦。
　　 此后，我们书来信往，彼此思念日甚。
　　 可谁能想到，半年后，我却意外收到小艾从珠海写来的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信中说：“亲爱的，你还爱我么，还在想我么，要知道，我现在有多么想你爱你，要是你愿意的话，就让我做你的新娘吧……”
　　 我原以为淡忘的情感再次勃发。原来所谓的淡忘，就如同烧烬的原野，一旦春风化雨，根植在泥土里的草径，会更加生机凶猛。
　　 我情感的天平，再一次向小艾倾斜了。
　　 只是，在小艾与阿珍的选择上，我一直是都在苦恼和矛盾中度过。我知道，较之小艾，阿珍更爱我，选择她，我可能会更幸福。可我也清楚，我心里更爱的人是小艾，选择自己所爱的人，生活会更富有激情。那时，我几乎每天不停地采用抽签，抛硬币，数花瓣等古今中外方法来决定我的选择，可结果又一次次被自己否决。
　　 因此在给小艾的回信中，我直言已经有女朋友了，不过，我会处理好。但请她给我一段时间。
　　 就在这时，我遇到久别的好友张杰，请求他给我指点迷津。他沉思了一会说，选你自己最爱的人吧。人生苦短，不要让自己的人生留下太多遗憾。再说，与自己不爱的人生活在一起，会给对方造成更大的伤害。
　　 就在那一刻，我做好了选择。看来，当人们处在犹豫不决的时刻，旁人的一句话，往往能起到决定性作用。
　　 决心已定，我当即给小艾写了一封信，告诉她我已经处理好了，问她什么时候回到我身边。她在回信中很兴奋地告诉我，“我好歹要为自己准备点嫁妆呵，所以我打算做到年底就辞工回家，到时我就可以做你的新娘了。”
　　 都说有人笑来有人哭，那么接下来，我该如何告诉阿珍这个不幸的消息呢？这让我再一次陷入深深的痛苦和不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