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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山水】最后的打铁人(散文)


作者:太行风 举人,3262.4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796发表时间:2015-08-04 10:02:51
摘要:时代在进步,落后手工业的铁匠铺走入历史舞台的幕后……

【山水】最后的打铁人(散文)
   好多年我一直在琢磨,铁匠铺开张的那年是在一个很不寻常的年代。原因是在铁匠铺开张的同时,村里的几个木匠、石匠(也是砖瓦匠)都名正言顺地重操旧业,外出揽工挣钱。只是挣的钱必须如数上缴队里,队里给计同等天数的工分。工分的分红值远远没有上缴的多,可他们必须这样做,否则就不能外出吃手艺饭,只能和普通社员一样,在田土上风吹雨淋日头晒。他们落下的是白吃了主家饭食,而且质量远比自己家的好,并将自己家的粮食省下来。很超常的是我本家的几个大伯,把多年搁置的毡匠手艺拿出来,开毡房擀山羊毛的黑毡,绵羊毛的绵毡。擀毡工序很复杂,要弹动巨大的弓,噔噔噔地弹响弓弦,把羊毛击打得蓬松如棉花糖,用叉子叉起,敲打震动,使羊毛飘飘然落下,厚薄均匀地撒成席子大的一块。然后嘴里衔了麻油,噗噗地喷上去,卷起来用绳子捆牢,几个人赤足踏上去,像擀面一样来回蹬。喷油和踩毡,都需要好多遍,边角还要另作处理。擀绵毡的技术还要更复杂一些,这些工序我已不能记得很清楚,光记得毡房里羊羶味浓浓充斥,尘埃飞扬。除工匠们动起来外,村里的羊群也在努力扩展数量,县里的专家和技术员还一再到村里来,指导牧羊人把本地的土羊改良成半细毛羊,他们说需要三代才能完成改良。村支书还领着几个精明的人组成林业组,栽种苹果树、核桃树,把土崖顶的酸枣树嫁接成枣树。村里还搞了一处桑园,好多梯田也栽种了地埂桑,发动女人们养蚕。我推算了一下,我家是六二年随父亲返回村里的,这些事发生在一两年后,这段时间应该是“三年调整”时期。
   村里铁匠铺开张的时候,我们正在上课。铁匠铺那边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声响过,没多一会打铁的锤砧声从老师讲课的缝隙里一声声挤进来:叮当,叮当,叮叮当,叮当。那铿锵有力乐感十足的声音,先窜到学校下边的河沟底部,遭碰撞后反弹回来,像归巢的麻雀一只接一只扑棱棱飞入我们的耳朵。山沟小村里稀罕事少,平时看吵架,过年看杀猪,打只碗都能惊来半屋人。打铁声的突然闯入,使教室里一张张昏昏欲睡或麻木的脸变成一片惊喜,一阵骚动伴之而起。老师面呈愠色,用教鞭在黑板上笃笃敲了两下,一声厉斥,将我们的嘈杂声弹压下去。教室里的忽然沉寂,使耳畔的锤砧声愈加响亮,叮当,叮当,叮叮当,叮当。
   村里要开铁匠铺的消息,早就传开了。铁匠铺就在离我们学校不远处的土崖壁一孔废弃的旧窑洞里,下课的时间我们常跑去看。铁匠师傅正指挥着生产队派给的两个人,砌墙堵上塌了窑脸而大开口的窑洞口。新砌的窑脸留出了门窗,为了敞亮,窗口开得很大。接着在窑洞中砌火炉,安风箱,树起粗壮木桩顶着的铁砧。他们还在窑洞墙壁上掏了一个小窝窑,摆放了太上老君神位和一个鼓肚子的小巧粗瓷香炉。现在,铁匠铺终于开张了。
   好不容易盼到下课,我们几个男孩子顾不上去排解憋了满肚子的尿,撒腿就往铁匠铺跑。
   打铁的是两个人,铁匠师傅和徒弟。这两个人都和我连着亲,我称铁匠师傅为“小舅”。其实不是我亲小舅,是堂弟的小舅,我也跟着喊小舅。抡老锤的徒弟是我大伯,大伯和小舅是姐夫小舅子关系。在平时,姐夫大,大伯人精明,性子也急,训起有点迟钝呆傻气的小舅子来,像老子训儿子。小舅不是神情诺诺,就是偷偷嘟囔,不敢明着犟嘴。可在这里,一切都颠倒过来,小舅子是师傅,小舅子大。小舅左手握着一把长把铁钳子,夹着烧红的铁块放在铁砧上,右手拿着小锤子在铁块上叮的一声,分明是发出指令:这儿。大伯抡圆的大锤划一道弧线带着风声照点落下,当的一声,算是回答:好。大伯的大锤一路跟着小舅小锤的脚印走,边走边对答:叮当,叮当——这儿,好,这儿,好。大伯一下没砸准,小舅就生气了,叮叮——往哪砸,这儿这儿。大伯赶忙纠正落点回答道,当——好嘞。
   铁块由亮黄色到暗红色,再到钢蓝色。小舅一抬下颏给了个示意,大伯便停下了老锤。小舅将大锤的脚印塄坎叮叮叮敲打了一会,将铁块插入炉火的碎炭下边。大伯便坐下拉风箱,他的两条粗壮胳膊一拉一送,身子随着一仰一哈,风箱便咕哒咕哒有节奏地响。蓝色的火苗被风怂恿,往下一蹲,呼的一声向上纵起,再往下一蹲,又呼的一声向上纵起。小舅隔一会翻动一下铁块,铁块逐渐被烧成橘红,继而发黄,发亮,发白。大伯加大拉风箱的力度、速度,火焰呼呼往上窜,铁块越白,白到雪亮灼眼。小舅手疾眼快,猛地将噼噼剥剥爆着火星的铁块抽出放在砧子上,大小锤一上手,铁花迸溅,凌空飞舞。我们赶忙撤身后退,生怕被飞溅的铁花灼一下。大伯他们不怕,他们腰间围着油布围裙,可膀子却都袒露着。却也怪,火花偏偏不往他们的光膀子上落,倒是油布围裙被灼出密密麻麻的黑点。刚拖出的白铁块是软的,像块橡皮泥,大小锤砸上去,声音发闷,噗腾,噗腾。这时候是小锤老锤最紧张的时候,果然是乘热打铁。大约二三十锤后,铁块颜色变红,也没有那么软了,大小锤的声音变成了嘭咚,嘭咚。铁块颜色逐渐变成暗红、铁蓝,也越来越硬,锤子的声音随之清脆起来,叮当,叮当,叮叮当,叮当。
   去铁匠铺看得多了,就看出一些门道来。小舅大伯打的铁器,农具最多,灶具次之。这两样东西,与种田打粮、填塞嘴巴肚子密切相关。敢情,铁匠铺是村庄生计的开关。在没有安装这个开关前,是青铜时代。再往前推,是石器时代,渔猎时代,原始人时代。是黑铁时代将人类几千年的农耕文明推向鼎盛。这是我稍后一些时间知道的历史知识。农具灶具里有不少是带刃的,诸如斧头、板锄、手锄、镰刀、菜刀、专门用来挖野菜的小铁铲等,偶尔还打体型巨大的铡刀。每打一样东西,小舅先挑出一块大小适宜的铁块,先打出基本形状,再仔细锻打边头棱角。斧头、板锄还要在顶端接上半圆形的“袢”,用来镶接木柄。镰刀后口向下卷一个“裤”,菜刀屁股后边带一个长长的锥状的把,用于安装木柄。带刃的器具还要在刃口处加钢火。原来道轨就是钢,截下一块贴在刃口处打出钢刃,用戗刀戗锋利后,在炉里将刃口处烧红,用铁钳夹出来蘸进水里,随着嗤啦一声响,一股青烟腾空而起。大伯告诉我,这是叫淬火,是打铁很关键的一道工序。在水里淬得时间短了,刃口会发柔,容易卷刃。淬得时间长了,刃口会因过硬而发脆,一与硬物磕破,便会打豁口。淬火时间的长与短,全靠小舅拿捏。小舅和大伯还经常翻新一些用废的斧头、板锄、菜刀。这些家具是啃土的兽,吃草的兽,虽然刚强血性,可年长日久,钢火磨损殆尽,老得没了牙口。小舅和大伯在废家具上加铁接起长度,再加钢淬火,便使它们起死回生了。打勺子类的盛器,难度也比较大,大小锤一直在中间砸,砸成凹状,再转着圈儿打,使铁块越来越薄,也越来越凹,用锤子砸着钢錾将沿口裁齐,就打成了勺头。勺把是另打,又长又细,梢部弯回一个钩,另一头接在勺头上,一把铁勺就成了。
   爷爷常对我说,铁不打,不成器。这道理很深刻,却不难懂,倒是把铁打成器的人,一下难以看懂。据说,铁匠师傅的厉害之处在眼睛,须看清火色,把握住火候。于是我到铁匠铺看打铁时,总好偷偷盯着小舅的眼睛看。他黝黑的脸上,厚且长的下嘴唇耷拉着,几条深深的抬头纹,像横卧了几条肉囔囔的蚯蚓。皱纹下方的一双眼睛,不但不明亮,老是混混沌沌的,一脸敦厚呆朴之相,活像一位内观自心漠对世事的老和尚。可当铁块在火中烧至发白灼亮时,小舅的眼睛会突然射出一道精光,钻进火里,透入铁块,看清火与铁的内部气象变化,在最适当的时机把铁块夹到铁砧上,用小锤引导着大伯的大锤,将铁块打成他心中设计的模样。在小舅大伯小锤大锤的叮叮当当的对唱中,在火花迸溅满天飞舞中,赋与冰冷铁块以温度和生命,打出斧头、锄头、镰刀、铡刀这些啃土的吃草的兽,打出农家主妇手中有灵性的勺子、饭铲等。大件的新铁器打成后,小舅还会重新放回炉里烧红,用一个钢戳子一锤子砸下去,在上面叩下一枚清晰的印章,上书“赵记”二字,楷体,有长方形的边框框着。小舅似很看重这道工序,小心将钢戳放平,稳稳神,才抡锤子砸下去,使之受力均匀,清晰显现。很多斧头、板锄等农具,都是村里人定做或回炉加工的。这些人体格高大瘦小不一,性情也各异,有叮嘱打厚重趁手一些的,有叮嘱打轻薄灵巧一些的。小舅知道各人秉性,谁勤快,谁滑头,心中都有数,嘴上却啥也不说,一一照办。家具打好后来拿走时,小舅会特意叮嘱,新打的斧头板锄,开始使用时千万别用猛力,那样容易被混在土里的石头打出豁口,等磨出了性子,就不怕磕打了。女人们来拿菜刀,小舅也会叮嘱,新加了钢火,刀口快,小心切手。小舅的叮嘱并非多余。菜刀是执厨主妇离不开的好帮手,可也嗜血贪腥,兽性发作时会冷不丁在指头上咬出一道口子,用力狠了,说不定会咬下一截手指来。
   铁匠铺终年星光灿烂,叮当奏乐,与村里牛羊鸡犬的鸣叫声,孩子们的吵闹声,组成村庄明亮的奏鸣曲。可时光往前挪了几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突然退出了乡村交响。前前后后消失的还有木匠的拉锯声刨木声,碾棚里踢踢踏踏驴蹄声和轰隆隆闷响的碾子滚动声,甚至连牛哞马嘶驴嗷嗷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后乡村时代的各种元素:土地承包经营,电力驱动的粮食加工机轰隆隆响,各种山地农用机械和农用三轮车、摩托车到处轰鸣着奔跑,电动空气锤、锻压机床、抛光机等支撑的新型铁器厂出现在各地城镇,明晃晃的镀金铁器、铝合金灶具充斥市场,程控电话、彩电、电脑也渐次走进乡村。
   大伯当年在铁匠铺,说是小舅的徒弟,其实是生产队配给小舅抡大锤的副手,他根本就没计划学铁匠手艺。大伯还是个半把手的石匠,铁匠铺收摊后,他除耕种责任田外,趁着城里修房风大盛的机会,与堂弟忙着在山坡起石头,凿成根基石出售。大伯到底没在铁匠铺白抡那几年大锤,会自己捻钻尖,淬火。
   小舅却遭受了巨大的精神打击,头发一下变得白花花,人更发蔫,整日闷声不语。铁匠铺还红火时,同一茬人和他逗嘴说,开了药铺打了铁,各样生意做不得。他闷闷回敬道,黑铁匠,黑铁匠,三天不打吃不上。现在,粮食是够吃了,可他这个“黑铁匠”兜里却还是瘪的。小舅不服气,不相信祖师爷老君千年万代兴下的炉火行业会就此吹灯拔蜡,重新在家中开了铁匠铺。他让长大成人的大儿子抡大锤,于风雨雪天开炉起火,给村里人打家具和收拾旧农具。可人终究拗不过时代运势,旧式农具越来越没了用场,铁匠铺生意冷落,小舅只得再次关门。他有四个孩子,可没一人承继他的铁匠手艺。小舅家铁匠传家已有好多代人,却在小舅手里戛然而止。小舅受不了这个打击,往炕上一倒,向西而去。临走,手里紧紧攥着一块长方形的钢块。子女们使劲掰开手看,原来是那个乌黑锃亮的钢印,上面是两个反着写的字:赵记。
   前不久回村去,碰到小舅的几个孩子给他烧十年纸。小舅家老二开着一辆面包车,老三开着一辆农用三轮车,一人手里攥着一个手机的女人们和一群男女孩子坐在车上,招呼着满当当一三轮花圈及电视机、沙发、小车等纸扎,老大老四各骑一辆摩托车,呼呼隆隆奔一处山坳梯而去。那里的田土下,埋葬着他们的父亲,也是我称为小舅的村里最后一代打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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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最后的打铁人】以记人为主,文风朴实而厚重。作品以大气厚实的笔触、生动鲜活的语言,着力刻画了乡村最后一位打铁人——小舅的形象。作者以一个小孩子的视角,重点叙写小舅与大伯在窑洞改造而成的铁匠铺里打铁与制作各式农具的场景,生动地描绘了小舅与大伯打铁时的情态,也表现了在时代发展的滚滚车轮面前,作为最后一代打铁人——小舅的失落与无奈。是的,历史在进步,作为一种落后的手工业,铁匠铺、木匠铺、石匠铺等一系列旧有的行当,必然会被迅猛发展的时代所淘汰。这种无奈,曾使传统匠人的代表——小舅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乃至在他临死的时候,手中都紧紧握着那个标志自己“品牌”的乌黑锃亮的钢印。作品善于以小见大,通过一个铁匠铺的由盛而衰,深刻地反映了社会生活的巨大变迁。文章结构完整,条理清晰,刻画人物生动具象、立体丰满。尤其是作品语言,生活气息浓郁,鲜活生动,极具感染力。例如:“那铿锵有力乐感十足的声音,先窜到学校下边的河沟底部,遭碰撞后反弹回来,像归巢的麻雀一只接一只扑棱棱飞入我们的耳朵”。这里,作者将无形的声音比喻为具体可感的事物,让人如临其境、如闻其声。再如:“蓝色的火苗被风怂恿,往下一蹲,呼的一声向上纵起,再往下一蹲,又呼的一声向上纵起”,以拟人手法描绘火苗,具体可感,又十分富有特色。另外,作者无论是对打铁过程的描绘,还是对小舅形象与眼神的描写,都显得十分细腻而精当。整篇作品主旨鲜明,笔力雄厚,描写细腻,语言厚实,不失为一篇反映社会变迁的精美佳作!感谢作者赐稿山水,也感谢作者精彩呈现!问好作者,隆重推荐,佳作共赏!【山水神韵编辑:思绪飞扬淡墨痕】【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0804002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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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思绪飞扬淡墨痕        2015-08-04 10:10:44
  老师的作品笔力雄健,文风大气厚实,语言更是鲜活生动。以一个铁匠铺的兴衰来反映社会变迁,角度新颖独特,令人叹服。问好老师,祝在山水创作愉快!
思绪飞扬淡墨痕
回复1 楼        文友:太行风        2015-08-04 11:41:28
  再次感谢思绪飞扬淡墨痕老师!
2 楼        文友:太行风        2015-08-04 11:40:52
  效率好高,早晨刚发表,现在就评了,足见山水编辑的敬业。评语既从宏观把握,又从微观细品,抓准了我我的用笔之意,尤其揭示了我埋藏在文中的主旨,端的好评。谢谢思绪飞扬淡墨痕编辑老师!
独抒性灵,拒绝合唱。
3 楼        文友:思绪飞扬淡墨痕        2015-08-04 12:19:42
  老师笔力雄健,作品大气厚实,让人爱不释手,怎能不早早编辑出来让大家共赏呢?
思绪飞扬淡墨痕
回复3 楼        文友:太行风        2015-08-04 12:56:38
  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我是这里的老写手了,只是进来编撰本地史话,散文写得少了。
4 楼        文友:春华秋实        2015-08-04 20:35:24
  虽为怀旧篇,但视野却很独特,写出一个时代曾经的一群热火朝天的生活,感叹失去的打铁交响乐。追忆,也是最好的铭记。此篇语言鲜活,细节刻画细腻传神。厚重,质朴,大气。问好太行风老师。祝福夏安。
回复4 楼        文友:太行风        2015-08-04 21:20:05
  谢谢社长雅评。这篇不是纯粹的怀旧,是客观地记述新旧交替村里景象。我提要的文字是:“摘要:时代在进步,落后手工业的铁匠铺走入历史舞台的幕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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