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爱树的人。
　　 小时候，村里为了鼓励乡亲们勤劳致富，每到植树时节，想栽树的人家，可以去队里领取免费的果树苗。果树苗里，桔树和梨树居多。爱树的父亲得知消息后，第一个跑去队长家，如获至宝般，抱了一大堆树苗回家。因是果树，长不高，也不会耽误庄稼。父亲便在老屋后的菜园里，给梨树和桔树们，选地方安家。
　　 老屋后面，有个近三分地大小的菜园子。左边一角因被浓密的树木遮掩，很难见到阳光。种的蔬菜，也是稀稀拉拉地东一苗，西一株。西边向阳，父亲就把桔树和梨树，栽在阳光普照的地方。那时我们还年幼，没能亲眼看到父亲挖坑栽树的情景。但想像得到，栽树时的父亲，一定是笑容满脸。稍稍懂事后，在屋后的菜地里，便可以看到成排意气风发的梨树，蓬勃向上的桔树。
　　 我特别喜欢梨树。每到春天，当慢慢苏醒的万物，在柔风的呼唤下，日渐鲜亮时，梨树，也不例外地多姿起来。几阵风过后，几场雨落下，片片鹅黄的叶芽间，朵朵秀雅洁白的梨花，便悄然绽放开来。每到此时，我便像丢了魂般，总爱往梨树下跑。常默默地伫立在梨树下，凝望着端庄清丽的花瓣，思绪纷飞。若碰到细雨霏霏的日子，那飘飘洒洒的雨丝，便又能为眼前素净的梨花，凭添许多妩媚。“梨花一枝春带雨”的诗句，也常在这样的时候，不由地浮上心头。那些桔树，也不示弱，将满是幽香的玲珑花朵，狡黠地藏在墨绿的枝叶间。
　　 走过娇滴滴的春，迎来火辣辣的夏。乒乓球般大小的桔子，小孩拳头般大小的梨，在夏风热情的呼唤下，风风火火地挂上枝头。若此时，父亲经过屋后菜园，都会不由自主地颔首，驻足。那眉间淡淡的笑意，如一抹清凉，拂去了我童年夏日里所有的燥热。
　　 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只要地里农活一忙完，便会抽空给小树苗们浇水，施肥，捉虫。小树们也从不辜负父亲的希望，默默地生长，盎然地吐绿。只是，桔树和梨树努力结出的那些果实，还没等长到七分熟，早就被村里调皮的顽童们偷着摘走了。
　　 父亲爱抽烟。春夏秋冬，一根旱烟管从不离手。他抽的烟，都是自已在地里种的。等每年夏天烟叶采摘后，他便会用绳子，把烟叶别在粗粗的绳子上。再把粗绳绑两端分别绑在院子里的两棵椿树上。那些翠绿的烟叶，便在椿树的浓荫里，默默地散发着浓烈呛人的烟叶味道。
　　 父亲是个倔犟的人。听母亲说土地分到户那年，队里给我家分了一块大大的水田。但父亲嫌离池塘远，不怎么满意。就寻思着想找队长商量，换个离池塘近点的稻田，插秧时放水方便。不知当时哪句话没说好，惹怒了队长。队长一气之下，把我家的稻田由一大块换成六七个零碎的小块。种过地的庄稼人都知道，大块田好耕种。看着耕牛下田连打个转身都困难的小疙瘩田，母亲劝他去队长那里，把大块田换回来，我的犟父亲却一声不吭。那些疙瘩田，被我家一种就是几十年。
　　 父亲是个勤劳的人。每年秋天收完稻谷后，他会把一亩多田的稻草，一把把地绑起来，竖在田里晒干，再用尖担一担担挑回家。等所有的稻草全部挑完后，便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码成草垛。小时候，我总弄不明白，只不过是些稻草，上面早就没了谷粒，怎么还那么“珍贵”。长大后才慢慢知道，那时种庄稼，全靠耕牛犁地。当时，全村六十多户人家，几乎家家都养牛。而稻草，则是喂牛的最好饲料。在青草枯萎的漫长冬季，那些柔软的淡黄色稻草，用铡刀切碎，撒上清水和麦麸拌均后，便是牛们的“美味佳肴”。
　　 码草垛，在儿时记忆里，是件令人开心的事。那时院中有棵老槐树，高大挺拔。曾被父亲修剪过的主杆上，没有多余的枝桠，很适合码草垛。父亲在离地面一人多高的槐树上，用短木粗绳绑成“米”字形十字架后，就可以码草垛了。当父亲手扶着槐树，双脚踩在米字木架上，我便站在槐树下稻草捆旁，给父亲递稻草。码稻草时，需在每把稻草里，拿出一小摄，踩在脚下。要以槐树为中心，然后再一层一层地堆叠。这样码的草垛形状好，不易垮塌。刚开始码草垛时，我站在地面上，可直接用手给父亲递稻草。但随着草垛高度的不断增加，我已无法够着。只好拿出竹杆，把成把的稻草挑在竹竿尖上，用力往上扔。我每扔上去一把，父亲总能在草垛上稳稳地接住。我和父亲，配合的默契极了。
　　 码草垛，一般都会在傍晚时分。那时，天色渐暗，因无法在地里干农活。四起的暮色里，草垛已高高地耸立。我无法看清父亲的表情，但我相信，站在曾被他用汗水浇灌过的草垛上，他一定是快乐的。等我把堆得山一样高的稻草，全部扔上草垛后，父亲码的草垛，也该要封顶了。草垛封顶时，父亲会在草垛顶上绑块塑料薄膜。来预防雨水顺着树秆下渗，沤烂稻草。那些稻草，可是耕牛大半年的“口粮”，马虎不得。码好的稻草垛，远远望去，活像孩子们玩耍用的陀螺。只是这个“陀螺”不是尖朝下，而且特别忌讳火。
　　 码完草垛，过不了多久，就到了深秋。父亲又会在院子里的椿树上，绑上一根根小碗粗的细木头。把地里收割回来的的黄豆，红薯秧等农作物的秧蔓，绑成把夹上去。若遇到落雨天，只在秧蔓上盖个塑料布遮雨便可。这样过上十天半月，黄豆和红薯秧，便能自然风干。在乡村，很多时候，树，更像是农人们的知已好友。它们虽不能开口说话，却总会在你需要它时，助你一臂之力。也许正是因为如此，种了一辈子庄稼的父亲，对树，总有着诉不尽的柔情。
　　 在栽完桔树和梨树后，父亲不知又从哪里找来些椿树苗，顺着菜园的地坎边，掘土挖坑地栽了起来。几年后，那些曾经瘦弱的树苗，在父亲的精心照料下，像模像样地窜起了个头。每到春天，我和妹妹，会在竹竿上绑上镰刀采摘春芽。现在回想起来，那香椿炒鸡蛋的香味，仍飘荡在心底。而父亲，也会趁机修剪椿树多余的枝桠。那排小椿树，在父亲的细心呵护下，笔直修长，标致极了。
　　 父亲是个木讷的人。但在奶奶去世后，我却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我不知道，威严的父亲，跪在奶奶灵前泪雨滂沱的那一刻，心里是怎样的疼痛。只是，那泪，那痛，震撼了幼年的我。使多年后的我，想起号啕大哭的父亲，还会潸然泪下。奶奶的墓地，就在离我家老屋不远的菜地里。奶奶去世后不久，父亲便在林场的老友那里，要了三十多棵柏树苗。回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在厨房水缸旁的潮湿处，还不忘在树苗根部洒水保湿。直等到天下了透雨后，才小心翼翼地将小树树移栽到奶奶坟前。很难想像，父亲在奶奶坟前栽树时的虔诚模样。他是想把和奶奶走过的艰苦日月，相依维命的心酸时光，和他对奶奶的拳拳孝心，与小树苗一起，一起种植。
　　 栽了柏树后，有事没事，父亲总会去奶奶坟前，看望那些小柏树。那一株株整齐排列的小柏树，也渐渐成了父亲的精神寄托。也许是被父亲的诚心感动，那三十多棵柏树，全部都成活了。每当看到父亲静静伫立在奶奶坟前，我们谁都不敢去打扰他。因为我们都知道，父亲又想奶奶了。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奶奶去世后的第四年，正当壮年的父亲，却因一场飞来横祸猝然离世。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我无法接受，一个鲜活生命，瞬间的灰飞烟灭。以致许多年来，我一直不愿去回想那灾难性的一幕。父亲去世时，我们年纪还小，父亲的后事，是在亲戚们的帮忙下处理的。他的坟址，被选在了爷爷的墓地旁。那是临近公路的一块向阳坡地。除了偶尔呼啸而过的车辆，唯有没有边际的孤寂。
　　 我们知道父亲爱树，也曾想在父亲的坟前栽上他爱的柏树。但后来却因种种原因，不得不寻梦他乡，且一去多年。每每想起爱树如命的父亲，和他那光秃秃的坟茔，我心如刀割。时光飞逝中，奶奶坟前栽那几十棵柏树，早已高大挺拔，萧穆威严，一如多年前的父亲。二十多年的光阴，让曾经的柔弱小树，变得苍劲有力。那紧紧聚拢向上的墨绿枝桠，总会让我不得不想起倔强的父亲。我知道，父亲是怕奶奶孤单。才把对奶奶的无尽哀思，无限怀念，根置在脚下深深的泥土中。让它们和柏树一起，用它们的苍翠，哀思奶奶，守护奶奶。
　　 父亲是目不识丁的农民，却也是聪睿不凡的智者。他深深地知道，在无情的时光面前，人，是何等渺小和无助。或许，冥冥之中，他知道自已来坟前看奶奶的时光已不多。便将心中的千言万语，溶进柏树的苍翠里，种植在脚下的泥土中。他知道，树的根须，可以延伸到大地深处。即便取不了天地灵气，吸不进日月精华，却也早已不怕风吹，无惧雨打。父亲深情地爱树，淡定地栽树。把自己对母亲无法完成的思念和守护，嘱托给树。父亲知道，他的拳拳孝心，柏树会懂。父亲也知道，柏树会去替他完成未了的心愿。
　　 爱树的父亲，用柏树的姿态，把他对奶奶的追忆，站立成一种恒久。爱树的父亲，用树的苍翠，把他对奶奶的哀思，渲染成一种景致。爱树的父亲，用树的挺拔，把对奶奶的怀念，书写成一种情怀。在奶奶坟前，我不知道，是父亲飞扬了柏树的梦想，还是柏树成全了父亲的夙愿。
　　 每次回老家，我总会去奶奶坟前默默追思，轻轻膜拜。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会惊醒满目苍翠，踩碎遍地宁静。面对奶奶坟前排列有序的柏树，我的心，依然疼痛。我的眸，依然含泪。在墨绿的重重柏树影里，我依稀看见，身着蓝色中山装的父亲，正吧嗒着他的旱烟，搀扶着满头白发的小脚奶奶，向我缓缓走来……
　　 许多年来，父亲的身影，在我心底，早已和奶奶坟前的柏树，融为一体。它们在沧桑飞舞里，斗寒傲雪，从不调零；它们在世事苍茫中，沐风栉雨，永不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