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话，康金不说话。今天是星期天，康金煮的饭。父亲说康金煮饭用的是粳米，一二十岁的人粳米籼米都分不清，又问母亲“是粳米吧”？哥哥笑哈哈说一定是粳米！母亲低低说粳米并不是只能用来煮粥煮饭也好吃……康金不说话。
　　 康金是个十八岁的男孩子，高高瘦瘦，清清秀秀。却不知因为什么，从一张脸看上去像有二十五六，一双躲在厚厚眼镜后面的很大的眼睛仿佛是不会动的，而且常常耷拉着眼皮，只是，他笑起来会升起一团稚气，一下子使他像比实际年龄还要小许多的小孩子。
　　 以前——具体说是四个月前，在学校，在嬉闹的男孩群中找不到康金的身影，康金会静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个小角落里垂着眼皮看书，康金看书不光上课看下课也看，看得一双大眼更大——戴上眼镜，比一般人多了样累赘。可是他的成绩并不好，高考分数下来，父亲将他一顿痛骂：“老子的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别看老子现在有几个钱，都是牙齿缝里一点、一点刮下来的，给你念了十几年的书，用钱把你捧到现在，你就给老子这个交待！？”“早知道让你出去打工，一年挣一千也好，还不要家里费钱，一反一正老子亏了多少！？”父亲越说越有劲，唾沫横飞，嘴却不干——康金倒了杯茶给他，他不喝，依旧滔滔不绝：“看你做事情那个样儿，你能做什么事，要老子养活你一辈子……”
　　 康金用事实证明他不用一直靠父亲养活。一个月不到，恰逢镇上一家塑料厂活忙招工，他匆匆跑去当了工人，现在他已自食其力三个多月了。
　　 康金第一次领工资，他拿着自己的收获，笑着——他十分成熟的脸上绽放无忧无虑孩童一样的笑，恭恭敬敬地将整整齐齐的钞票交给父亲。康金的心在跳——自己挣的钱，自己能挣钱，我能挣钱……他大眼睛亮闪闪地望着父亲。父亲果然笑了，他运用商人的技术将钱飞快地数了一遍，四十几岁已布满皱纹的脸上出现了比皱纹更深的喜色。他说：“不错！这零头你拿去花吧！”将两张十元一张五元递给康金。
　　 “你发什么愣！？还不快喝完汤洗碗！”一声厉喝。是父亲在说。父亲又说：“汤还剩了！——这东西多犟，就留给他那点都喝不掉！？”——这句话父亲像是对母亲说的。母亲看了看康金，“帮妈再喝点吧，妈喝不掉！”母亲柔声说。
　　 康金仍然不说话。康金只觉心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将目光投向父亲。父亲阴沉着脸。康金忽然希望每天都发工资。
　　 电视在放。这是客厅。极大的一人多高的铝合金窗子开着，有凉爽的秋风吹进来。这是三楼，站在家中，透过大窗子能看得很远。康金木雕泥塑似的一动不动，环视一下四周，就又耷拉下眼皮。恍恍惚惚，一切都离他那么遥远。
　　 康金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是不受欢迎的，在这个家里未免多余。隐约地从大人的闲谈中他得知父母当初并不想要一个他，而他却固执地偏偏要来。父母只好无奈地叹气，可父亲因此被单位开除丢了铁饭碗，所幸塞翁失马，失去工作的父亲自谋出路与母亲经商发了小财，买了家里现在这三室一厅，崭新气派的位于有金之称的三楼有大窗子的房子。“这房子以后还是问题——”父亲有一次对母亲说。“如果只有大良一个我们不知有多快活！”……母亲瞪了一眼父亲。
　　 母亲是不讨厌康金的。康金十五岁那年，父亲生意欠佳，不肯让康金继续读高中，母亲因此与父亲吵架——从小到大，父亲和母亲为康金吵过多少回啊……每当那时，康金睁着一双大眼惊恐地看着因为他而反目的双亲。
　　 母亲总说父亲吃过很多苦，所以脾气不好，其实心不坏，打康金骂康金康金不要放在心上。康金知道父亲从小就吃苦，还差点死掉，可是因此他就可以脾气坏，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待康金了吗？更何况他对康金尤其……
　　 康金应该不讨人喜欢。哥哥能说会道，常常一句话逗得父亲开怀大笑，父亲脾气再坏的时候哥哥也不会挨上几句骂。哥哥能干，哥哥做什么事，父亲差不多都满意。哥哥聪明，他即使偷懒也一定有理由……康金不行！
　　 康金小心翼翼，生怕让父亲不高兴，却总是得到一番训斥……“真笨，笨手笨脚看着就不舒服……”“好吃懒做，你一生日子怎么过……”父亲有时还这样说。
　　 好吃懒做？康金哪里是这样的人？全家一块儿吃饭，康金连菜都不敢夹——如果有白菜和肉，筷子在手中动一动，就慢慢地轻轻地落在白菜上。懒做？家里本没有什么事，如有休息日，家务他全包了。母亲要洗碗，他也执意要抢过来——康金并不喜欢洗碗，他甚至非常讨厌那沾在手上滑腻的油污……
　　 康金想过搬出家，自己租房子住，可就像他小时候想过死一样，没有勇气。他只是使劲想想无法付诸行动。也许，也许只有远走他乡才是最好的……
　　 父亲不是让他出去打工吗？他记不得为了什么有一次父亲说：“跟你这种人生活在一块真累！你明年滚出去……！”
　　 ——父亲真的那么讨厌他，到了“眼不见为净”的程度了吗？他不是常说他“你能干什么事”吗？他不怕他独在异地无法养活自己？！他死了就死了吗？
　　 想到这，康金居然笑了。这已是下午，父母出门了，哥哥也出门了，他一个人在家。他挪了张椅子，临窗坐下，凝望窗外。
　　 不远处有一座石拱桥，桥上行人络绎不绝。骑车的迈步的，穿红上衣的着黑裤子的，面无表情的笑盈盈的……一个又一个人朝自己的目标前进。这世界这么多人有多少人是开开心心活着的？康金想。
　　 康金正胡思乱想，忽然，一个娇小轻倩的身影跃入他的眼帘。康金脱口而出：“温玉！”
　　 康金从椅子上腾地站了起来，几乎要高声呼喊温玉。可是，缓缓地，他又坐了下去。垂下眼皮。
　　 温玉是康金的同事。温玉曾对康金说：“你为什么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其实人生在世，快乐是最重要的！”她还说：“你有什么心事愿意讲给我听吗？”
　　 康金一愣，猛地抬起头——温玉的脸上洋溢着一片无比温柔好看的笑——像明亮的蓝天，像澄澈的清涟……
　　 康金喜欢上温玉了。康金不知道温玉为什么会主动接近自己，他只知道因为有了温玉许多东西都变得顺眼，连父亲的责骂也渐渐像一阵轻风——温玉给了他一片全新的生活。许多次，他想到她，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咧嘴笑了。
　　 然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久，他和温玉——温玉……他感到她一天比一天疏远他，对他冷淡，到后来甚至连正眼也不看他一下……三天前，温玉离开了他们所在的工厂。
　　 康金忍不住再向大桥看去。行人依旧，却已不见了温玉。温玉早已消失。
　　 一切真像是一个梦，多美多美的一个梦，梦却总要醒，梦醒是，更伤悲——康金的心一阵刺痛。泪水竟然从他眼中涌出。他取下眼镜，抹去眼泪，低低地，他喃喃：“我宁愿没有梦，我本来就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然而，他却又一次陷入对温玉的回忆——那笑，多好看，多……
　　 一阵开门声让康金回过神来。啊，父母回来了。“晚饭做好了吧！”父亲说。康金不说话。耷拉着眼皮。父亲一下子蹿进厨房，不一会儿，从厨房传来他怒不可遏的声音，“什么也没搞！一下午再干什么！？”
　　 父亲大踏步冲到康金身边，猛地，恶狠狠地一巴掌甩向康金。康金没躲没避。母亲捋起康金的衣袖，指着红肿淤青的一大块皮肉，责备说：“你看你，下手太重了！”
　　 父亲像是解释，又像是诉苦，用一种气急败坏后心如刀绞的表情对母亲说：“你看，他这么大能干什么！？我像他那么大……”
　　 父亲后来再说什么康金都没听见。康金只觉心中有一团火在燃烧，在猛烈地窜动，一下子窜到了他的双臂。他双臂顿时燃烧如烈焰。他忽然就觉得有不可阻挡难以抑制的力量……
　　 康金将“烈焰”伸向自己的父亲，伸向站在大窗子边嘴巴动来动去的他的父亲。
　　 康金的父亲被他的亲生儿子从三楼的窗子上推了下去……
　　 康金看了看自己周围，没有看到父亲。他一下子嘿嘿笑了起来——那笑，使他像——小孩子。
　　
　　 有报道称，一位父亲被其亲生儿子推下高楼摔成重伤，其子清秀老实，经专家鉴定并无精神方面疾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