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画出这天地
　　 又画下我和你
　　 让我们的世界绚丽多彩
　　 谁让我们哭泣
　　 又给我们惊喜
　　 让我们就这样相爱相遇
　　 总是要说再见
　　 相聚又分离
　　 总是走在漫长的路上
　　 ——许巍《旅行》
　　
　　 我是喜欢旅行的人，喜欢新意，喜欢脚印的图案和远方的背景，喜欢坐落在不同的地方的各种风景，喜欢檫身而过和狭路相逢的命中注定。我不是厌旧和不安分的人。只是觉得，当某一天我停下脚步的时候，能够回望我所有走过的地方和遇到过的人，想起有过的故事，欢笑或是唏嘘，便是会心酸得几欲落泪，也是多么难得的幸福。
　　
　　 【茶陵】
　　 听爸爸说，我生命中的第一次旅行是去湖南和江西边界上一个叫茶陵的小县，那一年，我不到一岁。
　　 关于那次旅行，我是没有任何印像的，脑海里所有的存留都来自于爸爸在茶余饭后的回忆和讲叙。每当爸爸提起爷爷，总要讲到那次旅行，很多年来都是这样，以至于我对那个偏远的小县城和那次我没有任何意识的旅行竟也有种纠结的情绪。
　　 直到我长大了的很多年以后——考上不错的高中和大学，爸爸还是会说，可惜你爷爷走得早。我说，嗯。
　　 爷爷是什么样子呢?真是好奇。但是我只能在这一次仅仅来自于父亲讲述的旅行中去触摸这个与我血脉相连的老人。
　　 我生命中的第一次茶陵之行是去见弥留之际的爷爷，父亲和母亲抱着还在襁褓中的我在二十多年前某个飘雪的清晨匆匆赶往那个湘赣边陲的小城。爷爷是从事林业工作的，单位并不在县城。据说在下了长途汽车后，又雇的一辆马车才赶到爷爷所在的乡里，这在我不更事的年纪里一直是一种骄傲——比如常和一起玩的城里小朋友说我坐过马车的，充满优越感的味道。
　　 然而那始终是一次沉重的旅行。所以那时爸妈总对着以坐马车为豪的我说，“你爷爷白疼你呢！”
　　 后来的很多年，某一次收拾房间的时候，我在家中的储物柜里翻出一个老式的编制袋，里面杂乱地兜着一些儿时的玩具。冲锋枪、小汽车、毛绒玩具……很多很多的一大堆，破旧的身躯沾满了时光的灰尘，当我一件件的翻动它们准备又一场毫无意义的怀旧时。妈妈伸过头来，“呀，你怎么把这个翻出来了，这个都是你当时生下来时爷爷特地托人从省城买了寄过来的，当时好贵的呢……”
　　 说实在的，我也一点都不记得这些玩具曾有过的故事了，但是我怎么能忽略一个最疼爱我的老人在很远的地方对我疼爱呢。他在孙子还没有出世的时候，就用自己为数不多的工资去省城买下一大堆当时奇贵的玩具，然后兴冲冲地寄过来。半年多后这个老人走了，他的孙子玩着这些玩具渐渐长大，玩具破了，塞进了时光的角落，似乎绝无瓜葛的样子。
　　 没心没肺的，我真是逊极了。
　　 “爷爷最喜欢你了”“你爷爷白疼你了”，难怪爸爸总是这样说。
　　 回到那次旅行，爷爷弥留的时候，从茶陵寄来挂号信说一定要爸爸带我去见他一面，也是最后一面。这才有了我生命中的第一次远行。
　　 爷爷得的是肺癌，爸爸带着我赶到茶陵的时候，爷爷已经从医院里出来了，按爷爷自己的话说就是要在自己的家里离开，而离开之前唯一的心愿就是要见一见自己刚出世的孙子。“那时候，爷爷都瘦成柴火棍子啦，就凭一口气吊着呢……”爸爸说到这里就忍不住心酸的。
　　 据爸爸说，那天他抱着我一进门，爷爷就挣扎着半坐起来要抱我，于是我被递了过去，爷爷那时候瘦得只剩下骨头啦，说不出话啦。抱起我的时候竟然也笑了起来，喉头呜呜地发出欣慰的声音。爸爸说爷爷那时的样子可吓人了，我一被抱起就嚎啕大哭了起来，胡乱挣扎。妈妈不得已又把我抱了回去。
　　 我竟然这么胆小，真是逊极了。
　　 那之后第二天，爷爷就去世了。一面之缘，有时候真是巨大巨大的遗憾，更遗憾的是我竟然没有半点印象了。
　　 我真是逊极了。
　　 我上幼儿园和小学，看到别的孩子都有爷爷奶奶接送，就会觉得嫉妒，爸爸妈妈总不会像爷爷奶奶那样的溺爱，比如说那些足以花掉爷爷半年工资的玩具，爸妈就从没给我买过。而不仅仅存在于儿时的嫉妒的，还有某些更加深刻的东西。
　　 血脉，生命的延续似乎有些太义正辞严了。只是从我生命的中的那一次茶陵之旅开始，那一场注定的离别——爷爷生命的终点，我生命的开始，这就有一种传承在里面，即使很逊的我没有一点印象了，也抹去不了的亲情。那次旅行是一个时间的枢纽，所以弥留的爷爷才会突发神力抱起嚎啕大哭的我笑的很吓人很温暖。这是我在听了无数遍爸爸的讲述后终于懂得的道理。
　　 我长大了。我考上了大学的夏天再一次去了茶陵，已经没有了马车，我乘着平稳的依维柯去山上给爷爷扫墓，觉得是在完成一件很宿命的事情，欣慰极了。
　　 我要说的不是茶陵这个边陲小城，或者是某一次旅行。我要说我一直在沿着一条温馨而伟大的路而走下去，一场旅行的接力，我要说一个胆小的没心没肺的很逊的孩子在路途上会永远记得一面之缘甚至是来自于遥远梦境的温暖。我要说，我的爷爷是最好的。
　　 如果再能回到那次旅行，我会在爷爷抱起我的时候亲上他凹陷而坚硬的脸庞，就算是遗憾中的完美了……
　　
　　
　　 【长沙】
　　 开阔的五一大道托出了郁郁葱葱的岳麓山，繁华的闹市里隐匿着幽深清冽的白沙井。马王堆古墓、贾太傅故居、朱张会讲的旧迹还依稀可循，年嘉湖畔安然矗立的烈士塔却已在高楼的映衬下变得拙朴。湘江浩荡而过，毛泽东词篇壮丽，又给这个城市平添了几分雄壮英气。
　　 这样一想，长沙还真是座不错的城市。
　　 可是对于上面那些旅游卖点我早就不存在任何新鲜感了。喜欢长沙似乎就是一种很单纯的感觉，表面上波澜不惊，而其中包含着好多岁月里轻车熟路的自然生长，在悄无声息间植入生命的深处。
　　 和长沙是爸爸的故乡有关系吧，我不算漫长的经历里去过长沙的次数早就数不过来了。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每个假期爸爸都会带着我去长沙探亲，对于孩子来说来讲，省城里有高楼和立交桥、盒装冰激凌、烈士公园的游乐场、伯伯姑姑叔叔阿姨们给的零花钱……，于是去长沙真是非常期待的事情。
　　 长沙几乎所有的好玩的地方，都是在那些年月里爸爸牵着我的手走过的。毛泽东那首诗词，也是他带着我去橘子洲头的时候一句一句地让我背下来的，去探访所有亲戚长辈的时候都会夸我聪明，这些都是爸爸常常提起的。
　　 爸爸还会常常说的话是：“好好读书，将来杀回老家来吧。”只是我当时总是含着冰激凌和零食心不在焉地应声。后来我去了更远的地方，才明白稍稍爸爸对于长沙的这种感情，以及对于自己孩子的期望，不是用大城市里的繁华可以解释的。
　　 爸爸十八岁的时候上山下乡去离开了长沙，漂泊二十年，最终定居湘南的小城，这其中包含了太多无奈的东西，即使爸爸从来不说，我也是知道的。
　　 父母没有实现的愿望往往会转嫁到孩子的身上，比如说上大学，比如说成为什么什么家。长沙似乎是爸爸一直的怨念，从很小的时候就向我的身上传递。我从小在物质上一直在同龄的孩子面前有优越感。衣服都是在长沙友谊商城里购买的，文具是爸爸特地从长沙带回来的，录音机、电子琴都是省城才能买到的进口货，涂改液、肯德基、随身听、各种卡通小书……几乎是在小城里还没有出现的时候我就享受过了。很虚荣，很虚荣。于是我总是会向身边的孩子骄傲地说“我老家是长沙的”——那时候觉得长沙真是好大的城市啊。
　　 然而爸妈都只是普通的工薪阶层，记忆中那时他们的月薪加起来还只是三位数。那些所有我虚荣和优越的享受背后，都包含着他们的许许多多的奋斗，甚至是辛酸无奈。然后才是一双期盼的眼睛。
　　 “好好学习，将来杀回老家去。”这是我从读书开始就听腻了的话。即使后来长沙对于我来说不再那么新鲜，长沙的那些景点公园也没有再去的乐趣。
　　 高中是一个很毒害人的阶段，开始懂得时尚，接受更多浮嚣的信息，自以为独立。我常常在某个周末一声不响地坐着绿皮火车逃票去长沙，和一群赶时髦的高中生去新辟的步行街买打折的名牌衣服。然后在下一个礼拜凭借方便面和回家蹭饭艰难度日。
　　 从那时候起，很少和爸爸一起去长沙。偶尔也会怀念爸爸牵着我的手去烈士公园和岳麓山的时光，往往会在KTV的霓虹和店面里的新款运动鞋面前悄然消失。只是依然会说：长沙真是个好玩的地方。依然是会对“好好看书，争取杀回老家去”这样的句子敷衍了事。
　　 即使我后来考了不错的分数，爸爸说填湖大吧。我心里揣着为了挣脱父母管束的要离家远点的小九九去了很远的北方。爸爸那时候拿着我的录取通知书笑得很欣慰，却在转身时留下一句，我还是觉得你回长沙好，爸妈都能照看着呢。
　　 我说我已经不需要照看了……
　　 是的，我已经不需要照看了，可是爸爸也老了。他再也不能让我骑着在人潮涌动的动物园看猴山了，等我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我在北方风声呼啸的宿舍里，突然很想家。
　　 我每一年回家都需要在长沙转车，爸爸总是叮嘱我要去看望那些长辈们。于是偶尔一两次一个人爬了岳麓山，游了橘子洲头，却总少了许多东西似的。游玩回去的路上看到成排的洗脚城美发厅而发呆。
　　 等到我明白一些人情和往事的意义时，似乎一切都变了，应该是出于一种难以调和的两难存在。我知道，一年年回长沙的路程里，见证了我所有成长的无知和轻浮，在这一刻我只想改变他们。
　　 有些东西是无法用道理去解释的，比如说父母的爱和落叶归根的情结。明白了它们的伟大才会让很多艰辛的付出、贫瘠的岁月得以安抚。我再经过长沙看到建设得很漂亮的小区在想：爸爸，再等我一下，再等我一下我就能把你们接到这里了。
　　 如果时间真的听到了我的咒语并让心愿得以完满，那么长沙就真的真的是个好地方了……
　　
　　 【江永】
　　 江永县位于湖南和广西的交界处，被逶迤的五岭环绕，地图上芝麻粒大人口不足十万的一个小县城，我想中国百分之九十的人不知道它的存在。选择写这个地方不是对小县城或者乡村有着偏爱，也去过不少好玩的大城市，北京、广州、南京、深圳。但总觉不能把这篇文章写成旅行指南或者心得，它应该是刨去喧嚣和浮影，只属于自己内心的低语。
　　 依然和爸爸有关系的是，这里是爸爸当年上山下乡的劳动的地方，依然是儿童时代，我常常跟着爸爸去这个闭塞的小县旅行。爸爸是念旧的人，他曾经最好的年华里在这个贫穷的小县的僻远小山村中劳动了十年，从我记事起，几乎每年，爸爸都会去那些小山村看看，大概也是寻找青春的痕迹罢。
　　 江永算是个很灵秀的地方，林木葱茏，土地肥沃，河水清澈而轻快，喀斯特的地貌颇有桂林山水的味道。还有诸如女书、瑶族发祥地千家峒这样的瑰奇文化。如果要选择避夏消暑，江永真是不错的去处。
　　 可惜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却太贫穷落后。简易的乡村小道连接了一个个村寨，几乎所有的旅途几乎都是只能徒步来完成。我在大概六岁的时候就随着爸爸在这样的旅行每天行走三四十里的路程，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寨子，去看望那些曾经和他共同奋斗过的战友。我跟在爸爸的后面，头上带着比头大了一圈的草帽，皮肤被晒得黝黑，或许身上还穿着新款的光鲜衣服，脚步蹒跚，不伦不类却可爱的样子。
　　 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背过我的，即使很多次在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地方遇到大雨，也是父子俩趟着水和泥浆继续往前赶路。这个时候爸爸总是会安慰我，翻过那座，翻过那座山山就有避雨的地方了。然后一座山又一座山，直到踩着黄昏的幽深抵达当天的落脚处。热水洗去满身的泥浆和疲劳，爸爸才会告诉我，如果在道上避雨，我们就不能在天黑之前赶到目的地啦。然后为自己的小计谋得逞而高兴不已。
　　 爸爸在那些路途上总是笑着的，于是我也总是笑着的。我想起那些路途里翻滚向远方的金黄稻田、环绕着千姿百态的崔嵬远山、清澈见底蜿蜒的河水溪流，便觉得心胸开阔。
　　 经常会对着空山大喊听到自己的回音而哈哈大笑，或是在某个阳光灼热午后跳进路旁的小河里洗一个凉水澡。渴了用水壶去接山石上流淌的山泉，累了就在绿树阴凉的山口小憩，遇到走过的村民还会热情的聊上两句。即使几十里的路程到最后腿脚酸疼，也从来没有过任何抱怨。爸爸向人家说起我的这些故事语气里总是会透出骄傲的味道。
　　 但是我却要说，正是在这些旅行和爸爸的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比如说乐观和坚强。那些行走不仅仅是抵达终点的过程，亦是孩子成长的足迹。
　　 在路上爸爸还会说起一些往事，比如说在去某座山上砍过柴火差点滚下山崖，比如说经常会挑着一担谷子从某条崎岖的小路上走上一天去赶集，比如说在修水库的时候还组织文艺队排练八个样板戏……他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没有一点的唏嘘和感叹，总是很高兴怀念的样子，让我觉得爸爸那个年代真是好玩啊。直到很多年以后，我真正开始了解到了生活的艰辛与无奈，再去回忆爸爸的那些话和那些贫瘠的岁月，觉得爸爸真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