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老陈，你的电话。”
　　 老板娘在楼上大叫。
　　 老陈夫妇是全厂唯一没有买手机的，家里的电话总是直接打到老板办公室。在这家只有几十名员工的小加工厂，老板跟员工的距离是很近的，风韵犹存的老板娘尤其和蔼可亲，有时还跟员工开开玩笑，虽然她脸上的脂粉厚得像粉墙，让人不忍目睹。
　　 老陈一听，连忙放下手中的活，乐颠颠地上楼，他老婆在背后喊：“你倒先洗洗手啊。”老陈一听，连忙笑呵呵退了回来。老婆的话，他不能不听。
　　 一会儿，胖乎乎的老陈几乎像是一只皮球从楼上滚下来，他几步扑到老婆面前，眼睛红红，声音嘶哑地说：“快收拾东西，我爸他，快不行了。”
　　
　　 b
　　 “我们都五年没回家啦。”
　　 记得有一天，我们在食堂里吃饭，老陈一边慢慢喝酒，一边悠悠叹息说。
　　 老陈的家在四川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他们回家要先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再坐一天的轮船，最后还要坐一天的汽车才能到家，真可谓长途漫漫，外出时难回亦难。
　　 “你们就不想家里的老人和孩子？”有人问。
　　 “哪个不想罗，不就是想省点车费，给娃娃们读书，要是读不出来，还得盖房子给他们讨老婆噻。”老陈老婆接过话头，这样感叹。这个女人与她丈夫恰恰相反，单薄消瘦得就像一只木头架子。可就是这么一个看似发育不良的女人，居然生了三个儿子，最大的十五岁，最少的只有十岁。
　　 “你们当地不搞计划生育么？”旁人听了，忍不住发问。
　　 “哪里不搞罗，我第三个娃还被罚了五千块钱呢。”说这话时，老陈老婆一脸的心痛。谁都明白，不少地方政府搞计划生育，纯粹是以罚款增收为目的。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你们生那么多孩子干什么，不是自讨苦吃么。”看他们每天吃的都是青菜萝卜，我们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我们本来打算生两个算了的，可我老婆看看两个男娃，就想再生个女娃，没想到第三胎又是男娃。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老陈说罢，恋恋不舍地端起酒杯，看看里面的酒所剩不多，然后狠狠心，一仰脖子把最后一口酒倒进嘴里。
　　 “这全怪那该死的八字先生，他说算准了第三胎是个女娃我才生的，没想到被骗了噻。”老陈老婆不好意思地为自己辩护。
　　 大家都笑了，老陈也嘿嘿地笑，并没怪罪老婆的意思。然后起身将空空的酒杯在开水桶下接了点水，仔细地晃了晃，又一饮而尽。
　　 老陈爱酒，但他老婆规定他每餐只喝一杯老酒，多一滴都不行。这样一来，老陈总是意犹未尽，每次喝完酒，总要用开水洗洗酒杯，再把它们喝掉。
　　 这时，有人看不下去了，就叫：“老陈，我这里还有一点酒，喝不了，你要不要。”老陈一听，顿时喜出望外，乐呵呵地跑过去，那人就将瓶里剩下的酒全倒在他的酒杯里，老陈便一脸的感激，连声道谢。老陈的老婆并不阻挡，只悄声骂：“死酒鬼。”这时，又有人叫：“老陈，我这里还有几块肉，你要不要。”老陈一听，又笑呵呵地跑过去，照单全收，他老婆又低声骂：“叫化子东西。”当老陈将一块肉夹到她碗里时，她不吱声，然后又不声不响地夹回到老陈碗里。
　　
　　 C
　　 第二天，老陈两口子匆匆回家了，我们大家不免要议论一番。有人说，真奇怪，老陈天天吃白菜萝卜，干的活又累，怎么那么长肉，同样的饭菜，他老婆却瘦得皮包骨。旁边有人搭腔说：“老陈就是个迷迷糊，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一端酒杯天塌下来都不跑，能不长肉？她老婆呢，每天精打细算，天生就是操心的命，当然瘦啰。”
　　 “老陈也真是，别人喝剩下的半杯酒，吃剩下的一块肉，他都不嫌，一点骨气都没有。”有人撇嘴嘲笑。
　　 “也别那么说，老陈这个人还是很讲情义的，就拿我来说，不过给他喝了几杯酒，上班时他总抢着干重活。就算他嘴馋点，至少比那些死乞白赖总想占人便宜的人强百倍。”说话的人与老陈都是杂工，每天干的都是最脏最累的活。大家一听，都表示赞同，事实上，在厂里，谁没有使唤过老陈呢，只要是跑腿出力的活，总是随叫随到，有求必应。
　　 “这两口子平时省吃俭用，就是蚊子叨走一粒饭，都要追三间屋，这一趟回家要大出血了。”最后，众人无不为他们叹息。
　　 D
　　 大约二十天后的一个清晨，老陈两口子一脸憔悴地回来了，还带来大包小包的。当时正赶上我们上班进车间，他们就放下行李，给我们一把把抓花生吃。我们问，你父亲的事办好了？老陈却嘿嘿笑说：“我们一回去，我爸爸的病就好了，你说怪不怪。要不是我老婆天天催，我还想在家多耍几天呢。”原来，老陈的父亲见久别的儿子媳妇回来了，心里一高兴，病一下子好了大半，老陈又请医生打了两天针，他父亲就能下床走路了。
　　 “唉，早知道老头子不死就不回去了，害我们白花了几千块钱。”老陈老婆却一脸的不高兴，且叹息连连。
　　 “你说的啥子话，要是我们不回去的话，他老人家怎么会舍得看病，早晚也会死。再说，都几年没见娃了，回家一趟也是值得的嘛。”老陈不满地反驳老婆。
　　 正这时，老板娘一脸慌乱地从楼上急急走下来，不无怜悯地说：“老陈啊，我不是给你们一个月的假了么，你们这么着急赶来干什么哟。唉，你家里刚才打来电话，昨天晚上，你父亲他，已经去世啦！”
　　 “啊！”众人一听，都愣住了。然后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这对风尘仆仆的夫妻，且张张脸上堆满同情。
　　 “这个死老头子害人精啊，为什么早不死晚不死啊。”老陈老婆一听，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天抢地地大哭起来。之后，她抹了一把鼻涕眼泪，怨恨地说：“老陈，这次要回你回，反正我是不回去的了。”
　　 听罢父亲去世的噩耗，老陈先是呆若木鸡，但女人的话很快把他惹火了，但见他脸色阴沉，圆瞪双眼，嘴唇上的胡须根根颤抖，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
　　 “你敢不回！”老陈突然大吼一声。
　　 “我就是不回！”老陈老婆毫不示弱。
　　 突然，老陈扬起大手，只听“啪”地一声，平生第一次狠狠地给了老婆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个可怜的女人，显然被丈夫给打懵了，当她捂着被打痛的脸，吃惊地望着这个一向窝窝囊囊、且对她唯命是从的男人时，但见他满是泪水的脸上，写满从未有过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