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个人一下子就从大门口进来了。那三个人进来的时候，我是没有听见的。我在我们家的床上画太阳。我画得实在是太专心了。在这之前，我在我们家的墙壁上和地上都画满了太阳。我是喜欢太阳的。我不喜欢雨，因为雨下得太久太久了。雨一直在下。雨一直在不停地下。
　　 在我的记忆里，雨是一直在下的。雨是一种液体，可以把地下湿，还可以流动和滋润。雨下在手里有一丝丝凉的感觉。雨还有一股淡淡的草的清甜味道。我吃过雨。雨是可以吃的。真的。但是我还是不喜欢雨，因为雨下得实在是太久了，还因为雨，可以使人发烧。我发过烧。你发过烧吗？你肯定没有发过。我想太阳。我不知道太阳是什么样子的。妈妈说我小的时候是知道的。妈妈说我小的时候是看见过太阳的。妈妈说太阳是圆的。妈妈说太阳是红颜色的。妈妈还说太阳会发光。人和植物，还有其它的动物，都是需要太阳发出的光的。没有太阳发出光，所有的一切都要死。妈妈说。我相信妈妈说得对，因为妈妈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一个人。我要有太阳，我要太阳发光，我不要一切都死。我不要死。死就是你再也不能吃饭，也不能干活了，死就是你被埋进泥土里，只能在泥土里呆着了。我的爷爷就是死了，被埋进泥土里只能在泥土里呆着了。我不要所有的一切都像我的爷爷一样给埋进泥土里，虽然这所有的一切，我还大多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我想我就会知道的。我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爷爷死的时候，我还在爷爷的手里。爷爷是牵着我死的。我记得那天没有下雨，因为地上到处都是干的。我后来想那天一开始肯定是有太阳的，开始时爷爷是没有死的，爷爷牵着我去我们家的田里看谷子。爷爷说谷子该扬花了。我们就去了。我就看到了谷子扬出的花的香味了。真香啊，就跟谷子姐姐身上的香味是一样的。这就是我管谷子姐姐叫谷子姐姐的原因。谷子姐姐说她喜欢我叫她谷子姐姐。谷子姐姐谷子姐姐，我又叫了。你听见了吧？你回答我呀，我是柱儿。你说过你喜欢柱儿的。你说过柱儿是一个乖乖的好孩子的。你亲口对我说过的。我记得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你还说你要教柱儿读书的。谷子姐姐，你什么时候教柱儿读书呀。柱儿想读书。柱儿想长大以后当作家。就是因为我要读书要当作家，爸爸和妈妈才带着我来到毗罗的。毗罗也算是城市。爸爸说在城市里有世界上最好的医生。爸爸说在城市里，每一个医生都是世界上最好的，每一个医生都可以治好柱儿的眼睛。你相信吗？柱儿小的时候，眼睛是可以看见的。妈妈说柱儿小的时候也是看见过太阳的。但是太阳是什么样子的，柱儿真的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小时候的事柱儿全忘了。柱儿的眼睛是在柱儿两岁的时候瞎掉的。爸爸和妈妈都说是因为发烧。在我两岁的时候我发烧了。我发烧就是因为我淋了一场雨。所以，我就害怕淋雨了。淋雨会使柱儿发烧。谷子姐姐说过等天晴了，太阳出来了，她就带柱儿到河边去看太阳。我喜欢谷子姐姐。谷子姐姐从来没有叫过我小瞎子。
　　 柱儿想看太阳。柱儿小时候是看见过太阳的。那时候柱儿还不到两岁哩，今年柱儿已经八岁了，所以，柱儿忘了太阳是什么样子的了。柱儿拼命地想呀想，就是想不起来了。柱儿只记得：太阳是从北京的天安门上升起来的。谷子姐姐今天没有读书。谷子姐姐今天怎么不读书了呢？柱儿喜欢听谷子姐姐读书。这，你是知道的，整个毗罗的人都是知道的。谷子姐姐懂柱儿的心。柱儿也懂谷子姐姐的心。柱儿懂谷子姐姐是要考北京的大学的。谷子姐姐在北京上了大学以后，就回到毗罗来，来教柱儿读书。谷子姐姐的理想是当一个校长。谷子姐姐要柱儿也考上北京的大学。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
　　 雨还在下。雨下在街上的石板上是有声音的。我听见雨的声音一直在响：丁丁当当丁丁当当。说实在话，雨下下来的声音是很好听的。但是我不喜欢。我喜欢太阳。一个人是不能既喜欢太阳又喜欢雨的。我喜欢太阳，然而我忘了太阳是什么样子的了。你能够告诉我吗？谷子姐姐不和我说话。谷子姐姐已经很久不和柱儿说话了。真的，已经这么久了，谷子姐姐还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而且，不和柱儿说话。现在，柱儿只好和你说话了，你是谁？你能听见柱儿说的话吗？柱儿饿了。
　　 那三个人已经走了很久了。那三个人早就走远了。他们再也不会来了。都怪柱儿，没有坐在大门口守住大门，那三个人才进来的。柱儿没有坐在大门口是因为雨。柱儿怕雨。柱儿怕雨又要淋柱儿，那样，柱儿就又会发烧的。妈妈说柱儿柱儿你再也不能淋雨了。妈妈说你再淋雨你就死了。所以，我就怕淋雨了。所以，雨下大了，我就不敢坐在大门口了。都是柱儿不好，要是柱儿不怕雨，要是柱儿一直坐在大门口，那三个人就不敢进来了。可是那三个人进来了。那三个人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我们家的床上画太阳。我在我们家的床上画了很多很多的太阳。我是用红颜色的笔画的。妈妈给我买的红颜色的笔。我想我是把太阳画圆了的。我已经画过很多很多的太阳了。我把我们家的墙壁和地都画满了。因为我到处乱画太阳，爸爸还打过我，这，你是知道的。有次爸爸打我，为了把我从爸爸的棍子下面救出来，谷子姐姐还咬爸爸的手。谷子姐姐把爸爸的手给咬破了。爸爸的手也就下出雨来了。从爸爸的手上下出来的雨和从天上下下来的雨不一样。从爸爸的手上下出来的雨有一股死鱼的味道。从那以后，爸爸就再也不打柱儿了。谷子姐姐，谢谢你救了柱儿。那三个人怎么你啦谷子姐姐？我听见谷子姐姐的叫喊，我就去了。都怪柱儿是一个小瞎子，走不快路，没能很快地跑到谷子姐姐那里去救谷子姐姐。还有，一开始听见谷子姐姐的叫喊，柱儿吓坏了。吓坏了的柱儿立刻从床上滚落下来，手中的笔就摔到床下面去了。头，也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下，柱儿的头就痛了。柱儿的头在地上磕痛了，但是柱儿没有哭。柱儿听见谷子姐姐在喊柱儿，所以柱儿不能哭。柱儿也没有找那支妈妈给柱儿买的画太阳的笔。时间来不及了呀。柱儿想。我就跑到谷子姐姐那里去了。一个人就捉住了我。那个人的两只手死死地掐住我的脖子。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快放了小瞎子，他也是从农村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个人对掐住我的脖子的人说。掐我的脖子的人就把我放了。他放我，是把我狠狠地扔在地上的。他把我扔得很痛。那个叫他放了我的人就走过来抱起我。他把我抱到了大门口。他在大门口抱了我很久。他把我抱得很紧，因为我一直在挣扎。他是把我朝大门的里面抱的。就是说他在抱我的时候，是用他自己的身体替我挡住了外面的雨的。我闻到他的嘴里呵出一股清新的水草味道：有一点点甜；有一点点苦；有一点点香；有一点点腥；有一点点涩；有一点点滑；有一点点麻；有一点点痒；还有一点点醉人。我从来没有在一个人的身上闻到过这种味道。说实话，这种味道是好闻的。我曾经在人的身上闻到过各种各样的味道：韭菜的味道、半消化的酒的味道、烂耗子的味道、大粪的味道、烟的味道、狗的味道……都是一些很难闻的味道。不知道过了多久，屋里的两个人出来了，其中一个说走吧大勇。抱我的人把我放下后，他们就走了。
　　 我就又听见天下雨的声音了。天还在下雨。天一直在下雨。那三个人已经不见了，他们走了。他们已经走了。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他们从谷子姐姐的家里是不是拿走了什么东西，更不知道他们怎么谷子姐姐啦？那三个人已经走了很久了，谷子姐姐还躺在地上。地上很凉，躺久了，人是要生病的。我知道。
　　 雨还在下。雨已经下到屋子里面来了。不。不。不。下到屋子里面来的不是从天上下下来的雨，下到屋子里面来的是从谷子姐姐身上下出来的雨。从谷子姐姐身上下出来的雨有一股死鱼的味道，和以前从爸爸的手上下出来的雨，是一样的。我不喜欢雨。我更不喜欢从人的身上下出来的雨。从人的身上下出来的雨没有草的清甜味道，却有一股死鱼的味道。这就是我更不喜欢的原因。
　　 在屋子里面下的雨，是从谷子姐姐的两条腿的中间下出来的。我闻出来了。为了进一步证实我闻得对，我还伸出我的右手，去摸了谷子姐姐的那个地方。我的手摸到了谷子姐姐的一些头发，同时，我的手被雨给淋湿了。从谷子姐姐的两条腿的中间下出来的雨粘在了我的手上。那一霎时，我看见了红颜色。是的，我看见了我手上的红颜色，太阳的红颜色，我画太阳的笔的红颜色。我知道，这红颜色是从谷子姐姐的两条腿的中间下出来的雨的颜色。这不是一般的雨。因此我懂。然而有一个问题，我不明白，那就是在谷子姐姐的两条腿的中间怎么会长出头发来的呢？那雨，就是从那些头发中间下出来的。从谷子姐姐的两条腿的头发中间下出来的雨，已经顺着屋子的地流到大门口去了，已经流到大门口外面的街上了，已经和那些从天上下下来的雨混在一起了。我听到了这两种雨混在一起的声音，是一种相知的交汇的彼此溶解的声音：很轻很轻的滋、滋、滋……
　　 谷子姐姐还在地上躺着，一动也不动，她的衣服是被撕烂了的，她的裤子也是被撕烂了的。在她的两条腿的中间长出了头发，从那些头发中间，下出了红颜色的有死鱼味道的雨。
　　 我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很大的不好的事情。哇地一声，我哭了起来。我从地上爬起身，随即，就飞似的跑了出去。
　　 在出大门口的时候，我在门框上重重的撞了一下。
　　 我又一次被雨给淋湿了。
　　
　　 我被带到了一个我从来也没有去过的地方。他们（爸爸说他们是警察）问了我许多许多的问题。我被他们（爸爸说他们是警察）给问糊涂了。头发，头发，我说，谷子姐姐的腿……这是我想要问他们的问题，但是我一直问不出来，因为他们不给我问问题的机会。我想知道在谷子姐姐的两条腿的中间，是怎么长出头发来的。没有一个人在意我的问题。我记得当时，我摸到谷子姐姐的两条腿的中间的头发时，我吓了一大跳。我不知道在一个人的两条腿的中间，也会长出头发。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件事。我不喜欢一个人的头发，长在他（她）的两条腿的中间。我不希望我的两条腿的中间也长出头发。头发应该长在头上，而不应该长在两条腿的中间。我不喜欢，就如同我不喜欢雨。雨还在下。雨一直在下。雨就是一个人长在两条腿的中间的头发。因为雨，太阳就升不起来。他们告诉了我一个事实：那就是谷子姐姐已经死了。她是被来她家偷东西的那三个人给害死的。就是说，他们也会像以前把爷爷埋进泥土里一样，要把谷子姐姐也埋进泥土里。那样，谷子姐姐就再也不能教我读书了。那样，我就再也考不上北京的大学了。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这是我刚和爸爸妈妈一起搬到毗罗来的时候，谷子姐姐教过我的书。我还记得。由此我知道：太阳是从北京的天安门上起来的。总有一天，我要到北京的天安门去，我要去看太阳是怎样升起来的。我喜欢太阳。妈妈说：太阳会发光，人和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需要太阳发出的光的。然而，太阳发出的光，再也照不到谷子姐姐了。谷子姐姐躺在一扇从门框上取下来的门上，仍然是一动也不动。在天井里的一个很宽的屋檐下，在一株永远也开不了花的植物旁边，就放着谷子姐姐。谷子姐姐的两条腿的中间已经不再下雨了。人们早就给她穿好了新衣服和新裤子。人们在屋子里忙碌着什么。我的爸爸和妈妈，也夹杂在忙碌的人里面。谷子姐姐的妈妈一直在哭，从回家看见谷子姐姐躺在地上开始，到这会儿，她哭的声音已经微弱得听不出来了。但是我还是能够感受到她的整个身心的颤抖。那种伤痛是我无法表达的。而谷子姐姐的爸爸却始终一言未发，既没有哭，也没有说话。这个以前每到星期六和星期天，就要带我到河边去钓鱼的，我管他叫谷子伯伯的男人，像是和他的女儿一样死了一般。他坐在谷子姐姐的旁边的一张椅子上。无论是谁同他说话，他都不理睬。他完全陷进了自己的悲哀中。我站在他的身边，头贴在他的怀里。我安慰不了他，同时，我也安慰不了自己。我认为是我害死了谷子姐姐，如果我不怕淋雨，能够一直坐在大门口，那三个人，不，三个坏蛋就不敢进来了。平常，我就是一直坐在大门口的。我发誓我要找到那三个坏蛋，我要杀死他们，为谷子姐姐报仇。
　　 雨还在下。雨下在天井里。雨下在房顶上，又从屋檐上滴下来。从屋檐上滴下来的雨，比直接从天上下下来的雨要大得多。雨在天井里汇合，然后，顺着天井下面的一条阴沟流走了。我想从现在开始，我要不怕淋雨了。我已经又一次被雨给淋湿了，可是我并没有发烧。这么一想，我就把我的两只手同时伸进了雨里。我要练习淋雨。天井里有几处漏雨了。有一处，正好漏在了谷子姐姐的身上。我听见谷子姐姐对上去的屋顶上那块瓦碎裂的声音。叭，一声，它就碎了。我猜测它肯定是从中间破开，碎成了两半。然后，很快，几乎是同时，我听见了雨从屋顶上漏下来的声音。雨从屋顶上漏下来，把地给淋湿了。现在，天井里也和外面差不多了。